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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荣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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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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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城寨往事(小小说一组)

木茄

木桌、木椅、木柜、木床、木门、木窗……我的家里,满是木制的东西。而它们,大多是我从父亲那里继承来的。

冬月二十八,是我的双胞胎儿子十五周岁的生日,按照家里的传统,要在这满是木器的房子里隆重的庆祝一下。晚上,孩儿他妈准备了一桌子硬菜。酒足饭饱后,我从卧室床下的大木箱中取出一个小木箱,放在餐桌上。

“加宽,加阔。”我叫住了正在打闹的两个孩子,“过来,有东西给你们看。”

加宽听见我的话,立刻坐好了。加阔还想再玩一会儿,梗着脖子朝着我喊:“待会儿再看,行吗?”

“不行。”我嗓音低沉、带着严肃说。

“什么宝贝?”加阔跑到桌前,把手伸向木箱。

“弟,别急。”加宽拍了拍加阔搭上木箱的手说:“爸肯定有话要交代,咱先听听。”

“你怎么知道你是哥哥?没准我才是先出生的呢!”加阔扭过头来,给了加宽一个能翻上房顶的白眼。

孩子妈给兄弟俩使了一个眼色,两人便在椅子上坐好了。

我点了一支烟,没有吸,而是夹在食指和中指间。烟雾中,给孩子们讲起一件旧事。

我小的时候,家里很穷。我和你们的叔叔都想读书,可家里只供得起一个人。留在家里那个,要跟着你们的爷爷学手艺,赚了钱贴补家用。苦累不说,一辈子就困在这山沟沟里了。读书才能走出大山,改变命运。为了争抢上学的机会,我和你们的叔叔打了几场架,村里的很多地方至今还留着我们打斗的痕迹。我们也和你们的爷爷没完没了地叫嚷,那些天,争吵的声音像是击穿了房顶,镶嵌在了云彩上,不停地在山洼里回荡。

“后来呢?”加阔问。

我弹了弹烟灰,继续讲。

你们的爷爷把这个木箱传给了我,还有他的手艺。准确地说,是我选择了木箱,选择了跟着他学木工手艺。

那是我十五周岁的生日,你们的叔叔还不到十四岁。你们的奶奶炒了一盘花生豆,蒸了一碗白薯干,在满是石桌、石椅、石床的石砌的房子里,隆重的给我过生日。那天,你们的爷爷没动筷子,喝了半碗高粱酒后,从屋子里拿出一个箱子,也讲了一件旧事。

爷爷说,他和他的弟弟十四五岁的时候,要学手艺了。那会儿不像现在,孩子们都能上学。读书是奢侈的事情,能够填饱肚子,已经很不容易。家里有两个儿子的,往往是一个学木工,一个学瓦工,一来能四处干活养家糊口,二来自家盖房不需另外雇人。不管是木工还是瓦工,都是能过上踏实日子的好手艺。

可是,爷爷的家在天成寨,寨子被九座山环绕,山上遍布荒石和杂草,长不出成材的树木,寨子里的房子大多是石头砌的。木头少,木材就贵,木工活就少,学木工手艺就不赚钱。你们的曾祖父就是寨子里唯一的木匠,也穷困了一辈子。爷爷和他的弟弟都不愿意留在家里,可两人都走了,是不行的。于是,兄弟俩开始争抢,打斗的场面比我和你们叔叔的还要壮观,最后只得抓阄。爷爷抓到了“瓦”字,爷爷的弟弟抓到了“木”字。

出门学手艺那天,当哥哥的爷爷却把收拾好的盘缠和包裹给了弟弟,让弟弟出门学瓦工,自己留在家里学木工。弟弟眼睛溜圆地看着哥哥,不知道是惊还是喜。

爷爷说,临行的头天下午,他在地里摘菜,被茄子扎伤了手,伤口火辣辣的疼,滴着豆大的血。回到家,他的母亲一边给他包扎,一边叨念:茄子扎伤你的,是紧贴在上面的那几片小叶子,生着许多硬刺。茄子开花时,小叶子保护着花。等花授了粉,长出了果子,那几片小叶子又默默地保护着果实。茄子长大了、成熟了,却没有忘记保护自己的小叶子,就算被摘了下来,它们都没有分离。

