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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荣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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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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捕声少年

胖墩坐在背对房门的板凳上倾听窗外的声音,他想在这方蓝灰色的天空里,捕捉一种常在他梦中游弋的东西。

爷爷的咳嗽声在日出时穿过胖墩房间的木门。这是肺叶上陈年的焦油刺激喉咙时发出的声音,有股呛人的烟味。烟草的一生伴随着火的煎熬,爷爷的咳嗽便浸透了被岁月灼伤的疼痛。胖墩不喜欢爷爷的咳嗽,他觉得这声音是一只黑黢黢的拳头,能穿透木门伸进他的身体,捶打他稚嫩的心。

这时,奶奶推开门,拿把笤帚在地上划拉,不时用余光瞥着胖墩的背说:“诶!熬吧,粥香就得熬,有什么法子?诶……”说完回到厨房去了。奶奶说话前总要“诶”一声,更多的时候,她习惯用锅碗瓢盆搓衣板的撞击声表达情绪。后面的“诶”里弥漫着无尽的怜爱和疼惜,长长的尾音则让这份爱莫能助绵绵不绝了。胖墩没有回头,他听到两声“诶”像散落的黑枣,在地上弹了几下,变成无数惊慌的壁虎,给房间涂满了无奈。

爷爷的咳嗽止住了,他坐在堂屋的木椅上,抬起戒尺敲了桌子三下。胖墩闻声坐正,开始大声地背诵古文。这是爷爷昨天下午布置的功课。文章多出自下学期的课本,也有的选自《大学》《中庸》《孟子》。

胖墩总能在一夜间流利地记住这些拗口的文字,今天却背得磕磕巴巴。他的耳朵一早就变成小翅膀,载着脑袋飞向窗外的嘈杂了。爷爷竟没有举起戒尺,只是凝视着院子上那一小片蓝灰色的天空,一声接一声地叹气。

胖墩是听着爷爷的叹气声长大的,这急速下沉的音调里有种悠长的埋怨和不甘。从记事起,胖墩就害怕这声音。他隐约觉得家里的一切都和爷爷的叹气有关。

金子从窗台冒出头,嘴巴发出“噼噼噼”的声音。这是他和胖墩的暗号。窗外的嘈杂让胖墩心烦意乱,可不管什么时候,金子的出现总是好的。

“出大事了!”金子喘着粗气。

“嘘。”胖墩用食指抵住嘴,示意金子小点声。“真有事?”

“对!”金子压着嗓子,却压不住兴奋。“走,看看去。”

“出不去。”胖墩眼里的光暗淡了。

“你是不是不想去。”金子说。

“想!”胖墩急了。他回头看了眼堂屋,又小声说:“还是算了,你看了告诉我。”

“不行,一起去。”

“为啥?”

“那儿……我……反正得一起。”

金子支支吾吾的,说完消失在了窗外的麦田。胖墩抬起下巴往窗台下面瞄了一眼,又回过头往堂屋瞄了一眼,小心地从练习册底下抽出一个本子,在小鸟图案后面的“正”字上添了一笔。

林峪村在霞光与夜幕的拉扯中喧闹起来,往常还在醒神的村民们已经三三两两地聚在十字路口,对着村南指指点点,罕见的嘈杂声就是从那里传过来的。声浪像潮水一样拍打着民房,汹涌里带着挑逗,把乡邻们撩拨的躁动不已。胖墩的家在村子的北头,声音到达他的窗子时变得断断续续,像跳动的火苗,轻一下重一下地舔着他的心。

胖墩坐在床前,焦急地望着窗外。麦田的尽头,一条干涸的大河静静躺着,宽阔的河床被县界劈成两半。村子远离城镇,胖墩的家在村北一隅,这样的位置使他的房间格外安静。窗子下面,紧靠着墙的单人床在白天是胖墩的书桌。胖墩每天坐个小板凳趴在床边学习,像停靠在孤岛岸边的一条小船。

