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
郭宪伟
谨以此小说祭奠那些在抗日战争中逝去的英灵。
—— 题记
一
“老子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啥子阵仗没见过,还怕你几个狗卵子娃儿?来吧,拿刀往这里捅吧!”
说这话时,许三伯正站在院门口那棵高大的苦楝树下,把衣服撕开,“啪啪”地拍打着伤痕累累的胸膛。
这话如一声惊雷,在麻衣街上空炸响,把左邻右舍的老少爷们惊得目瞪口呆,街坊们不明白,啥事惹得许三伯发这么大的火呢?
这是发生在“文化大革命”初期1967年某一天的事,地点在麻衣街许三伯家院门口。
麻衣街是一条老街,这里聚族而居着一群果州社会底层的人。许三伯在麻衣街虽不算是原始居民,但也在斯地住了30多年了,算是老住户了。他是安徽人,来时一口皖南腔说得街坊们云里雾里,几十年的同化,也变成了地道的四川话了。
许三伯从前是干啥的,街坊们并不了然,也未有人刻意地打听。不过有件事总让街坊们纳闷,一个漂亮女人如何做了一个残疾人的老婆?这事太不可思议了。后生们常常听老一辈街坊说:“你没看见过许家娘子刚来麻衣街时那个漂亮哟,就是川剧团当家青衣花想容都只配给她提鞋。”据说解放初期有几个南下干部打她的主意,许家娘子宁死不从,硬是跟只有一只手的许三伯过了一辈子,而且没有生下一男半女,这是很让人困惑的事。但看他两口子相濡以沫,恩恩爱爱,生活得平淡安详,又让邻居们眼羡不已。
然而许三伯平静的生活中终于掀起了一次惊涛骇浪,令左邻右舍震惊了。
事件起因是麻衣街马家的三娃子马伟碚,参加了学校里红卫兵组织,当了个小头目,成天带着一伙学生搞批斗游街这些吓人的事。这小子不知从何处听到许三伯当过国民党的排长,他的老婆曾经做过国民党团长的太太,这天便纠集了一伙红卫兵前来抓人游街示众。那个年代抓人不需要理由,只要认为你是坏人就成。许三伯的女人自从住进麻衣街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很少和大家来往,街坊们见她一次如同“打牙祭”那样难得,得罪人的事在她身上找不出一星半点。就这么一个与世无争的女人,竟成了造反派斗争的对象,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
殊不知小将们的革命行动,一下把脾气好得不要不要的许三伯惹火了。只见他冲出门,一把就揪住马三娃的耳朵大骂:
“你娃娃肠子胀撑了没事干是不是?告诉你,老子打日本那阵,你还没出世呢。三伯我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啥子阵仗没见过,还怕你几个狗卵子娃儿?!”
那年头,敢与红卫兵抗衡无异于拿鸡蛋碰石头,是一种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的愚蠢行为。几个红卫兵见状,婶可忍叔不可忍,立即把腰上的军用皮带解下,向许三伯抡过去。许三伯顿时血流满面。气极了的他索性把胸膛敞开:“来吧,娃娃们,当年老子面对鬼子的刺刀都没眨过眼,皮带算个球呀,有本事拿刀来往你三伯这里捅!来吧,眨个眼算是婊子养的!”
红卫兵们被许三伯的气势震惊了。
自“文革”开始以来,他们一路冲杀,所向披靡,从来没有遇到过抵抗者,就连曾经高高在上的市长、县长都被他们批判斗争得体无完肤。现在面对这个不怕死的许三伯,红卫兵们竟不知如何办了?马三娃子顿时白了脸,心想,这人怎么啦,戳到要害了,不就是批斗一下的事嘛,又没要你们的命,啷个发这么大的火呢?难道从战场上下来的人都这么横吗?想亲自动武,又怕事情闹大了,街坊们不干,让老爸晓得了,不定甩自己几个大嘴巴子。马三娃子愣了半晌,硬是把气冲霄汉的革命豪情一口咽了下去,带着一伙红卫兵悻悻地走了。
陡然生起的事端被许三伯的气势陡然平息,被震惊的街坊们此时才回过神来,与他们朝夕相处几十年的许三伯绝非平庸之辈。
“肯定有来头!”大家异口同声地说。
“文革”是多事之秋,也是不按常理出牌的时代,就算是你抗过日,打过鬼子,只要曾经在国民党旧军队里干过,都有被打成历史反革命的危险。街东头外号叫赵老枪的赵富强,不就是因为参加过国民党远征军,去缅甸打过仗而被造反派批斗死了的吗?予人为善,于己有善,予人之路,于己有路。善良的街坊们不愿因为自己的好奇而给许三伯带来不善,摁下了他们的好奇心,未去深入探寻他的来头。这事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被淡忘了。
但是,有一个人没忘,这人就是但韬光。
但韬光何许人也?
他是但家但大爷的二儿子,小名但二娃。但家与许家是紧邻,两家只隔着一堵篾笆墙,墙不隔音,隔壁放个屁这边都听得清清楚楚。但大爷是火葬场的工人,一年四季都和死人打交道,有人说他命带杀星,街坊们怕沾上晦气,很少跟他来往,只有许三伯全然不当回事,偏偏和但大爷来往密切。两人都是闷肚子人,常常在一起品茗对弈,半天没有一句话。然对方想的是啥,要干啥子,都心知肚明,天长日久便成了使个眼色就知道对方心思的密友了。
虽然但大爷与街坊们不甚往来,他的儿子但二娃却是麻衣街不可或缺的人物。他是那种天上事知道一半,地下事全晓得的“全球通”角色。大到克林顿和莱温斯基在白宫里面麻麻扎扎,具体做了哪些让世界瞠目结舌的快活事,小到杨二姐如何偷偷拔了邻家两根葱子,他都打听得一清二楚,都是他在麻衣街“新闻发布会上”的头版头条。“全球通”长期占据麻衣街社会政治舞台上的C位,没有人能撼动。
马伟碚揪斗团长太太惨遭“滑铁卢”的这事,他当年跟在红卫兵屁股后面懵懵懂懂呜嘘呐喊当“吼班”时就看到了。这让他好奇心大发,很想弄个明白,只是自己还小,不谙人事,便把好奇种子埋在肚里没让它生根发芽。直到“文革”结束,但二娃长大了,成了麻衣街的“全球通”,有一天突然觉得这颗种子发芽了,“嗖嗖”直往上长,顶得心口生疼,便觉得已到必须把这事弄个水落石见,才不负“全球通”美名的重要时刻了。
