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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荣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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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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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虹风车

雨停了,我们的面包车停在一棵苦楝树下。老孙做了一个下压的手势,我和大个儿便蹲在路边,看着他一瘸一拐地向冬青中间的小路走去了。

风很热,我闭眼倾听草丛里窸窸窣窣的声音。虫鸣里摇曳着苦楝的味道,这味道很淡,像云层深处隐隐的雷声似的,让我又想起老家丘陵上缓慢转动的风车。

那么高大的风车,那么洁白的风车,总在梦中和我相遇。它们若无其事地站在山丘上,舒展着三片巨大的扇叶,有时候从早转到晚,有时候半天也不动一下。我躺在风车下面,阳光从它们慵懒的扇叶反射到我的脸上,一会儿闪烁一下,使我困倦极了,只好去看脚下用石头垒砌的层层梯田。梯田上,片片丹参苗盛开着串串紫色的花朵。花丛夹住的田间小路上,一群山羊云朵般漫步着,它们尾巴下面掉落的点点黑珍珠一直延伸到路的尽头,掉进水库边缘的小泥坑里去了。

昨天我没有梦见它们。

昨天我一夜未眠。

突然,大个儿凑过身来,在我的耳边大声说:“想好了吗?”

我往远处推了他一把,说:“我可不想聋。”

大个儿带着一个时好时坏的助听器。他总怕别人听不见他的话,就学会了出声时用小肚子发力,说起话来整个人嗡嗡响。后来他说,那是丹田之气引发的胸腔共鸣,跟电台主持人学的。大个儿以为我没听清,又扯着嗓子问:“想好了吗?”

“想啥?”

“你忘了?”大个儿又凑了过来,说:“昨天我都听见了。”

“谁知道你啥时候听得见,啥时候听不见。”

大个儿说:“我听见你说够了,终于够了。”

的确,大个儿的助听器捕捉到了一些关键信息。这也说明,在我自言自语的时候,他的睡眠是故障的。

我攒下了两万元,厚厚的钞票压在床板下的箱子里。来石城的时候村支书说,钱攒够了到县城去,一半换成鸡仔和羊羔,一半换成丹参种子。拿回家过一年,鸡仔变成鸡蛋和鸡肉,羊羔变成羊奶和羊毛,种子变成中药材,县城里的商人会开着小卡车收走它们,留下更厚的钞票。我相信他,也相信那就是我今后每一天的生活。洁白的风车、洁白的云朵,洁白的羊群、洁白的大鹅,洁白的水库上一片明媚闪亮,荡漾着一条洁白的小船,和梦里的一样。现在,它自然地发生了,这就很好。我可以长久地待在山丘上,家人也可以没有烦恼的事情了。可昨晚,我的脑袋里一直涌动着一些五颜六色的画面,它们在漆黑的夜里飞过来钻过去,让我无法入睡。

我觉得大个儿的话里藏着另一种世界,便说:“不知道。”

“别回你那山洼洼了。”大个儿有点急了,他站起身来接着说:“我早打听好了,咱俩凑齐五万元,拿到助听器厂办个二级代理,不压库存也用不着售后。半年不开单,开单吃半年,还不耽误我们挣装空调的钱。我拉人,你运营,保准省事儿又赚钱。我早就看好你了!”

“老孙的话痨转移到你身上啦?”我对着他的耳朵大声说。

“老孙是正式工,再有几个月他都吃上退休金啦!咱俩是假残疾。你是顶了你爹的名,我是假装听不见,咱俩迟早会丢掉这个营生。”大个儿越说嗓门越大:“兄弟,咱们这样的人得学会替自己攒点活钱。”

路边的住户打开窗户,一个身穿淡紫色绸面睡衣的年轻妇女探出脑袋说:“喊什么喊?到别处去!”

大个儿扭过头,以为女人和他说话,脸上的皮肤涌起了层层波浪,大声问:“啥事?”

那人砰的一声摔上了窗户。我做了个嘘的手势,大个儿便用唇语说:“这样的女人我可不娶。”又补充了一句:“白眼都翻到后脑勺去了,他妈的。”

看来,大个儿惦记的不是我的钱。记得老孙在一次漫长的凌晨卧谈中说过,像我们这样的人,不好讨老婆呢。来石城之前,我已经吃过几次大席了,竟从没想过媳妇的事情。同样,我也不知道钱还有死活这一说,只是隐约觉得他说的那种钱和压在箱子里的这些不是同一种。活钱大概不必换成羊羔、鸡仔和种子,而是由着性子换成其他什么可以自己做主的东西。比如说我来厂子报道那天,老孙在菜市场上买的清真炸鸡块、天津沙窝萝卜,还有嘉禾啤酒。那香脆和清爽的味道是我在风车下面的家里从来没有吃过的,那晕晕乎乎的感觉倒是和转动的风车有几分相似。而我就是在这奇妙的感觉里,把省地质勘探队的车如何从山丘上翻下来砸断父亲弓在地瓜苗上的腰杆,又把他们又是怎样安排了这个公益岗位的事说出来的。当然,从我嘴里溜出来的,还有出发前村支书的嘱咐。