胖墩跟奶奶说,屋里静的吓人。

爷爷听了,指着瓷砖门匾上的四个黑色楷体字说,心贵定,屋贵静,这是做学问的好地方。

胖墩知道宁静致远这个成语,对那门匾却感觉陌生又遥远。进了暑假,他连院门都没再出去过了,今天村南的热闹,更是不敢奢望。他羡慕金子整天麻雀似的从这家屋檐飞去那家窗口,飞去树林一下,又飞去河滩一下。

和金子不一样,胖墩飞不起来。

他家门前就是村里的小学,傍晚铃声响起,爷爷坐在门洞里,用目光接胖墩回家,再用目光把胖墩送进房间,看着他从书包里掏出书本,趴在床前开始写作业。胖墩不喜欢放学,在学校里他还能和同学们围在一起,听他们讨论去河滩拾贝壳、去村口的林子里摘果子吃的那些事。听完,胖墩觉得自己也玩了一遭,过了瘾。如今放假在家,听一听的机会都没有了。

胖墩也曾反抗过。好几次,他放学溜出去玩,天黑才回家。直到有一天,爷爷急出了一场大病,他再不敢偷跑了。

那时,胖墩对声音还不感兴趣,只是不想学习。他伸出手在空中快速地划过,抓住一只苍蝇,饲养在文具盒里;把书上的句号涂成实心球;给全村的人畜都起上外号;幻想组织同学们在课堂上此起彼伏地学羊叫;喝一口水,静静地等着尿来……胖墩走神时坐得端正,右手不时地翻几页书,拿笔假装在纸上勾勾画画。他在屋里监听身后的小耳朵和爷爷在堂屋监视他的那双浑浊的眼睛,在狭小的时空里激烈地对峙着。

神游了两个月后,百无聊赖的胖墩发现课本里有另一番世界——学习能解闷。他在诗词和公式里探险,在故事和插画里畅游,直到把纸张摸得油亮,把知识学精学透。胖墩换着法子解题,总结方法,接着自己出题给自己玩。期末,胖墩拿到年级第一,意外地知道了第一名的好处:少听爷爷的叹气。

爷爷则认为是自己管教有方,暑假里对胖墩更加严格了。除了每天的功课,还要他背诵一篇古文。背不流利,就要挨一顿戒尺。胖墩在古文中穿越时空,结交圣贤,倒也有趣,每次都能背得出来。不过今天,外面的喧闹让他乱了心神,也让爷爷乱了心神。那声音有种魔力,仿佛在挥手,在召唤。

胖墩在去年仲夏的一个午后意识到人类探索未知可能是因为极度的无聊。课本像村北的河滩,没有了新的内容,阒寂的屋子里只剩下爷爷的叹气和奶奶的“诶”。他枯坐在床前,像一缕被囚禁在鱼缸里的幽魂,在狭小的屋子里四处游荡。墨色的天空中传来一声雷,胖墩打了个激灵,身体被低沉的隆隆声包裹着,像颤抖的铜锣。

胖墩笑了,原来声音是种玩具。

他凝视着窗户上木楞交叉的地方,光线向中间慢慢地聚集,收缩成一个斑点,世界一片漆黑。这时,胖墩眼前的天空化作一汪碧水,声音化作浮藻和游鱼。蛙声像贝壳一张一合,蝉鸣像水母上下起伏,布谷鸟的叫声像乌龟扇动鳍状肢击水,汽车压过井盖的声音像鲸鱼跃出水面,奶奶的“诶”是随波逐流的海带,而爷爷的叹气声则像水底冒出的一串长长的气泡。

这世界上有一种独特的宝贝,那就是一个在枯寂的、孤独的、狭小的房间里的孩子,内心深处怀有的不为人所知的向往。这种感觉和身陷囹圄的犯人渴望释放那种完全不同,它是悄悄的,委屈的,又是纯真的、强烈的,像天空中飞翔的鸽子。

此刻,胖墩的双耳化作竹桨,在广袤的声音之海中自由自在地遨游,他勇敢、机敏、充满警惕地捕捉声音之鱼,在小小的脑海中分门别类地摆放好。只有孤独的孩子能够精准地捉住它们,无聊的时候独自享用。同时,他必须小心翼翼地关注着背后那扇门,尤其是门后面如同黑暗旋涡一般的叹气声。