但二娃晓得许三伯性格倔强,嘴巴紧,贸然去问,碰一鼻子灰不说,或许还挨一顿臭骂,得找个好时机才行。瞌睡遇枕头,想啥来啥。有一次,许三伯的女人半夜里突然肚子痛,痛得汗水直淌,脸色惨白,眼见命在旦夕,但二娃在隔壁听得叫唤,赶紧过来用三轮车把女人送到医院,诊断为阑尾炎,都穿孔了,医生说再晚一步就没命了。事后许三伯从自家小卖部拿了一条“红塔山”,两瓶“泸特”送给但二娃,感谢他及时出手相救。但二娃却说:“我不要东西。”许三伯问:“那你要啥子?”但二娃诡黠地笑笑:“讲讲你过去的事。”
许三伯盯了他半晌,叹了口气说:“也罢,老了,总不能带到棺材去,说给你听听也不妨。”
于是,一段尘封的往事便如溪水一样,时而潺潺,时而哗啦,时而轰然地从许三伯口中流出。
二
“这事得倒回去40年。那年因为一个偶然的原因,我参加了国民党部队。”
许三伯在院内那棵苦楝树的浓荫下,摆开小桌椅,泡上茶,点燃烟,慢慢打开了话匣子。
“啥子偶然原因?”但二娃好奇地问。
“吃了一顿白米饭。”许三伯哈哈大笑。
许三伯家在安徽天柱山下一个小村庄里,几年前发了一场莫名其妙的瘟疫,全村人死了一半多。许三伯的父母双双病死,扔下他一人如墙上挂王八,四脚无靠。当时许三伯才13岁,被人介绍到一家铁匠铺当学徒,小小年纪便抡着大锤“叮当叮当”打铁,粗活细活拼死拼命地干,饱一顿饥一顿地混口饭吃,还受不完的气,挨不完的打。干到18岁了,老板都没有让他出师的意思。许三伯知道这是想让自己当个不支工钱的长工,便想离开铁匠铺,找点事做,娶个媳妇过日子。可身无分文,成家立业,何其艰难。正在踌躇,机会来了。
那天,村里突然来了一伙军人,扛着半新不旧的老套筒,穿着一身灰不笼耸的土黄色短裤短袖军装,打着可笑的绑腿,脚套草鞋,满口四川话,大呼小叫,在村口埋锅造饭。这段时间,村头常有一些军队从西往东走,说是去江浙一带打仗。来得多了,村民习以为常,常常站在村口西洋镜一般地看稀奇。
这天,村民们看见那些当兵的三下五除二几铲子就挖了一口灶,把一口像水缸样的大黑铁锅放上去,倒水下米,准备生火做饭,一看却没有柴火。炊事班长是个胡子拉碴的老兵,请示连长咋办?连长说:“有柴无米,烧烂锅底,有米无柴,煮出饭来。你龟儿子当个炊事班长连这都不懂,也要问老子。”一指村口一户人家门板,“拆下来,劈了当柴火。”当即就上来几个兵,把门板给拆了下来,抡斧头欲劈。那户人家当然不干,双方吵闹起来,引得围观的村民纷纷指责当兵的不对。
“老子们上前线打日本,命都舍得,你们连块门板都舍不得。信不信老子一枪崩了你。”连长是个火暴脾气,抓起一杆枪,“哗啦”一声子弹上膛,就要开枪。当时许三伯正好从山上砍了一捆柴回来,见状,赶紧分开众人,把柴扔到地上:“老总,莫开枪,莫开枪,用这个。”
连长一看,顿时笑了:“还是这娃儿懂事,这也算支援抗战嘛。”指着村民,“你们这些狗日的,还不如一个娃儿觉悟高!”许三伯不知道觉悟是个啥东西,只感觉那连长在夸他,心里很受用。
连长让老乡扛走门板,炊事班点燃柴火,一忽儿就煮了一大锅白米干饭。那香气从村头一直飘到村尾,在空中四处荡漾。一年四季吃菜嚥糠的村民,难得见到这么好的白米饭,看得全村人口水直流。
许三伯当时蹲在村口,看着那些当兵的吃着香喷喷的白米饭,肚里那个馋虫爬呀爬呀,心痒痒猫抓似的。暗想,这当兵的日子过得才滋润哩,能让俺吃一碗,死了也心甘。要知道,在铁匠铺,只有逢年过节,许三伯才有机会尝到一口白米饭。
连长见先前送柴火平息了事端的小伙子,蹲在村口盯着当兵的吃饭,嘴里咂巴着,涎水直流,便走过来问道:“小子,多大了?”
“18,过了中秋就吃19的饭了。”
连长说:“站起来,让老子看看。”
许三伯不知他要看什么,便立了起来。
连长围着许三伯转了一圈,上下左右看了看,捏了捏肩头:“嗯,勉强要得。叫个啥子名?”
“俺叫许铁三。”
“许铁三?嗯,这名字还不错。呃,本连长问你,想不想当兵?”
许三伯问:“当兵能天天吃白米饭吗?”
“嗨,岂止白米饭,还吃回锅肉、红烧肉、麻婆豆腐哩。你娃娃要是答应跟我们走,老子马上让你吃白米饭。”
“真的,不诓人?”
“诓你干啥!罗老大,过来,给他舀碗饭。”
“是连长!”那个叫罗老大的胡子班长连忙拿了一个许铁三从来没有见过的洋瓷碗,满满地盛了一大碗,端了过来。许铁三两眼放光地盯着亮晶晶的米饭,慌乱地把手在身上擦了擦,伸手欲接。
连长一伸手:“慢,先说断后不乱,吃了就跟老子走啊!”连长说。
“中,中,就走,就走。”许铁三忙着一边回答,一边接过碗筷。
连长哈哈大笑,拍拍许铁三肩膀:“是个爽性人!吃,吃,敞开肚皮吃,管够。”
许铁三那天饱饱地嗨了一顿白米饭,几个饱嗝打完后,就毫无牵挂地跟部队走了。
但二娃问:“你就没想到当兵要打仗吗?”
许三伯说:“当时穷得很,爹娘连病带饿,死了,俺在老板家挨打受骂不说,还要干一天活,才有一口吃的。没活干时,老板不管饭,只有饿肚皮呀。与其饿死,不如当兵去。兵嘛,就是用来打仗的,只要打不死就有饭吃,打死了至少能做个饱鬼嘛。说真的,那些四川兵做的米饭真香,可惜没什么菜,多数时间都是豆瓣酱下饭,咸菜汤泡饭。”
“有回锅肉吃吗?”
“平时有个屁吃,只有打了胜仗时才能吃,还有商会慰劳部队,送来猪肉才能敞开肚子吃一回。嘿,你别说,那蒜苗炒的回锅肉好吃得不摆了,吃一回,能压半个月的潮气。如果是红烧肉,能压一个月。”
许铁三当兵后才知道,自己参加的是国民革命军43旅78团3营1连,从四川来的,前往上海参加淞沪会战。
卢沟桥事变爆发后,中国全面抗战已经打响。许铁三村子地处皖南山区,消息闭塞,只风闻日本人侵犯中国,不知道外面已经狼烟四起,打得一塌糊涂了。
许铁三跟着部队向东行进,为防日本飞机轰炸,都是夜晚行军,白天隐蔽休整。
部队一路走,一路招募新兵,一个连多出几十个兵。部队就利用白天休整的时间,老兵打草鞋,新兵搞训练。连长姓沈,当兵早打过仗,由他任训练教官。他给许铁三发了一杆老套筒,进行射击、投弹、拼刺刀、躲避轰炸、负重越野一些基本军事技能训练。人的潜力是个难以破解的谜,没发掘出来,瘟猪子一个,一旦钥匙对了锁,打开释放出来,就是狼是虎。许铁三打铁不咋样,却天生是个吃军粮的命,能量大悟性高,运气还好。第一次打靶时,10发子弹,就打了58环。把沈连长惊得围着他转了一圈问道:“以前打过枪?”