那天,爷爷被茄子扎伤的手指,随着脉搏一蹦一跳地疼了一整晚,爷爷看着在身边睡熟的弟弟辗转反侧了一整晚。

后来,爷爷跟着你们的曾祖父学木工手艺,慢慢的,把自己也活成了一块木头。他整日低着头做工,少言寡语,出的活儿精致耐用,价格厚道,名声传出寨子几百里远。爷爷的弟弟去了狮子门口村,拜师瓦匠大王梁存山,学了一手响当当的瓦工手艺。他赚到了钱,从寨子外买来木材,和爷爷一起建起五间木房,又把剩下的木材打造成这满屋的家具。流年间,兄弟俩相互照应着娶了媳妇,生了娃,一辈子再没红过脸、打过架。

你们的叔叔出生那年,曾祖父已经年迈,他颤抖着手,把一块梨木料子雕刻成了一只茄子,交给了你们的爷爷,不久便去世了。爷爷在我十五岁那年,把木茄给了我。

我跟着你们的爷爷学了一手漂亮的木工活,赚了钱,供着你们的叔叔在省城上大学,攻读土木工程专业。辛苦、穷困,数不清多少个艰难的夜晚,我咬过牙、后过悔,却从没抱怨过。你们的叔叔学成归来,帮咱家把房子建成全村最结实、最敞亮的。我们兄弟俩,也一辈子没再红过脸、打过架。

“这木茄,是咱家的传家宝吗?”加宽问。

我点了点头,把烟捻灭。

“箱子里装是木茄吗?”加阔也问。

我缓缓打开木箱,从金色的绸布中,拿出一个梨木雕成的茄子。木茄圆润饱满,表面裹着一层厚厚的包浆,在灯光下有种琥珀的质感。木茄的萼片紧紧地裹着茄子,像是捧着新生的婴儿。

“爸,我明白了。”加宽对我说。他的身板挺得笔直,目光坚定有力。

“哥,以后听你的。”加阔紧紧地搂着加宽的肩膀说。

看着小哥俩,我眯上了眼睛,慢慢地抚摸着木茄,如同无数个咬牙坚持的夜晚,就像父亲当年那样。木茄厚厚的包浆下面,萼片上的刺已经圆润,我仿佛摸到了父亲的臂膀,就像木头一样温和、厚道。

灯光摇曳中,我看到我的父辈和祖辈,就静静地坐在这屋子的木椅上,抽着烟,微笑。


矿神

大二暑假,我在老家附近的矿场参加校外实践。那是碁山乡唯一的国营矿场,在天成寨村北十二里外的山洼里。说是山洼,其实是个大矿坑。

“这个刘老六,迟早一个跟头栽进矿坑里摔死。”

这是进门时,矿场主管跟我说的第一句话。进了办公室,见我有些拘束,主管从裤袋里摸出一支烟点上,讲起刘老六的事。

刘老六大名刘洪恩,是矿场的巡逻员。矿山附近人烟稀少,设备又旧又重,除了矿渣就是石头,实在没什么好偷的。刘老六这个巡逻员,说白了就是个照章办事的摆设。

巡逻的时候,他整天拎着个两升装的白色塑料桶,桶里灌着两斤高粱酒。酒在桶里晃晃荡荡,刘老六红着脸沿着矿坑边缘逛逛荡荡。几时桶里的酒全都进了肚,刘老六倒头就睡,潇洒似神仙。几十年了,天天如此。

刘老六年轻时,是碁山乡的风云人物。来矿场那年,他还不满二十周岁,在同一批工人里排行第六。他用了十年时间,从矿工干到骨干,从骨干升到主管。三十岁那年,他得到组织的破格提拔,成为全县最年轻的场长。

刘老六常以雷霆之势管理矿场,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他引进技术经验、整顿作风纪律、惩治贪污腐败,带领工人们夜以继日地开采。丘陵挖成了盆地,矿山变成了金山,刘老六愣是把这个行将倒闭的破场子,拉扯成了全县的明星企业。

不过,刘老六只在工作时严肃紧张,一收工,他就把领导架子留在了矿坑,变成了团结活泼的样子。许多次,他骑辆破自行车,翻越两座山,自掏腰包买来酒菜犒劳工人们。酒足饭饱,有人调侃他是矿神下凡,摸得清矿脉。刘老六咂口酒笑着说,唯物地讲,我能走到今天,就靠四个字,正派,坦荡。

刘老六的独生子就叫刘坦荡,小名坦克,是他来到矿场第五年,和小林茂村一个叫翠芝的胖姑娘生的。坦克这小小子儿浑身肉嘟嘟的,皮肤光滑白嫩,一点儿不像矿工的孩子。他光着脚丫在矿场到处跑,工人们都说,坦克调皮又聪明,就像是一只掉进煤堆儿的元宵,是矿场里的精灵。