胖墩越发喜欢凝视窗户,享受在空中肆意捕捞的过程。他把略过的声音画在本子上,像装进了渔船舱房的冰桶。一种声音是一种图案,后面的“正”字是声音响起的次数。爷爷的咳嗽声是烟囱,奶奶的“诶”是扫帚,它们后面的“正”字每天都有长长的一串。

还有很多声音,胖墩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发出来的,找不到合适的图案。它们响起时像空中飞过的线团,只好用各色的云朵代替。有的云朵一天能得到几个正字,有的云朵几天也添不上一笔。云在天上自顾自地飘,不一会儿就消散了,胖墩不去难过,他只希望金子这只麻雀能多飞来几次。

不过,今天的声音新奇、罕见、规模浩大、来势汹汹,平静的水面变得澎湃了。吱吱呀呀的乐器声里裹着戏腔,隆隆的鼓声里突然响起炮仗,汽车喇叭在村子的四面响着,街面上偶尔有行人操着外地口音问路……声音在天上翻滚着,像洋流里五彩斑斓的鱼群。鲸鱼、章鱼、河豚、海马……胖墩兴奋地在纸上勾勾画画,应顾不暇了。

这喧闹又让他想起记忆深处那陌生又遥远的声音,一条印象模糊、让他时常想起、念念不忘的鱼。胖墩想冲出房门,去村南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看看那儿的天空里有没有自己的那条鱼。

清晨的炮仗是不祥的征兆。

声音潮水般漫过村子,涌上胖墩家不高的院墙,乌云似的聚集在爷爷的头顶上。爷爷呆望着天空,嘴巴轻轻地蠕动,像在小心地咂摸一根鱼骨,突然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在支离破碎的浪花里,爷爷拼凑出一段熟悉的旋律。旋律是火,点燃了往事,而往事像痰,正腻腻的黏在爷爷的喉咙里,噎得他伸长脖子,咳嗽就更加干涩了。

“莫非,莫非……”爷爷喃喃自语,脑海浮现出多年前的情景。错过的爱情,是男人的烟瘾,孤独时奇痒无比。倘若再加上些遗憾,便让人痛不欲生了。爷爷陷在回忆里舔舐伤口,没有发现胖墩今天的古文背得磕磕绊绊,声音也不如往常的响亮。

隐隐的敲门声唤醒了爷爷,一个身穿西装的陌生男人站在门口,眼神带着埋怨。那人操着南方口音的普通话对爷爷说:“伯伯,薛老师走了。”

爷爷点点头,眼神有些空洞。

往事像一条大河,横在村子中间,爷爷几十年没去过村南了。时间改变了那里的民房和小路,却无法风蚀村民们的记忆。他们的眼神总是那么锋利,冰冷里带着轻蔑。爷爷不愿意上街,这几年,连门洞也不常去了。

奶奶走到爷爷的身后说:“诶,去吧,死者为大。”爷爷回过头看看奶奶,又望着胖墩的房间,眼里充满犹豫。奶奶往外摆摆手进了屋,门帘后面传出一声沉重的“诶”。

空中的旋律是漂浮的路标,引着爷爷走出大门,去看薛老师最后一眼。奶奶探出头喊:“他爷爷,份子!”爷爷踅回去拿上份子,走了几十步,又想起没带纸钱儿。揣好份子和纸钱儿,爷爷低着头,沿着村西的小路往南走。

薛老师家的院墙外挤满了吊唁的人,停在路边的汽车远远地看不到头。爷爷在人们奇怪的眼神中随完份子,又在人们的指指点点中吊了纸钱儿。他站在人群的边缘,踮起脚朝屋里的冰棺望了望,又朝村北的家望了望,叹了口气,转身躲进墙根下林立的花圈后面,埋头坐在一个燃尽的爆竹纸箱上,沉浸在了那首反复播放的歌谣里。

“噼噼噼!”金子从窗台下面冒出头。

“你去哪儿了?”胖墩连忙放下笔,伸着脖子问。

“外边呗。”金子神秘地说:“走哇!”