“小时候跟俺爹打过兔子。”许铁三老老实实地答道。
连长一高兴:“文书,给他换杆中正式,再试试。”
中正式比老套筒优良多了,许铁三拿在手里感觉都不一样。随着沈连长口令,许铁三又打了10发,73环。这个成绩,就是当了两三年的老兵都达不到。把连长乐得:“你小子天生就是块当兵的料,有机会给你弄杆狙击枪,专打小鬼子当官的。”
许铁三不晓得啥叫狙击枪,估摸着可能比中正式还要好。
当时78团团长、参谋长一帮人也在场观看。团长姓侯名青云,30岁,一身军人气质令人望而生畏。临走时只听他指着许铁三对连长说:“嗯,不错,孺子可教。这小子就交给你了,加点科目,重点训练,上战场也许是把好手。”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莫吝啬子弹,好枪手是子弹喂出来的。”沈连长心领神会:“是,团长。”
连长得令后,每天除集体训练外,还让许铁三单独留下来训练两个时辰,累得他像狗一样,鼻塌嘴歪,疲惫不堪,直想骂娘。但他不敢,他若有半点怨气,连长那皮带就会落在身上,还美其名曰:“不打不成材!”待到200发子弹打完,两个月后抵达上海时,他已然是个超越连里任何一个老兵的射击手了。
连长很高兴,任命他为中士班长,拨了10个新兵让他管着。许铁三沾沾自喜:鸡头上的肉,大小是个冠(官)了。咱家祖坟冒烟了吗?
三
许铁三所在的川军赶往上海之时,淞沪会战早已打响了。
1937年8月13日,侵华日军大规模从吴淞口进攻上海。国军几十万部队开赴前线,分左翼、中央、右翼三个作战区,全力抵抗日军进攻。国军一些有名的将领张治中、薛岳、罗卓英等,分头率所属部队,前前后后已打了两三个阶段了。43旅被编入第19集团军第6军团战斗序列。旅长叫杨忠齐,军中许多军官都是他的宗族,四川人称为“杨家军”,江浙一带老百姓却称他们为“草鞋兵”,根本不相信这一伙装备极其落后的四川兵能打赢日本人。
日寇第一第二阶段的进攻43旅没赶上,等到10月上旬,第三阶段战役开始时,这支川军便接替伤亡严重的国军部队撤下来休整,进入了上海外围蕴藻浜、大场、南翔一带的防区,修筑工事,抵抗日军进攻。
此时正值侵华日军“第二次增援,第三次总攻”高潮之时。日军集中12万人马,在松井石根大将指挥下,实行“中央突破,两翼包抄”的战略战术,主要进攻蕰藻浜一线,以切断中央集团军与左右翼两个集团军的联系,围歼第19集团军。43旅恰好处在日军进攻中心地区温藻浜一线,注定面临一场前所未有的恶战。
战事还没开打的前一天,沈连长命令许铁三率一班跟他到团部去执行任务。
团部设在前沿阵地后十里路的一个小镇里。许铁三带着他的一班兄弟赶到团部时,看见侯团长正急得团团转。见到许铁三,眉头拧成一个疙瘩,嘀咕道:“这个沈大炮,咋弄一伙新兵来呢?”时间紧急,他来不及重新安排,着急地对许铁三道:“赶紧率领你的兄弟,跟着沈连长到南京兵站拉弹药,顺便把太太安全送到南京去,有人在那里接应。”一边说,一边很慎重地把一封信交给许铁三,紧接着叫出了一声:“芷兰,赶紧跟他们走,到南京等着。打完这一仗,我就接你回四川。”
随着团长的喊声,一个年轻姑娘像一朵花一样从屋里飘出。许铁三只觉得眼睛一亮,他长这么大,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人,那脸蛋,那腰身,那风姿,跟天仙似的,就连他村里长得最好看的姑娘枣花,给她当丫鬟都不配。看得许铁三一班新兵眼都直了,心里暗暗嘀咕道:妈的,当官就是有福气,都啥时候了,还有美人陪在军营里哩!
其实,他们都知道,半个月前,侯团长还是庙门前的旗杆——光棍一条 这个女人纯粹是团长捡来的太太,名副其实的半路夫妻。
半月前,78团经过昆山一座村庄时,日本飞机从上海方向飞过来,专门轰炸前来支援淞沪会战的国军。防空军号响起,部队迅速散开在村外树林里隐蔽。日机屁股像下蛋一样成串地扔炸弹,眨眼之间就把村庄夷为平地了。敌机扔完炸弹拐了个弯消失在云雾中后,部队便去帮助抢救受伤的村民。也合该团长有事,本来就不需要动手的团长那天不知动了哪根神经,偏偏冒着被炸死的危险,从一处被炸毁的庄园里,拼命抢救出一个年轻姑娘。殊不料这时日机转了一圈又拐回来,对着地面抢救的人疯狂俯冲扫射。侯团长不顾飞机追着他屁股打,抱着姑娘飞快地穿过硝烟弥漫的瓦砾,放在小树林里一棵苦楝树下,急呼:“卫生兵,看看,是活是死。”说完便去查看部队伤亡情况了。
侯团长刚回到团部,卫生兵便一阵风似的跑来:“报告团长,那女娃儿一根毫毛都没伤到,只是被震昏过去了。”
团长说:“算她命大。休息一下,让她回家。”
“报告团长,她家的人都被炸死了,庄子都夷成平地了,回不去了!”
“那啷个办?”团长一边说,一边摸出几块大洋,“本团长好事做到底,送佛送西天。来,把这给她,让她自己去想办法。”卫生兵接过大洋,一阵风似的跑去,没过一会儿,又一阵风似的跑回来。
“报告团长,她说是团长把她冒死从废墟里抱出来的,说她活了20岁,除了她妈抱过她,就是团长抱了她了。既然这样,就是团长的人了。苍天作证,苦楝树做媒,这辈子就跟定团长了,生是团长的人,死是团长的鬼,哪里也不去。”卫生兵一边报告,一边忍不住笑。
“你没跟她说,打仗要死人的。嫁给我,老子战死了,她就是寡妇了?”
“说了。她说,你若战死,她为你守寡。若没死,就给你生一堆娃娃,长大也去打日本人。”
团长惊愕了:“格老子,不报恩就算球了,还牛皮糖粘上了。我命令你,把她送走。”
“送哪去?”
“你想送哪就送哪,老子不管这些屁事。”
侯团长说完也没放在心上,又去料理军务了。
这位颇有军人气质的侯团长是四川果州人,15岁进入四川陆军学堂,17岁毕业,未及弱冠,便“慕宗悫之长风”,投笔从戎,成为一名职业军人。此人算是有点文化又懂点军事的人了,人长得英俊魁梧,眉宇间还透出丝丝“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的豪气。前几年随43旅在川内打了好几场内战,勇猛善战,由排长、连长一直擢升到团长。侯团长既名青云,当然也志在青云。自认男儿若佩吴钩,便应挑灯看剑,沙场点兵,关山纵横,百战而死。一门心思学霍去病、班超,以“匈奴未灭,何以家为”为从军信念,30岁了都未娶亲。那年头在民国部队中真还算凤毛麟角的人了。
谁知道这姑娘从卫生兵口里知道侯团长没有老婆后,根本不听劝告,非要嫁给团长,以身报恩。见团长不理这事,便成天坐在团部门口不走,引得一些官兵有事没事都往团部钻,只为看这姑娘一眼。看了之后,都在想,团长不要,给我多好,老子马上就要上前线去了,也不晓得是死是活,如果能在上去之前,尝尝女人的味,纵死也值!
几个营长连长,公然缠着团长说,你不吃,给我们吃嘛,让兄弟们上战场前,也打个饱牙祭,死了也是风流鬼呀。团长说,你们当人家是婊子妓女傍门枋的,人家是大户人家女儿,知书识礼,知恩必报,要报的是老子。你们又没救她,她凭啥要你。不信,你们去试试,假如人家答应,老子没二话,你们睡了就是。
还真有个连长跑去涎着脸对姑娘说,我们团长是有心上人的,不会娶你的,我看你还是嫁给我吧,保你一辈子穿金戴银,吃香喝辣。
这姑娘看看连长,二话不说,掏出一把剪子,对着自己胸口说,这辈子我不嫁给他,就死给你们看。吓得连长连连后退:“开玩笑,开玩笑,莫当真!”