刘老六对矿场管得多,对孩子管得少。坦克在山上跑没事,不穿鞋没事,偶尔跟着工人们下次矿洞也没事,刘老六唯一不让坦克做的,是玩职工宿舍旁边的一架旧秋千。

这秋千原本在一块平地上,随着刘老六加快开采进程,现在已经接近矿坑的边缘了。秋千的骨架是用三段废铁轨焊成的,粗麻绳的一头拴在横梁上,另一头捆着一块破木板。近些年,山里总下酸雨,铁轨已锈迹斑斑,绳子也朽了。山风袭来,整架秋千颤颤巍巍,发出吱吱扭扭的声音。据说,这架秋千的年龄和矿场一般大,是矿工家属们的娱乐设施,属于国有资产,不能随意拆除。

爹不让玩,坦克不敢接近。有时心里痒的发慌,可刚往秋千跟前一跑,就被附近的工人呵住了。

一个闷热的下午,刘老六把工人们安排到各个位置,准备应对暴雨。坦克一个人无聊地坐在秋千旁的躺椅上,看着乌云慢慢地从山的东边涌过来。

突然,墙后面钻出一个鬼鬼祟祟的女人。她看到坦克后迟疑了一下,随后露出了奇怪的笑容。

她怂恿坦克坐上了秋千,使劲儿地从后面推着。坦克第一次玩到了秋千,开心得又笑又叫。

刘老六刚从矿坑里上来,就听见坦克的声音。他看见儿子在秋千上高高地荡出地面,又从半空中快速地回落。秋千的骨架摇晃得越来越厉害,绳子就要到达极限。

他一边大声呵斥着那个女人,一边带着工人们往前赶。

那女人看见刘老六,嘴角一翘,使出浑身的力气,推了坦克后背一把。

“刘坦荡,小娘我让你荡上天!”

绳子断了。

坦克小小的身体在空中画出一条反向的抛物线,坠入了深深的矿坑。

刘老六让工人们按住那个女人,自己沿着矿坑边缘向下滑去。

不久,矿坑深处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天空中响起一声闷雷。

那年,坦克七岁。

作恶的女人是矿场的会计孙奇姗,两天前因私挪公款,被刘老六向组织检举了。那天,她是来职工宿舍偷证据的。

工人们把刘老六从矿坑里拽上来,问他想怎么处置孙会计。有人说,要不大伙把她活埋了,杀人就该偿命。暴雨一来,矿难这种事,难免。

刘老六红着眼,盯了孙会计半晌,摇了摇头说,报警。

天晴后,刘老六成了矿场的巡逻员。他说,只要喝了酒,就能看见坦克,光着脚丫在矿山上跑呢。

       青峰岭小调

循着粗犷的歌声,巧儿来到后山。

瓜棚前,一把生锈的三股钢叉斜戳在石缝里,木柄顶端挂着的破草帽下面,苑三爷躺在藤椅上,眯着眼睛,唱着小调,四根手指攥着扇柄,悠悠地摇着。

“三爷,要大的。”

听到巧儿的声音,苑三爷的眉毛动了一下,他没有睁开眼睛,而是呷了口茶,抬起扇子,指了指瓜地。

烈日当头,谷间无风,瓜蔓像中了暑,拖拽着零星几个西瓜,蔫巴巴地趴在土砬子上。

巧儿跳进烫脚的沙地,左敲敲,右敲敲,挑了个顶大的西瓜,箍在怀里,往家跑去。

待脚步声远了,苑三爷坐起身来,伸长脖子,朝着村子的方向望了望,叹了口气。

刚刚,苑三爷傲慢了。

苑三爷喜欢这个古灵精怪的小姑娘,只是一瞧见她,就想起她当村支书的爹,手指不由得发疼,脸颊不由得发烫,他宁愿一直闭着眼。

在夏蝉的聒噪中,只要摇上蒲扇,唱起小调,苑三爷就做回了青峰岭的护林员。脑海里,他可以自在地巡视有野鸡到处溜达的老树林,碧涛般随风荡漾的树冠,火一样开遍山坡的丹参花,水库里闪着银光的鱼群,梯田上黄澄澄齐刷刷的小米……

现在,这里只剩下光秃秃的山包、恶臭的水塘、遍地的荒石、杂草和树桩。生态被破坏后,村里裸露的羊圈和家禽引来了几十里外的狼,在山岗上彻夜嚎叫。

蝉鸣停了,山谷传来隐隐的雷声。黑云遮住了太阳,阴影覆盖了巧儿,苑三爷皱起了眉。一道闪电划过,天河决堤,山体坍塌。山腰上,娘娘庙的几间房子四分五裂,砖头瓦砾、门板窗户被泥石流卷到了山脚。