“刚说了,出不去,出不去。”

“你爷爷不在家。”

“真的?”胖墩瞪大了眼睛,在他的记忆里,爷爷已经好几年没出过门了。

“骗你干嘛?我干的!”金子骄傲地说:“我见有个生人挨家敲门,就骗他说你家在村里很厉害,让他先去。你爷爷开了门,不一会儿就走了。”

胖墩的眼睛瞪得更圆了,他回头看了看空空的堂屋,记忆深处那条鱼又在脑海里翻腾起来。

“再不走你爷爷就回来啦!”

胖墩把小本压在褥子下面,铺平床单,放上练习册,又在上面轻轻地拍了两下,蹑手蹑脚地出了屋。他和金子绕过学校,沿着村子的外环路向南奔跑。

两个小孩挤进簇拥的人群里,呆住了。敞开大门的院子里摆满黄白两色的菊花,墙根下靠着无数的花圈和挽联,空地上支起了几十张桌子,半空中的音响设备一应俱全。院子中央,吊唁的人们一波接着一波,纸钱儿的灰烬漫天飞舞。院子门前的空地上,戏班子唱念做打,西洋乐队管弦轰鸣,主持人悲情演讲,刺耳的音乐循环播放。嘈杂的声音混在一起,一声赛过一声响,像一锅煮沸的疙瘩汤。

普通人家的葬礼,没有这么大的动静。胖墩从此刻知道了,宁静的村子突然热闹起来,意味着一个游子魂归故里。

胖墩终于找到了声音的源头,他站在人群里惊讶地张着嘴巴,脑袋被来往的大腿碰来撞去,竟感觉不到疼痛。他凝视着院子前的空地,眼前的那汪碧水变成了汪洋大海,声音海啸般扑面而来,让他兴奋不已。原来,蓝色的鲸鱼是唢呐,尖叫的章鱼是铜锣,河豚的打鼾是鼓声,翻转的海马的是音响插着优盘播放军歌……胖墩仔细地听着,把这些新鲜捕获的海产品一一码在心里,屏住呼吸等着自己的那条鱼出现。

金子站在条凳上东张西望,像一只放哨的土拨鼠。戏台子上,西洋乐队里,鼓乐队里,管事的人群里,做饭的人群里,照顾家属的人群里,金子把每张脸看了又看。

出殡的队伍在午后回到大院,管事儿的安排厨子支起铁锅,熬大锅菜。村民们早就对大锅菜提不起感兴趣,他们边吃边看着人堆里的胖墩和金子偷笑,用筷子对着他们指指点点。爷爷害怕这些锋利的筷子,他低着头从花圈后面走出来,囫囵吃了几口,悄悄走了。

夜幕熄灭了一整天的喧闹,人们各自回家吃完晚饭又一个个冒出头来。低俗表演就要开始了。白事后弄点荤腥,壮一壮阳气,是多年的习俗。

村里的男人们三三两两地冒了出来,站在棚子前面。金子拿来一个馒头,和胖墩躲在院墙后面啃着,见热闹换了地儿,便跟着男人们移步过去。

爷爷吃完宴席上的大锅菜,揣了两个馒头从村南踱回家,见屋里没有胖墩,便问奶奶。

奶奶说:“诶,屁大点的孩子能干啥?玩去了呗。你让他也喘口气,诶……”

爷爷急了,说:“那怎么行,大好的年华!毛主席说过,一万年……”

奶奶用铁勺敲锅的声音打断了爷爷:“诶,死人有啥好看的,一会儿他就回来了。”

爷爷叹了口气,躺在檐下的藤椅上等胖墩回来。午后的太阳晒得他睁不开眼睛,在村南模模糊糊的声音里,爷爷又陷入了回忆,头晕目眩的睡了,直到傍晚,被村东李老汉的粗嗓门吵醒。

李老汉隔着大门朝院子里喊:“老袁,你孙子进大棚看表演啦!真随他爹,长大了一准也是个小玩闹。”说完嘿嘿地走了。

爷爷猛地睁开眼睛,站起身来,拍着大腿朝屋里喊:“他奶奶,走,快走,出大事了,哎!哎!哎呀嗨……”