这事不知怎么传到旅长杨汉齐耳里去了。那天,杨旅长专门找了个由头来视察部队,刚到团部门口就看见了这姑娘,一下怔住了。旅长走南闯北,上至庙堂,下至青楼,哪儿没去过,见过的女人车载船装,其中不乏昭君之容,西施之貌的女人,看见这女子时却大吃一惊:
“天啦,这姑娘比老子的三姨太漂亮多了。虽不倾城倾国,却也天生丽质珠圆玉润秀色可餐,妥妥的苏杭美女呀。这狗日的侯青云咋不识货呢?要不是快打仗了,老子立马把她收成四姨太。”这念头只在旅长心里闪了一下便熄灭了。说起来杨旅长还算个格局较大的人,遇事能掂量出孰重孰轻。大战在即,人心为上,大局为重。人是侯团长救的,和自己半毛钱关系都没有。看女子这架势,分明是要学红拂女,丝萝投乔木嘛。人言:君子不夺人之爱。夺之不义不说,影响全团士气事情就大了。再说,团长还和自己有疙瘩亲,三姨太就是他远房表姐,越俎代庖这事做不得。更何况三姨太晓得了还不闹个鸡冠花儿红呀。罢了,让老子来成全他。
“侯青云!”旅长一声吆喝,侯团长闻声从团部跑出来,立正敬礼:“旅长有何指令!”
旅长指指门口立着的姑娘:“看看,这成何体统。部队都要开上前线了,这女人不打发走,扰乱军心,该当何罪?”随即压低声音说:“我知道兄弟还没老婆,没尝过女人味道,哥子有心成全你哈!”没等团长反应过来,随即提高声音,有意让迎出门的参谋长副官一干人听见,“本旅长命令你,今晚就和这姑娘成亲,三天后送到后方去,然后安心带部队打仗。违者,军法从事。”
随即又压低声音说:“你不要,哥子可要下手了哟。”说完,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团长是啷个对付的?”但二娃大为好奇,问道。
“团长巴不得旅长这句话。”许铁三笑笑,又慢条斯理地摆下去。
侯团长其实也看见这姑娘出奇的漂亮,还知书达理,自己也正当而立之年。说没经过男女之事,那是假话,烟花柳巷逢场做戏也是有过的,可正正经经的老婆还真还没有娶过,没娶不是因为自己是宋玉、柳下惠,而是没有遇到让他动心能跟自己一辈子的女人。从生理上讲,哪个男人不想睡女人?!尤其是漂亮的女人。先前绷起,倨傲而拒,是碍于军情紧急,自己一介响当当的上校团长,大战在即,阵前娶妻,会被人误认为自己是个登徒子之流,上峰怪罪下来,误了自己前程不说,还会影响全团士气。现在有了旅长发话,等于一面上好的挡将牌,一下子堵了全团上下的口。这么好的事,为啥子不顺水推舟呢?
“要得,管球他的,打仗之前,先快活快活再说!”战事紧急,一切婚配仪式皆免。团长一声令下,“通知各炊事班,今天全团吃回锅肉,给老子庆贺庆贺。”侯团长当晚就和这女人成合卺之好,床笫之欢了。
一些营连长戏谑说:“团长吃肉,全团都吃肉,安逸!可惜我们只有一顿,要是像团长顿顿吃,那才巴适,死了也心甘。”一些好事之徒,晚上还跑到在团长窗下听墙根。沈连长听到屋里动静挺大的,断言:“老子敢打包票,明天团长出来,肯定不晓得先迈哪条腿了。”
第二天日上三竿,侯团长才从屋里出来,完全和人们预料的不一样,神清气爽,容光焕发,比往日更加精神抖擞,气宇轩昂,私下对参谋长说:“就凭这女人,老子这一仗得打胜,活着回去。”
参谋长是过来人,戏谑他说:“得了吧,当兵三年,抱到老母猪当貂蝉。”
团长白了参谋长一眼:“你这家伙球经不懂,貂蝉有啥用呀,有那股劲吗?让人舒服的才是好女人!这女娃儿,又漂亮又温柔又懂得起。有句诗是咋说的?哦,是这样的:‘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这种女人,能让男人变成神仙啊。”
参谋长调侃团长:“哟哟,还酸起诗来了。要打仗了,莫‘从此君王不早朝’啊。”
团长说:“打仗归打仗,上床归上床,两码事,不相干的。”
参谋长把头摇成拨浪鼓:“才不信呢。我也给你酸首诗哈。”
团长问:“啥诗?”
参谋长摇头晃脑地:“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凡夫。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教君骨髓枯。”
团长哈哈大笑:“老兄,多虑了,多虑了。”
团长根本没把这话听进去,除了军务,余下的时间就泡在屋里不出来。他哪知道,女人和白骨天生就是一对冤家,弄不好自己的命就撂在女人肚皮上了。
三天过去,团长没把女人送到后方去。十天过去,仍然没送。直到半个月后,部队接到命令,立即开赴淞沪前线接替防区,团长这才恋恋不舍地把女人送到后方去。
这一送,又引出一段奇险事,让许铁三年轻生命之水掀起一场改变一生的惊涛骇浪。
四
上海到南京有一条公路连着两头,叫沪宁公路。自淞沪会战打响之后,这条公路就成了国军的生命线,每天来往的送补给和转移伤员的车辆,从前线撤下的和开往前线的部队把公路塞得满满当当,一片繁忙,一片混乱。
那天,沈连长带着许铁三和一个班的兵们,坐着一辆卡车护送团长太太,沿着沪宁公路向南京开去,还没走到淀山湖,就遇到日本飞机的轰炸。几架飞机黑压压的像乌鸦一样从上海方向飞过来,专门沿着国军后勤补给线轰炸。许铁三他们乘坐的卡车目标大,一下子就让日机盯上了,先是旋了一圈飞不见了,没等许铁三他们回过神来,一下子就从后面俯冲下来,“咣咣咣”地扔炸弹。司机吓得不轻,方向盘没把稳,一头把卡车开到棉花地里去了。沈连长急得直吆喝:“快,快隐蔽!”车上十来个新兵第一次经历这阵仗,吓得不晓得咋办。听到吆喝,慌七忙八全跳下车去逃命,把团长太太扔在车上不管了。女人这时吓得脸色惨白,不知如何办才好。许铁三本来已跑了十几米,扭头一看,赶紧转回去,帮助女人跳下车,拉着胳膊就往树林里跑。一路只听得机枪“哒哒哒”地跟在屁股后面打得尘土飞扬。刚刚跑到一棵大树下,一颗炸弹“轰隆”一声在树前爆炸,许铁三反应极快,抱住团长太太就地一滚,炸起的泥土雨一样落下,全砸在了许铁三身上。团长太太毫发无伤,可也吓得不轻,直到飞机飞走了,还蜷缩在许铁三的怀里瑟瑟发抖。
连长清点人员,10个人被炸死一个受伤两人,好在司机和团长太太都毫发无损,汽车也没炸坏。连长看着公路上那些被炸得七零八落的运输车,松了口气对许铁三说:“你小子够机灵,命大不说,还福气好!晓得先救团长太太。怎么样,还是老子训练时教你的那些有用吧?记着,回去后打一斤酒,买个卤猪耳朵,感谢老子哈。”许铁三憨厚地笑笑,没有回答,他还沉浸在把团长太太抱在怀里的感觉中。那是一种许铁三一辈子都没体验过的感觉,难以言状的美妙。
司机把汽车从田里弄出来,重新上路。许铁三一路上都发现团长太太在看着他,眼里满是感激和温暖的光芒,让他内心溢满幸福。
车到南京已是西风夕阳,暮色冥冥的傍晚。
南京城内国民政府正在连日连夜迁都武汉,大批部队从各地向南京集结,老百姓人心惶惶,有能耐的人家也在向内地转移,一片混乱庞杂。
沈连长径直去兵站联系弹药去了,让许铁三带着团长太太拿着信,东找西找,才在一个巷子里找到信上写的地址。敲开门,把信交到一个商贾模样之人的手里。那人看完信,又进去写了一信,封好口让他交给团长,交代说,千万别弄丢了,就领着团长太太进屋去了。许铁三一行又坐着汽车到一个军火仓库拉了满满一车弹药,一路躲避日机轰炸,好不容易才回到团部,把信交给团长。团长看完信,听了沈连长报告,满脸赞许地拍拍许铁三肩膀:“好好干!就凭你救了我太太,只要活着回去,本团长也给你娶一房像嫂子一样漂亮的媳妇,让你尝尝女人的滋味。”说完哈哈大笑。
这话不说倒好,说了,惹得许铁三好长一段时间都在想女人,夜里好几次梦见团长太太在云端里向他招手,那神情,温柔可人,天仙似的,宛若游龙,翩若惊鸿。
但二娃像是看透许三伯似的,问:“是不是这女人拉过你的手,或者亲过你的嘴……”
许三伯变色道:“扯鸡巴蛋哩,我一个小兵,敢跟团长女人拉手,不要命了。”
“那你咋把女人搂在怀里了?”