巧儿睁开眼睛,看到一片漆黑,分不清是乌云遮日的白天,还是已经进入了黑夜。她站起身来,想寻找掉落的西瓜,脚下的地面却摇摇晃晃,像是站在风浪中的小船上。

巧儿一阵眩晕,向后倾倒,身子却被挡住了。回过头,她看到一团浑身长着深灰色绒毛的东西,仰着头伏在地上。它的两条后腿露出白色的骨头,鲜血正顺着骨头往水里流。

“黑豆!你怎么也从村里跑出来了,五婶子又打你啦?”巧儿伸出手,想抚摸它的头。它却呲着牙,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巧儿清醒了,她环顾四周,她发现自己在一扇破门板上,门板漂浮在长满绿藻的水里。天上看不到星星,远处看不到岸。

“凶什么?想咬我?”巧儿生气地说:“咱俩都成倒霉蛋啦!你这条傻狗!”

山风袭来,昏暗中又下起小雨。巧儿打了个寒颤,她想和黑豆依偎在一起,用体温互相取暖。可一靠近,黑豆就猛地抬起头,呲着牙作攻击状。

“这傻狗,肯定是被吓坏了。”巧儿摇摇头坐了下去。她解开上衣的扣子,两只胳膊把衫子从背后翻过来,像是撑起一把小伞,挡着自己,也挡着黑豆。

不知过了多久,巧儿的肚子咕噜噜叫,她睁开眼睛,看到自己正靠在黑豆的肚子上。黑豆的头被盖在衣服下面,喘着粗气。

“要是西瓜没丢就好了。”巧儿自言自语道。她揉着空空的肚子,想起下午县里来了领导,爹叫她快去苑三爷那儿抱个西瓜的时候,自己正在厨房里偷吃,咬了一口的肉饼就塞在裤兜里。

“吃吧,吃完爹就来救咱们啦!”巧儿掏出肉饼,掰下一块,放在黑豆的前爪旁,自己也啃了起来。黑豆小心地闻了闻,又舔了几下,接着把整块肉饼吞了下去。

吃完肉饼,巧儿感到身上有了力气,她站起来四处张望。看到山的一边出现一抹黎明般的光。山顶上,隐约可以看到巨大的风车缓慢地转动着。

“喂!我在这!”巧儿朝那方向大喊。她知道,只有自家的村子才有发电风车,自己现在肯定是在村子西边的水库里面。

喊了一会儿,没有人应,巧儿决定不再等待。她撬下一条木板当做桨,把门板当做竹筏,嘿咻嘿咻地划起来。

“你也别闲着,后腿伤了用前腿划呀!”巧儿对黑豆说。黑豆像是受到了启发,用一条前腿慢慢地划水。

“上了岸来我家住吧,我不打你。”

巧儿起了劲儿,她一边划着,一边唱着苑三爷的小调,歌声在山里的回音越来越响亮。

东边跳跃着点点亮光,一群人举着火把赶了过来,是循着巧儿的歌声来的。巧儿和他们在岸边相遇了,她看到苑三爷站在队伍的最前面,后面是她的爹,还有一些村民。

“爹,我驯服了五婶家的狗,咱家能养它吗?”巧儿指着身后的黑豆,朝人群喊着。黑豆看到火光,呲着牙,瞪着眼,爪子又抓又挠。

苑三爷举起火把向前凑了凑,突然后背一凉,他一把将巧儿拽到身后,举起三股钢叉,刺在了黑豆的心脏上。

巧儿他爹目瞪口呆,搂着巧儿说不出一句话。

从此,村支书再不伐木和开矿。他重建了护林队,带头改造荒山,植树造林,净化水源,赶走了狼。

三年前,巧儿她爹在大舅子的运作下当了村支书。兄弟俩大搞开发,把好端端的几座山糟蹋干净了。苑三爷挡不住,进城举报过一次。为这事,他丢了两根拇指。后来,支书发配苑三爷到后山看瓜地,想着哪天狼就把他叼去了。

不久,水库的水又清澈了,野鸡闲适地游逛在天成寨的石头街巷,郁郁葱葱的树木长了起来,满山的丹参花火红了起来。

苑三爷依旧翘着二郎腿,看着瓜田,守着山林,唱着青峰岭小调。青山绿水间,万里无云,万事归一,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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