大个儿沉默了。老孙还没回来。无聊的时候,他俩就在我的脑子里说起相声,演起小品。我蹲在旁边偷笑,一颗聚花果掉在头上,我“嘶——”了一声,接着甩了甩嗡嗡叫的脑袋,学着大个儿的播音腔说了句:“他妈的。”

箱子和工具搬上了十六号公寓的五楼,我和大个儿靠在楼梯的栏杆上。潮热的气体从我们的嘴巴和鼻孔里喷射出来,汗水浸透了额前的碎发,又苦又咸的液体入侵了我们的眼睛。狭窄的视野里,我看到老孙和一张苍老的脸说着什么。按照程序,他应该在和客户解释收费项目,按照公司的标准收取安装费和材料费。

客户站在老孙面前,说起话来像是一列行驶在沼泽深处的火车:“实际上,我已经做过了充分的调研,彩虹空调的售价比市面上同期的产品高出不少。也无妨,你们上门快,我才下了单。不过,我对你刚才讲的收费项目存在疑问,这和售货员推销时所说的存在偏差。一是明显只需要三米长的管材,为何按照四米收费?二是高空作业费是五楼以上才需收取,为何不包含我住的五楼?三是别家的室外机固定架是随机附赠的,你们为何单独收费?我需要你针对这三点做明确的解释并给出周全的论证。”说完,他又补充道:“不是难为你们,先进来,坐下说。”

这漫长的句子里仿佛掺杂了整本现代汉语词典,让我闻到了自己脑袋里负责说话的区域发出的隐隐锈味,还有负责听话的区域发出的阵阵糊味。我又想起老孙梅雨般的唠叨,不同的是,老孙的话只会让我打起更加漫长的哈欠。当然,我也感到这张苍老的脸和门卫室那张是截然不同的。至少,和他对话不用提前掏出烟卷。

我看到老孙嘴角保持着向上弯曲的形状,他坐在工具箱上,拿出盖有财务专用章的收费明白纸,然后掏出圆珠笔,在一张遍布褶皱的工单上画起示意图,和对坐在沙发上的客户展开了旷日持久的谈判,仿佛一场迟到的外交会晤。

潮湿的风透过纱窗,苦楝叶子的味道追上来了。额头的汗水已经退潮,客户的那些词汇却在我的大脑里引发了海啸,我感到刚才被聚花果砸中的地方又涌起一阵疼痛。

这时,大个儿凑过来用唇语问:“怎么还没说完?”

我也用唇语回答道:“听不懂。”

大个儿说:“平常早就好了。”

我摇了摇头,脑袋更晕了。

突然,大个儿跳起来喊道:“还装不装了?”

客户没有抬头。他把眼睛翻过滑落在鼻梁上的黑色镜框,看着大个儿说:“别着急,还没清楚。”

大个儿按着助听器在耳廓边缘来回揉动,歪着脑袋喊道:“装?还是不装?”

客户依然拖着缓慢的声调说:“还没清楚。”

大个儿满头大汗地嚷嚷着:“啊?啊?”

老孙只好告诉客户,大个儿的心情阴晴不定,就像他耳朵上的助听器好坏没准。

客户哈哈一笑,说:“还是个薛定谔的助听器!”

大个儿听见了这句话,说:“谁腚热?”又说:“这是杰斯威尔牌的,进口货!你有朋友需要吗,我是代理,给你优惠!”

“这样的质量,谁敢介绍给朋友?”客户笑眯眯地说。

大个儿喉咙里像塞了一把鸡毛,噎得伸长脖子。他憋红了脸,装作没听见,说:“啊?”