“那是救命呀,不这样就没命了!”
“那是啥滋味?”
许三伯认真地道:“啥味道?不晓得!那炸弹,那机枪打得屁股上冒烟,还顾得上味道,不要命了?!”紧接着又幸福地一笑,“后来想起,是软软的,一团棉花的味道,暖和得很。”
但二娃又问:“她肯定给你说过话,让你念念不忘。”
许三伯说:“话倒是说过,是在临走的时候,那女人泪眼巴巴地对大家说,大兄弟,保护好你们团长,让他活着回来。”
“就这句话?”
“不,后面还补充了一句,你们都要活着回来。然后拉着我的手说,大兄弟,姐等你回来。”
许三伯说,那女人眼里的泪水突然让他感到心头一热,一股暖流像电流一样掠过全身,让他颤抖惊悸,如一缕明丽的阳光,把他卑微的生命瞬间照得透亮,心头暖暖的,突然觉得人生有了盼头。
五
43旅是在10月2日这天进入蕴藻浜防区的。许铁三记得很清楚。
上战场的头一天,各团、营、连、排、班奉命写血书。
“写血书!国民党的部队也要写血书?!”但二娃眼睛鼓得像牛卵似的,一脸惊讶。
“是呀,这是军政部下达的命令。每个官兵都要写,表决心,要英勇杀敌,不怕为国捐躯。其实就是写遗书,写好后交文书收齐送到后方去。别看那些川军,平时“老子”“狗日”“龟儿子”连天,吊儿郎当,满不在乎,莫得个正形,真正要打仗了,立马显出四川汉子的血性,纷纷表决心。说以前打内战,都是打自己人,对不起老百姓,现在要一雪前耻,把他龟儿子日本人打回老家去。那场面,是个人都会热血沸腾的。”
“你写了吗?”
“我上无父母,下无兄弟姐妹,孤儿一个,写给哪个? 但是连长不干,说每个人都要写,必须写。我就请文书帮我写了一封信给团长太太,说如果我战死了,请她替我在坟上倒一杯酒,上一炷香。”
“你这样写,小心团长揍你。”但二娃警告许三伯。
“恰恰相反。团长知道后说,许铁三这个要求,老子一定要让太太办到,不但要上香上酒,还要上个猪头,再摆个八大碗。让他在阎王面前吃个够!”许三伯开心地笑了。
“你还是没忘团长太太。”
“忘不了,她是这世上希望我活着回去的唯一一个女人。”
第二天清晨,凄厉的紧急集合号音划破天空,川军各团各营各连急行军20公里后,迅速进入防区,各就各位,准备抵御日军即将发动的第三阶段的进攻。这是中国军队从最初的进攻逐渐转为防御打得最艰难最惨烈的阶段。
许铁三所在的团递次进入工事时,发现阵地一片焦土,血迹斑斑,弹痕遍地,树木焦枯。尽管囫囵的尸体双方都抬下去了,然而到处都是来不及清理的断胳膊断腿肠肝肚腑,看着毛骨悚然,就是打了多年仗的老兵都直跐牙:“格老子,这哪是阵地,就是他妈的坟场嘛!”
士兵们发现,横七竖八犬牙交错的战壕里积了很多水,根本没法进人。
蕴藻浜一带是江南水乡。江浙人说的“浜”就是水域众多的河流湖泊。这种地理,只要挖地三尺,就有大量水渗出。时值10月,江南梅雨偏偏又提前降临,三天两头地下雨,战壕里一片泥泞。前面的部队就是在这样的工事里顽强抗击了日寇一二阶段的进攻。川军接防后,整个阵地全陷在稀泥里。
团长一看傻眼了:这咋个打仗?转了一圈,来到1连,见许铁三正在那里弄自己断了线的草鞋,随口问道:
“许铁三,你是江南人,有啥办法没有?”没等许铁三开口,沈连长抢先说:“弄些谷草来铺在上面不就行了。”
团长说:“你娃瓜迷日眼的,不晓得谷草易燃吗?炮弹落在草上,必定起火,那不成了火烧连营,把我们川军烤成肉串了?”
沈连长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团长英明,你说啷个办?”
