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我站在熙熙攘攘的街头向西望去。
此刻,空气清澈透明,夕阳残照,高楼在天边留下一片片黑色的剪影。微风拂过,河水碧波荡漾,飞鸟从水面跃起,勾勒出峰峦俊朗秀丽的轮廓。远处的山仿佛一卷南宋水墨画,有一种凝重的恬静之美。
这是大自然的画法,无需笔墨纸砚,也用不着层层渲染,随手一挥,便生出无限清远高旷的意境。郭熙父子一定深情地久久凝视过远山,得到了自然的真传。他们在《林泉高致·山水训》中提出了绘画的“三远”理论:“山有三远。自山下而仰山巅,谓之高远。自山前而窥山后,谓之深远。自近山而望远山,谓之平远。”
师从远山,便得到了中国传统绘画中朴素的透视理论。画家让观者的视线突破眼前有限的空间,插上想象的翅膀,一探山后面的旖旎风景,产生身在画前立、心在山中游的奇妙感受。这样画出的山显得更加遥远,也更加深邃,让人不禁想到宇宙的洪荒,想到诗词和哲学,有了超脱自然的美和纵贯时空的独特境界。
怎样才能体味山这种“远”的诗意?杜牧的“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展现出一幅色彩绚烂、风格明丽的山林秋色图。“远”字写出了山路的绵长,“斜”字与“上”字呼应,写出了高而缓的山势。寒山远上,白云缭绕,苍翠相应,枫叶似火。于是,诗人的情感被点燃,留下“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的千古名句,情韵悠扬,余味无穷。
怎样才能感受到山这种“远”的博大?诗仙在《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中写道:“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李白流放夜郎遇赦归来,欲摆脱世情随仙而去,又留恋人间风物不肯向现实低头,只好将这复杂的情愫寄托于远处的山岳。在他心中,远山不仅承载着大地厚重的脉搏、悬崖倒挂的银河、轮回的日月星斗、漫天的候鸟飞霞,还以博大的胸襟收容着天下文人雅士、迁客骚人的兴悲、荣辱、豪情、落寞。
怎样才能达到山这种“远”的境界?杜工部的“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便是登临泰山之巅,遥望群山,胸怀天下。《望岳》全诗无一“望”字,却处处写望。由远望到近望,到凝望,最后俯瞰,岱宗、齐鲁、层云、归鸟尽收眼底。居泰山而望群山,众山便在脚下。我们看到暮年的诗圣仍有攀登绝顶的气魄和俯览一切的雄心。望远山而见黎民,苍生便在心中。杜甫超乎一家一室的爱国胸怀,在遥望远山中跃然而生。
远山,令人神往。
当我远远地仰望着山的时候,山也正在远远地端详着我,这是庞然大物与沧海一粟的对视。我似乎听到山深邃的容貌里传出一阵呼喊,那声音深沉而又澎湃,有一种磅礴的力量,仿佛在挥手,在召唤。
何不循着古人的足迹,于近处一览远山的真容?
思索片刻,我又收回了脚步。
路途遥远吗?俗话说,望山走倒马,欲海万丈渊。看似近在眼前的山岭,却远在百里之外。那不是阻挡我的原因。远,只不过是无数个近的叠加,荀子在先秦时就已留下积跬步以至千里的警句。何况,远山是那样的迷人,那样的令人向往。
我担心的是,走近之后,才发现山上层层叠叠的树木、山脚新生出的蘑菇、山坡上石头铺成的台阶串联起的一户户人家,都和他处之山别无二致。那些俊峰、奇石、茂林修竹只有远远地望着,才显现出别样的诗情画意。我害怕心中静观雨中山果落的王维、南山下采菊的陶渊明、醉意挥毫兰亭的王羲之、滁州畅享太守之乐的欧阳修……他们会因为我身上的浮躁之气退避三舍,我一走近,他们便隐入了历史挥洒在山涧的薄雾里。我才懂得,承载着人们千百年精神寄托的远山,有着莲花般的清雅高洁,可远观而不可亵玩。
岁月不居,山自岿然不动。它永远静静地伫立在远处,守着云,守着风,守着山林和城市,仿佛守着一个古老的约定。
于是,我在尘世的喧嚣中挣扎的心,生出了一丝宁静。我知道,不管多么忙乱,只要一抬头,就能望见山那“远”的诗意,抵达“远”的境界,看到山巅从远古倾泄而来的银河和漫天璀璨的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