客户扶了扶眼镜,没有说话。

老孙朝大个儿做了个下压的手势,他便扭过头蹲了下去。接着,老孙和客户在纸上和墙上比划了一会儿,我看到那两张苍老的脸同时点了点头。

老孙做售后七八年了,他处理过的刁难比销冠卖出的空调还多。大个儿说,他的风光盖过了健全人呢。我刚来的时候,听说他摆平了一个让老总头疼的客户。那人很早就开始投诉,没人说得清这个问题起于何时,仿佛从神农尝百草的时候就存在了。全厂上下没有一个人能解决,直到老孙一瘸一拐地走进了会客室,半个钟不到就搞定了。

每次说起这件事,老孙都笑着说:“假的,哪有那么神。”

大个儿偷偷告诉我:“老孙肯定藏着一套秘术。”

今天遇到的是个学术型客户,也就是知识分子,我暂时把他当成石门大学的教授。记得第一次从这个家属院回来的时候,老孙说:“这类人很好相处,只要讲清前因后果,摆清利害关系就可以了。不要耍滑头,他们是敷衍不过去的。”说完老孙的脸上涌起一阵骄傲,又说:“这就叫一招鲜,吃遍天。”大个儿总缠着老孙教他和客户谈判的本领,老孙嫌弃大个儿天天看着还学不会,没有悟性,一直不肯,还骂他不踏实。大个儿听了也不恼,把嘴一咧说:“这就叫脸皮厚,吃个够。”

看到老教授同意施工,我开始准备工作。先是在楼道里把铜管切割成四米的长段,接着把梯子靠在门边的墙上,工具箱放在梯子下面,取出扳手、胶带、螺丝刀、剪刀、插线板、防护绳,按照使用顺序摆放。再顺着箱子的缝隙划开封条,将机器上的袋子轻轻提起,取出螺栓、固定背板和支架。我抬起头,看到老教授正站在一旁注视着我。他的眼神有点锐利,让我想起读书时的监考老师。

我小心翼翼地举起右手问道:“助听器咋成薛定谔的了?不是大个儿的吗?”

老教授说:“你想知道?”

我点了点头。

老教授说:“有一种量子力学理论叫薛定谔的猫。由于放射性的镭处于衰变和没有衰变两种状态的叠加,猫就理应处于死猫和活猫的叠加状态。这只既死又活的猫就是所谓的薛定谔猫。”

我茫然地看着老教授。

老教授又说:“简单来讲,你同事带的助听器总是同时处于能听见和听不见两种状态,没有人知道他能不能听见。所以,他的助听器是又好又坏的。”

我的脑袋里原本装满了风车,好不容易给助听器腾出了一点空间,刚才来了薛定谔,现在又钻进一只猫,场面混乱极了。我感到一种未知的力量从老教授的嘴巴里流淌出来,这力量充斥着房间,有点神秘,又有点神圣。

大个儿开始在墙上打眼儿。他的个子高大,不怕噪声,最适合这个工种。不过,刚打到一半,又停了下来。他骂骂咧咧地跳下梯子,朝老教授喊道:“你得掏两个眼儿的工钱!墙里有钢筋你咋不早言语呢!”

老孙进了房间,叫大个儿先检查钻头。老教授跟在老孙后面,我跟在老教授后面。

穿过木门,我看到房间的墙壁上满是柜子,闪亮的玻璃后面摆着各式图书、奖杯、字画。电脑屏幕投射出五彩的光线,打印机的出口堆积了厚厚的纸张,纸张上印着密密麻麻的符号,宛如来自天外的神秘电报。

“这些书你都看过了?”我指着柜子问。

“基本上吧。”

“这么多字,都装进你的脑袋啦?”

“嗯,算是。”

“你是教授,还是作家?”

“教书匠罢了。”

我感到自己的肩膀有人拍了两下,转过头来,看到老孙跟老教授说:“您看,下一个眼儿打在哪里合适?”

老教授指了指旁边的一面墙,大个儿便又爬上了梯子,说:“这次可看准了?”我溜出房间,取出包裹空调室外机的大塑料袋,蒙在了教授的书桌上。

接着,我们退出了书房。

在巨大的噪音里,老孙凑到我耳边说:“留下吧。”

我说:“留在这?”

“我知道你攒够了。”老孙说。看来,他昨天的睡眠也出现了故障,此时他说的留下便不是留在这里。他的眼睛里泛起一丝这个年纪的人少有得亮光,说:“你叫,叫我一声。”

“老孙。”

“不对。”

“孙把式。”

“哎呀,傻孩子,叫师傅。”

老孙瞄了一眼书房,接着说:“明年这个空岗我就推荐给你了,还有这些年的谈判经验。大个儿那小兔崽子问了多少遍,我都没肯松口!”

我说:“大个儿想学,你找他叫师傅。”

老孙说:“他不行。”

我说:“我就行了?”