这时,许铁三建议说,用芦苇,浜里多的是,砍起来容易,不要叶子只用芦秆,秆子是湿的,硬性,一时半时点不燃,一捆捆铺在战壕里,上面再弄些木板铺上,就可以防雨水防稀泥了。
团长一听:“这办法好。许铁三,没想到你个龟儿子脑壳还够灵光的哩。如果好用,给你记头功。”
没想到这办法不仅有用,而且当78团把战壕前方800米以内的芦苇树木全部伐完,没有视线阻挡,日军进攻完全暴露在一马平川的旷野里了。
阵地上唯一留下了一棵苦楝树。
当时士兵要把它砍掉,被团长制止说,算了,留着吧。沈连长说它挡住视线了。团长说,你个龟儿子只晓其一,不晓得其二,它是挡视线了,但它还能挡鬼子子弹呀。然后说了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它是我的主心骨。”
“没想到,俺还没有跟日本人交手,就立了一功。”许大爷自豪地说。
“那你们跟日本人咋打的仗的呢?”但二娃问他。
“说起打仗,那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你想听,我就拣要紧的说说。”许三伯点燃叶子烟慢条斯理地说。
许铁三他们进入工事第二天,日寇就发动了第三轮进攻。一条战线几十公里长,布满了国军,川军左侧右翼都是中央军防守,川军居中,43旅对面是侵华日军精锐黑川联队。日军一个联队2000多人,杨旅是个混成旅,战时建制7000多人,川军在人数上略占优势。
头天夜里,深谙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侯团长决定派出侦察队出去侦察敌情,打起仗来才心中有数。这事本来没许铁三的事,可团长出乎意料地命令许铁三带他的新兵班跟在后面,说如果发生意外,接应一下。带队的沈连长说:“这几个娃娃枪都没拿稳,上去有卵用呀?”团长回他道:“你懂个屁,上去历练历练,免得真开打了尿裤子。”
川军这是第一次跟日本人打仗,既没经验,也多少有点畏敌,眼见先前国军打的一二轮战事,成千上万的伤亡,心里发怵,没有哪个愿意抢着任务去干。也许是团长看上许铁三机灵,熟悉江南地理气候,想让他历练历练,再就是看上新兵好使唤,才把这要命的事派在他头上的。
哪晓得许铁三是个运气来了,门槛都挡不住的福将,老天爷把好事全砸在他头上。这一去,不仅没遇上危险,竟还稀里糊涂打死一个鬼子,缴了一支三八大盖,震动全团。
这天半夜,沈连长带着侦察队和许铁三这个班,一前一后在夜色掩护下,潜行五六公里,远远地看见了日军宿营地。侦察队打出暗号让许铁三班停止前进就地隐蔽,准备接应,他们自己悄悄抵近侦察。发现营地上已停了数十辆坦克、装甲车,一排排山炮、榴弹炮整齐架在阵地上,弹药箱成山地堆放,数支探照灯反复转动,把四周照得雪亮,几个巨大的观察气球悬在空中,监视着对面川军阵地。鬼子都在休息,只有一些巡逻兵走来走去。
侦察队侦察一番后,悄然返回,却不料在回来的路上遭到鬼子的埋伏。这伙狡猾的鬼子早就料定对面轮换上来的川军一定会前来侦察,早就布置了暗哨,在半路上设下埋伏,专等川军侦察完了回来路上截住打个措手不及。
“哒哒哒”枪声突然划破了半夜的沉寂。侦察队还没回过神来时,人员就死伤了一半,余下的赶紧找掩体躲避,眼见得就要全部报销。许铁三率领的新兵班跟在后面,保持了一公里的距离,听见前面枪响成一片,心里一紧,不好,侦察队遭遇鬼子了。第一次听见枪响,新兵们心里害怕,想要赶紧撤离,又怕回去追查责任,临阵脱逃,军法难容。如果冲上去,黑夜里分不清敌我,伤到自己人咋办 ? 一伙新兵蛋子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关键时候,许铁三突然想起老爹打猎时,鸣枪惊免的办法,便命令全班人抬起枪对空就是一阵猛射。小鬼子正打得起劲,没料到屁股后面一阵枪响,知道国军后面有人接应,担心遭到前后夹击,立即迅速撤退。一个鬼子动作慢了点跑在最后,被许铁三一枪打个正着,冲上去,见鬼子倒在地上抽搐,不管三七二十一,捡起鬼子的枪就往回跑。许铁三这一招,不仅救了侦察队,还打死一个鬼子,缴获了一支三八大盖。
侦察队趁机迅速和许铁三他们汇合了,沈连长喘着气说:“你小子行,老子没白教你!”
回到川军阵地上,团长盯着许铁三问:“天那么黑,你啷个晓得那是鬼子,万一是自己人咋办?”
许铁三道:“报告团长,咱川军穿的是草鞋,落地声音小,‘叽骨叽骨’的,那人穿的是皮鞋,落地声音大,‘垮哒垮哒’的,肯定是鬼子。我想打一枪试试,嘿嘿,没想到打中了。”
“行,你娃精灵,就要这样,打仗靠头脑,不要光使蛮劲。把枪保管好,到时候给你请功。”团长随即说:“传令下去,明天全团都像许铁三一样给老子奋勇杀敌,报效国家,报效蜀中父老乡亲。”
团长这一赞许,让许铁三有点飘了:未必然老子天生就是打仗的料吗?
六
第二天刚蒙蒙亮,黑川联队率先发起了淞沪会战第三轮进攻。这时,许铁三和川军们才知道什么叫抗战,什么叫“把我们的血肉筑起新的长城。”
“日本飞机像老鹰似的,黑压压地从低空飞过来,屁股拉屎一样,一排排一串串地屙炸弹,炸弹掀起的气浪,能把人吹上天,炸起那弹坑埋得下几十个人。天上飞机刚炸完,没等我们还没回过神来,榴弹炮、山炮就打过来了,呼啦啦地,像雹子一样砸下来,阵地上一片火海。没等敌人进攻,头一轮轰炸炮击,阵地上就伤亡了两成人。刚才眼前还是活生生的人,眨眼间命就没了。没死的,躲进掩体里,蜷成一团,捂紧耳朵,任由炮弹乱炸,有些就活活埋进土里了。我们右翼的77团,一颗炮弹落在指挥所里,团长副团长参谋长还没开打就全报销了。别说是我,就是打过几年仗的老兵油子,都没见过这阵仗。部队有句老话,新兵怕炮,老兵怕枪。我那一个班的兵,都是沿途连拉带哄弄进部队的,根本没有经验,被吓得惊叫唤。有一个湖北兵,当场就尿了裤子,丢了枪就往后拼命逃跑,团长一枪就给毙了,还恶狠狠地说,哪个龟儿子敢临阵逃脱,就地枪决。这才把人心给镇住。不过,等到鬼子冲锋,川军就显出能打硬仗的本事了。”许三伯给但二娃说。
川军43旅到达淞沪战场时,装备很差,一个连只有3挺轻机枪,一个团才6挺重机枪,4门迫击炮。对面日军那种山炮、榴弹炮,川军见也没见到过。每个战士配备子弹四五十发,手榴弹两枚,步枪大多数是四川造老套筒,汉阳造七九步枪,中正式步枪很少。好多士兵的枪使用时间太久,膛线都磨掉了,有的枪柄还用麻绳系着。就是这样落后的装备,硬生生地扛着装备精良的日军进攻。
炮火延伸时,鬼子便开始进攻,坦克装甲车呼隆隆地在前面开路,步兵成纵队冲在后面。这时候,躲在掩体里的川军都出来了,趴在工事里,枪上膛,刺刀上枪,手榴弹拧下盖子,放在面前。鬼子坦克耀武扬威气势汹汹地一个劲向前冲,没想到川军们重新挖了壕沟,上面有木杆子架起,用芦苇叶子铺平,盖上泥土,鬼子在坦克里头看不清楚,气势汹汹冲过来,一头就栽了下去,这时,川军各团各营的迫击炮一齐开炮,鬼子被炸得人仰马翻,死伤一大片。
然而,黑川联队就像是有预料一样,并没有慌张,很快就集结起部队,开始轮番进攻,川军一轮一轮给他打退。战场上铺满鬼子和川军战士的尸体。场面极其惨烈。第一天43旅就死伤一半,第二天减员到三分之一了,旅长不得不下令把预备队拉上来补齐建制。
侯团战斗力在全旅算是最强的,打到第四天时也减员一半。沈连长那一连人,只剩下50多人了。许铁三的新兵班,除了他毫发无损外,其余死的死伤的伤,全都没了。气得沈连长大骂许铁三:“人都死完了,你还当个锤子班长啊,给老子滚到一排去打仗。”
“咱们川军虽说英勇,但确实武器装备太差,单兵素质也不行。日本人是立体作战,天上有飞机,地上有远程火炮,迫击炮、重机枪、歪把子、掷弹筒每个小队都配齐了。我们靠的是人多,只有贴近打,飞机坦克和榴弹炮吃不上劲时,我们才多少能杀伤一些鬼子。沈连长抓住这个特点,有意识多次放小鬼子冲到阵地前30米的距离,然后川军手榴弹一筐一筐地扔,炸得鬼子鬼哭狼嚎。就这样,好几处阵地都被攻破,靠着拼刺刀才把阵地夺回来。那时,不仅营长团长,连师长都亲自在一线阵地上指挥。117师夏师长还受了重伤。75团杨团长,爬到树上观察敌情,被鬼子的狙击手发现了,一枪就把脑袋给打开花,那个惨状,莫法看。”
“这种惨烈的仗打了多久呢?”但二娃问。
“打了足足半个月,川军的阵地都没有丢。不过,全团1500人,三成阵亡,三成受伤,只剩下不到600人了。”
“你打死了多少鬼子呢?”