爷爷和奶奶在演员就要登台时,抓住了这个满脸期待的小胖子。胖墩夹在爷爷和奶奶中间,像奔赴刑场的犯人。金子一路上远远地跟着三人,离得近了就停下来等几步。再后面的,是几个妇女,每个人脸上都堆着诡异的笑容。她们是称职的留声机,义务的广播站,现在要把胖墩家的新鲜事刻录在舌头上,明天一早就能放给整个村子听。

这会儿,胖墩正在院子里靠着墙根罚站。金子藏在胖墩家门前的石墩子后面,偷偷听着里面的动静。爷爷咳嗽了好一会儿,叹了口气,问胖墩:“谁让你去的?”

胖墩低着头,盯着地上的砖缝不说话。

“不说是吧?”爷爷喘着粗气,转身去拿戒尺。奶奶连忙站在胖墩旁边。

“是我!”金子推门跳了出来。

“好哇!”爷爷瞪大眼睛,用戒尺指着金子,像耄耋的掌门面对入侵者举起正义的宝剑,问道:“你叫啥,谁家的?”

“金圣为,村西的。”

“圣为圣为,圣人之为。你爹就是操办红白喜事,又唱河北梆子的光头金新国?”

“嗯。”

“你奶奶跟人跑了,你爹娘没脸回村,把你这小傻子甩给老傻子带着。上梁不正下梁歪……”爷爷咬着牙说。

“我奶奶是走丢的,我爷爷也不傻。”金子说,“他脑子转得慢。”

“不学好,还带坏我家晗晗。没有文凭,长大了得走你爷爷的老路。快走吧,以后别来了。”

爷爷见金子溜了出去,抬起戒尺敲着丝瓜架子对胖墩说:“站直,《大学》背一百遍。”又对奶奶说:“看看,还是得看紧点。”

爷爷说完转身坐在藤椅上,喃喃道:“再别想出门了!没文凭怎么找工作,没工作怎么娶媳妇,没媳妇怎么添人口,嗨……”

爷爷的叹气死死地缠住胖墩,像丝瓜架上的藤蔓。胖墩的心像风中的丝瓜叶,被敲得颤颤巍巍。

《大学》早已滚瓜烂熟,他的嘴巴一张一合,大声背着。在夜里罚站,胖墩有解闷的妙招。他微微抬起头,凝视着天空,慢慢地张开耳朵,像在水面抛出两张巨网,捕捞空气中游弋的每一丝声响。声音化作美丽的图案,流星般划过天际,留下长长的色彩,夜空变成了一幅流动着的油画。

夜深了,村南的喧嚣退了潮。

胖墩字正腔圆的背书声,像一颗颗豆子从院子里飘起来,成了点缀在藏蓝色天空中闪烁的星星。

爷爷手里攥着戒尺,躺在檐下的藤椅上打盹。奶奶蒸熟一锅馒头,给胖墩喝了杯热水,又给爷爷盖上张薄被单,回屋睡了。

“噼噼噼!”

胖墩回过头,见金子趴在墙头上,露出一个圆圆的小脑袋。他惊慌地看了眼爷爷,连忙向外挥手,让金子躲开。

“跟我走!”金子压着嗓子喊。

胖墩摇摇头,嘴里依然不停地背着:“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你想站一宿呀?还不跑!”

胖墩没答应,背地更大声了:“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有得……”

“走啊,接着玩!”见胖墩没反应,金子着急地喊。

胖墩的嘴磕巴了一下,犹豫了。他想起刚才棚子里的杂耍,两个人都没看到。而那个遥远而陌生的声音像一只猫,又翘着尾巴在胖墩的心里蹭来蹭去,痒极了。他回头看看睡熟的爷爷,又抬头看看墙头挤眉弄眼的金子,最后仰头看了看天上的半轮月亮,深吸一口气,蹑手蹑脚地从门缝里溜了出去。

金子站在自行车的座子上,见胖墩出来,连忙跳了下去。两人一直逃到村口,坐在牌楼旁的大石头上,喘着粗气。

“棚子那儿还演吗?”胖墩问。

“没音儿了,准是散了。”金子说着翻了个白眼。

胖墩有些失落,又问:“那还去村南吗?”