“小雪。”老孙说:“和大个儿不一样,她一点也听不见。”他眼睛里刚才的那种亮光突然变得像月光般柔和,又说:“你是个好孩子。”

昨天一夜没睡,今天接二连三地听到莫名其妙的话,我的头更晕了。我又看到了遥远的山丘上缓缓转动的风车,现在,我只想在它们下面静静地躺着。

大个儿打好了眼儿,老教授端来一杯水放在他身边的窗台上。大个儿没朝那儿看,自顾自地收拾钻头和电线。老教授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吊坠,摘下来吧。”

大个儿瞪大了眼睛,把吊坠护在了心口。那是初恋女友给他的定情礼物。她以为大个儿的耳朵没什么大毛病,只要带着助听器,就和正常人一样,慢慢地有了托付一生的举动。没想到从那天后,大个儿的耳朵交待给薛定谔了,婚事只得搁浅。他是个长情的人,从没摘下过那个吊坠。他相信,这只是贫穷给他爱情的一次小小的考验,便卯足了劲儿赚钱。当然,这些也是那天三瓶啤酒下肚后说出来的。

老教授说:“揣进裤兜里就行。”

我不知道大个儿有没有听到这句话,只见他跳下梯子径自往门外走去,便大声地对大个儿说:“试试看。”

老孙也过来了,说:“你就试试吧,又没叫你扔掉。”

大个儿将信将疑地摘下了吊坠。那吊坠一摘下来,他立马说:“谁家训孩子呢,这么大声?”他意识到自己听见了很远处的声音,又一次瞪大了眼睛看着老教授。

我也瞪大了眼睛,接着听见自己张开的嘴巴说:“怎么回事?”

老教授慢慢悠悠地答道:“磁力干扰。”

“你怎么知道吊坠有磁的?”老孙问。

“这小伙子骂骂咧咧地往梯子上爬,脖子里这小东西都吸到我的航模上去了。”

助听器和磁之间发生了什么?它们之间有爱情吗?还是仇恨?我想不清楚,只是觉得又有什么特别的东西从一个未知的世界钻进了我的脑袋。

大个儿心里很高兴,他带着歉意瞥了老教授一眼,有点温柔地说:“他,他妈的……”说完便把自己吓了一跳,又问:“我说话的声音怎么这么大?”

老孙说:“要么你能当上咱厂的金牌钻孔师呢。”

我转身跟老教授说:“这是他丹田发力引发的胸腔共鸣。”

大个儿羞得不知说些什么,只好抹了一把汗,说:“真热,往年可没有这么热。”

听见“热”字,我和老孙的疑惑也跟着汗水渗了出来。教授从我们眼睛里看到了一些渴望,只好跟这个残疾人团队解释了什么是厄尔尼诺现象。

大个儿安装好室内机,在腰间绑好安全绳,绳子的另一端系在我的腰上。接着,我钻出窗户,身体倒挂在窗台上安装室外机支架。我听见楼下骑滑板车的小孩喊:“看,蜘蛛人!”他们学着蜘蛛侠的样子,用手向我发射蛛丝,嘴里发出“噼噼噼”的声音。接着,我把室外机放在支架上,用扳手把螺母固定好,接上两条铜管,缠上白色绑扎带。

空调安装完毕,老孙到面包车傍抽烟去了,大个儿也跟着出了门。下楼前,他回过头来跟老教授说:“第一个眼儿算我送你的了。”

我总是最后一个离开客户的房间。打包空箱子,清理地面杂物,还有打眼儿时掉落的粉末,又要来抹布擦净书桌和书架。最后一步,要检查一下室内机和室外机是不是牢固,有没有工具落在支架上面。

这时,教授出现在我的身后,看着干净的书房说:“小伙子,送你一本书,放在工具箱上了。”

那是一本什么样的书,书里有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呢?先不去想这个,我又一次跳上窗户,探出身子,倒挂在窗台上。

我的身上没系安全绳。

阳光打在白色的外墙上,我感到眼前一阵眩晕。

接着,我看见空调室外机上的彩虹标志,它白色的漆面和风车的一样。我看见了风车下面我的梯田,我的羊群,我的丹参苗。我看到客户们带着我推销的助听器,大个儿和他的女朋友并排走在一起。我看到我背着书包而不是工具箱,昂首走在石门大学的林荫路上。我看见老孙的女儿挽着我的手,踩在洒满花瓣的地毯上。

蓝色的工装上衣从我腰间滑落,在风中飘动,又把苦楝叶子的味道送进了我的鼻孔。路边玩耍的小孩子们指着窗户喊:“有超人!”

接着,我看见大个儿在我的正下方举起两只胳膊,老孙扔掉烟头一瘸一拐地朝楼下冲过来。

阳光隐匿了。

我看到积水里我的影子张开了双臂,像一只从悬崖起飞的雏鸟,一头栽进了自己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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