“记不清楚了,少说也有十来个吧。我命大,说也怪哉,子弹好像都绕着我走一样,半个月仗打下来,居然毫发没伤。”许三伯摘下一颗苦楝,慢慢地嚼着,凝望天空,思绪回到了血雨腥风的战场。
硝烟继续在战场上弥漫,川军们顶着强大的炮火下,硬是用血肉之躯扛住了日军多轮进攻,没有后退半步。
这场仗打到第12天时,许铁三竟然为全团赢得了一次难得的喘气之机。
这天黎明,敌人发动进攻前,侯团长来到前沿阵地上,巡视一番后,把许铁三叫到面前,把望远镜递给他说:“看,正前方远处坦克边那个鬼子,一手拄着战刀,一手拿望远镜在看我们这边。这狗日的肯定是个当官的,老子赌你把他给我打下来。”
“赌啥?”
“20个大洋!”
“20个大洋?”许铁三惊了一跳,从入伍到开战,打到现在,许铁三一文线也没看见过,20个大洋够吃几百次回锅肉了。多美的事呀!说什么也得试一试。“要得!”几个月来,许铁三也算是历经枪林弹雨,在血肉之中活下来的战士了,当初那些训练科目热炒热卖早已变成了生与死的经验教训,心理素质比老兵还稳定。他眯着眼,竖起拇指看了看说:“不行,太远了,起码有600多米,我这枪虽说比汉阳造好点,在有效射程内,但子弹打出去,这么远,有弧线,准头不行呀。”侯团长提醒说:“哎,那把三八大盖呢?射击距离和精度都比你的中正式好得多,拿来试一下。”当时因为子弹口径对不上,三八大盖放在阵地上还没有用过。许铁三立即把那把三八大盖拿过来,拉开枪栓一看,里面还有两发子弹。许铁三想了想说:“团长,你把望远镜给我。”团长问:“干啥子?你拿了老子咋指挥打仗?”“我想把距离拉近点再打,有把握些,打完就还你。”团长一听,高兴了:“你娃鬼点子多嘛!”连忙把参谋长手里的望远镜递给了他,叮嘱道:“把细点哈。”
许铁三悄悄地从战壕里爬出,匍匐着快速向前爬了100多米,来到阵地上唯一的那棵苦楝树下,以树干作掩护,再一次用望远镜看了看。凭直觉,他知道这一枪打出去,自己回不回得去还不好说,但是,已经到了最有利的位置,不打这一枪,让团长和这群川军小看了自己。他定了定神,瞄准鬼子脑门,扣动了扳机。 随着一声枪响,团长望远镜里看到了,兴奋地大叫:“打中了,打中了。沈连长,命令全连掩护许铁三!”随即让通讯员把这事报告旅部。
诡异的是,许铁三这一枪打出去后,鬼子阵地上居然没还击,还乱成一团。也许是枪声出自三八大盖,日本人有点懵,以为是自己人走了火。许铁三悄悄用望远镜看了,确认鬼子还没反应过来,又匍匐着快速溜回来。团长兴奋得不得了,走上来就擂了他一拳:“许铁三,你个龟儿子硬是不得了,老子要给你请功!”随即又叹了叹气说:“唉,可惜弄不到一把狙击枪,你娃要有把狙击枪,说不定能把日本天皇的脑袋给打下来。”许铁三也一脸憨厚地笑笑,盯着团长等他的下文,团长却甩着手走了。
许铁三知道,20个大洋多半是写在水瓢上的。
更蹊跷的是,许铁三这一枪打了之后,整整一天,鬼子都没有组织起像样的火力。仅有的两次进攻也像饭没吃饱一样乏了力,川军稍一反击,鬼子就退了。侯团长说,大概是许铁三把他们当官的给打死了,新的指挥官还没任命,鬼子缺了灵魂人物,气焰给打灭了。这事给全团士气添了一把火。川军们说:“日本鬼子有啥幺不了台的,遇到我们川军,照样给他狗日的打回老家去。”
当时有战地记者报道说,那天被打死的是一个大佐。许铁三问团长,团长说:“嗨,那些龟儿子记者尽拣大的报道,天晓得是不是你那一枪给报销了的。仗打得太凶了,距离太远了,到底是佐官还是尉官,老子总不能跑到对面去查证嘛?”
许铁三听了这话,晓得20个大洋彻底没戏了,心凉了半截。
七
淞沪会战的硝烟继续在战场上肆意蔓延,战事在双方血肉之躯中胶着,像台绞肉机一样轰隆隆运行,成千上万条生命被绞得粉碎。
打了一段时间后,川军也摸出点门道来了。日军拼的是武器和战术,远轰近射,进攻靠坦克装甲车打头,后面步兵跟近冲锋,占领阵地,逐步推进。川军拼的人多,贴近打肉搏战,鬼子冲上来,先是一阵手榴弹乱扔,随后便和他们搅成一团,刺刀、马刀一阵乱捅乱砍,又把鬼子撵下去。就这样反复拉锯着。
四川人的聪明是天生的。川军打仗不仅厉害,而且狡黠,鬼精鬼精的,知道自己的武器装备战术素质远不如日军,前几天硬顶,死了不少人,后面学精了,不再拿鸡蛋去碰石头。
侯团打到只剩一半人时,便不再正面死顶硬扛。常常是正面让开,让鬼子冲进来,然后两翼包抄过来,截断鬼子退路打。抑或等天黑了去摸“夜螺丝”,把阵地夺回来。先前旅长不知情,阵地一丢,电话就打过来,对侯团长一阵劈头盖脸地痛骂。团长只一句“晚上看我的”压了电话。
挨到天黑,团长命令川军悄悄摸上去。川军的阵地自己最熟悉,哪条沟,哪个壕,哪个射击点,哪个掩体,都了然于心,鬼子刚到手,还没捂热乎,就遭突袭,抵挡不住,只好又退回原点,阵地又回到川军手里。
侯团长常常对战士们说,打仗打的是智慧,莫逞匹夫之勇,硬拼不是办法,那是拿人命去填炮眼挡子弹,拿尸体堆山头,不划算。
许铁三记得很清楚,头一两次与鬼子拼刺刀时,和鬼子一照面,川军刺刀上枪,正准备往上冲时,只见鬼子一阵“唏哩哗啦”,把枪里子弹全退出来,再来和川军拼刺刀,把川军们差点看傻眼:小鬼子这是唱的哪出戏呀?