“不了。”金子摇了摇头说:“那儿没有我要找的东西。”

“找啥?”

“爹妈。他们到处干活,从来不管我。”

“没人管才好。”

“知足吧你,爷爷守着奶奶护着的,我都快成孤儿啦。”

“你不懂,嗨……”胖墩叹了口气。悠长的声音,下沉的音调,有点爷爷的味道了。

“村南的戏像我爹妈唱的,我就想去找他们。”金子带着哭腔说:“那儿有死人,我自己不敢。”

“你就拉上我了?”

金子尴尬地挠着后脑勺,苦笑着转移了话题:“你不想找爹妈吗?”

“想。”胖墩顿了顿说:“但我更想找一个别的,不知道棚子那儿有没有。”

“啥别的?”

“一条鱼。不不不,是一种声音。很模糊的声音,我总在梦里听到它。”

“哪儿听来的?”

“城里。前年夏天,我爹带我进城玩。回家的时候,我累得睁不开眼睛,坐在摩托车上打瞌睡,听见天上像有东西飞了过去,呼呼啦啦的,像吹哨子一样。感觉天空很高,很远,有点头晕。后来再没听到过了。”

“是不是这样?”金子撅起嘴巴学着:“咕咕,咕咕……”

“对,就是这个!”胖墩兴奋地手舞足蹈:“什么东西发出来的?”

“鸽子呗。这声音我可太熟了。有回我缠着爹妈进城,他们办事去了,让我在公园里等着。后晌,别的孩子都让大人接回家了,就剩下我跟那群鸽子。”

“早点问你就好了。”胖墩遗憾地说:“我真想再听听。”

“我带你去!骑车子三个钟头的路,天亮就能听见了。”

“太远了,我不敢。”

“那你想回去罚站?袁林晗,你都憋成瓦罐里的蛐蛐了!”

一阵凉风袭来,村里传出隐隐的呼喊声:“晗晗……晗晗……”爷爷和奶奶来找胖墩了。胖墩打了个冷战,他感觉爷爷的叹气声像一只轻飘飘的黑手,正在村里四处摸索着。胖墩朝家的方向的望了望,又朝连着县城的那条窄窄的乡道望了望,对金子说:“走吧,蹬快点!”

金子站起身来,铆足了力气,边蹬边大声地说:“明天回家了,你还得罚站。”

“明天的事明天再说吧,现在我只想听听鸽子的声音。没准,在县城还能找到我爹呢,留在他那儿天天挨揍也好。”

“你爹要是把你送回来呢?不还得在家憋着。”

“那以后你多来几趟。”

金子说:“嘿嘿,你还让我抄作业,昂!”

“作业都这么少了,你还好意思抄?”

“老师讲得太快了,我跟不上。”

“你板凳坐不热,心就飞了!再说课前要预习,课后要……”

“行行行,袁老师说什么都对!以后我勤搞些小画书和磁带给你,别让我看书就行。”

“算你有良心。”

“我不来的时候,你干啥?一直学习?”金子问。

“玩这个!”胖墩骄傲了,他让金子静下心来试着听。树林里的鸟鸣和草丛里的虫吟,是露天的交响乐。天上飞机的轰隆和远处高速公路的车流声,是涌动的潮水。脚下车蹬子的吱吱扭扭,是寄居蟹拖着海螺的窝。还有贝壳、气泡、乌贼……

金子像第一次听见声音似的,惊讶地说:“你的耳朵都成雷达啦!”

胖墩越说越激动:“你的‘噼噼噼’是拉灯绳的时候,灯丝冒出来的闪电,快得像旗鱼。不过,你再快也逃不过我的耳朵。世界是海,我就是海上的王。”

“还海王,我看你是鳖王,都憋成精了。”

“哼,那你以后别叫金子了,叫屁屁鸟得了!”

……

七月,是一个燥热的季节,出逃的胖墩满怀期待地坐在金子的自行车后座上,沿着乡道向着遥远的县城进发。星空下,他捕捉声音的小小身影和宁静的夜融为一体,像一只飞翔的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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