团长伏在指挥部掩体里,拿望远镜看到了这情景后,立即就改变了战术。他给全团人下了一道命令,以后拼刺刀时,枪里要留两三颗子弹,只要是和鬼子面对面,允许先开枪,打死他个龟儿子,打不死的,再和他们拼刺刀。
川军战士听到命令有点不得要领,侯团长解释说,小鬼子拼刺刀退掉枪里的子弹,是他们战术教程上的规定。三八大盖枪身长,精度高,射程远,但杀伤力比我们中正式汉阳造差点。中正式子弹打到人身上,会在肉体高速旋转成一个洞来,子弹多半不穿出去。三八大盖打到人身上,是一条直线穿出去,不仅给被击中的人形成贯通伤,子弹穿出还会击到后面的第二个甚至是第三个人。小鬼子怕伤着自己人,严格执行战术教程的规定,拼刺刀时必须退掉子弹。
川军们一听,恍然大悟:那我们等啥,先打死他龟儿子再说。
侯团长这一改变,加上川军本来就脑瓜子灵得很,再拼刺刀时,瞅准机会就开枪,先撂倒一半鬼子,剩下的以多拼少,常常杀得鬼子哇哇乱叫往回逃。几次下来,让小鬼子吃了大亏,晓得对方不讲武德,不到万不得已,不和川军拼刺刀,基本上是退到他们阵地上拿炮轰,拿重机枪扫射。
每当侯团夺回了阵地,战况传到旅部,旅长就兴奋得转圈,倒上一盅大曲酒,吼一声“副官,拉胡琴”,自己一边喝,一边黄腔走板地唱上几段川剧折子戏。侯团长远远听到旅部传来琴声,就会对参谋长说:“我敢打赌,明天有腊肉吃了。”果然,第二天军需处就会送几箱腊肉来。
“战场上还有腊肉吃?”但二娃惊异了。
“有,是四川民众专为抗战熏制的,稀罕得很,只有打了胜仗才奖励一点,分到当兵的,只有几片。不过那味道,好吃得不摆了。”许三伯咂咂嘴说,似乎还在回味。
10来天下来,侯团1500人打得仅剩下400多人了,就连团部的警卫连都死得只剩下三五个人了。
参谋长一看情况严重,就把许铁三调到警卫连,交代说,不保护好团长,出了差池,就毙了你个狗日的。样子恶狠狠的。
“都杀红眼了,人人都变成狼了。”许三伯给但二娃说。
淞沪会战打到11月5日这天,侵华日军的增援部队从金山卫登陆,62师奋起抵抗,几乎全部殉国。南边门户大开,登陆日军向蕴藻浜一线包抄过来,川军腹背受敌,眼见得全军覆灭时,接到了军委会命令,撤出淞沪战场,转移到江苏常熟一带继续抵抗。
撤退那天,团长专门从指挥所来到阵地上,指挥部队撤退,看着最后一个士兵离开阵地后,团长走到那棵苦楝树下,环视一片焦土的战场,轻轻地抚摸着树干,掉下了眼泪。
说来也怪,鬼子前前后后狂轰滥炸几十天,都没把这棵苦楝树炸倒,一直到会战结束。尽管树干上弹痕累累,叶落枝残,但它依然孤独而顽强地挺拔在阵地上,倚风而立,傲视苍穹。
士兵们说,这是我们川军的脊梁。
“打败了?”但二娃问。
“肯定打不赢啊。那些日本兵,无论是单兵作战还是集体作战,都是经过严酷训练出来,完全没有怕死的概念,打起仗来都是不要命的。人家一个班就有一门迫击炮,一挺歪把子机关枪,四五支自动步枪,七八支三八大盖,还有掷弹筒,手榴弹、子弹管够。我们一个营才一门迫击炮,一个连才一挺重机枪,一个排才一挺轻机枪,一个班只有七八条汉阳造老套筒,每支枪50发子弹,打完了,得等后方送来弹药才能补充。小鬼子的飞机榴弹炮把后勤线封锁得死死的,我们伤亡7个,才能打死鬼子一个,7:1的比例呀。部队全靠血肉之躯在抵抗,拿命换时间呀。”
“换时间,啥意思?”但二娃不解地问。
“换时间撤退呀!当时部队传达蒋委员长‘以空间换时间’的指令。当兵的不懂这些。我问团长,团长说就是我们多抵抗一些时间,才好把大城市的人和物资撤到后方去。娘的,为了那些人和东西,我们只好节节抵抗,节节败退,没办法,日本人实在太厉害了。不过,这一次,我们川军还真是没拉稀摆带,天天顶着飞机大炮坦克轰炸,和鬼子打了十几天硬仗,有史以来还是第一次。连薛副总指挥来视察时,眼睛都湿了,说我们川军是瘦狗拉硬屎,打出了中国人的威风。”
八
接到军委会命令后,川军连夜交替撤出蕴藻浜、大场一线,退到常熟元和塘一带,修筑工事,继续抵抗。其间军委会给侯团补充了500多兵源,这才稍稍缓了口气。
还没等川军把气喘匀,占领上海的日本鬼子又向苏州南京进攻了。这次鬼子是两路夹击,一路从昆山常熟陆路向苏州南京推进,另一路以舰艇为主,从吴淞口沿长江从水路进攻南京。43旅在常熟没打几天,又接到命令,退到南京紫金山一线,继续抵抗。
紫金山是南京城东北方向的一座山,又叫钟山,像屏风一样拱卫着南京城,川军和中央军就在这里设防,开始了更加惨烈的南京会战。
许铁三他们听团长说,本来老蒋和何应钦、白崇禧是不想打南京会战的,主张保存实力,国民政府撤到武汉去,偏偏遇到一个叫唐生智的长官,认为南京作为一国之都丢了,没法向全国老百姓交代,必须死守,还信誓旦旦地说与南京共存亡。老蒋一看,顺水推舟把这个任务交给他,让他当卫戍司令部最高长官,负责指挥部队固守南京。
南京会战是各地混编的15万中国军队与20万日军精锐作战,根本没有取胜的把握。那段时间战场上太乱了,从淞沪战场撤下来的部队差不多都被打残了,部队建制不齐,刚补充的人员没经过战争,战斗力太差,加之通信不畅,部队之间也没建立起协同作战的联系,各师团营在紫金山只能凭着鬼子进攻方向,自己制定打法。几天打下来,紫金山一带尸横遍野,无论是中央军还是川军都损失惨重。
这段时间侯团长心里很乱,不晓得是担心部队打光,不好交代,还是怕在战场上就此报销,总之心里完全不像在淞沪会战那样劲头十足的,不断地骂娘,骂上峰瞎指挥,骂中央军不协同作战。有一次把许铁三叫去问:“上次你们把太太送到的地方还记得吗?”
许铁三说:“记不清楚,只记得在一个叫玄什么湖的湖边,是一条小巷子。”
“玄武湖!”
“对对,就叫玄武湖。”
这场仗没打几天,部队就垮了,川军左翼的廖耀湘团率先被打垮,没死的撒丫子跑了,右翼的唐生智一个师也垮了,跑得比廖耀湘团还快,把川军43旅完全亮给日本人。眼见得就要被鬼子包了饺子,侯团长一看不好,也不等19集团军命令,让仅剩下的300多人撤出工事,分散撤退,到南京集中。
侯团长下完命令,就跳上一辆吉普车,叫上警卫排,全然不顾部队乱七八糟撤退的战况,立即向南京开去。谁料想,这一去,就是“赵巧儿送灯台,一去永不来”了。
“啷个回事?”
“听我慢慢摆嘛”许三伯磕了磕烟灰说。
当时吉普车载着团长和10多个警卫排的卫士往城里冲去,没想到半道上遇上旅长,也在往后边撤,慌七忙八地,没有车,撒丫子跑,狼狈极了。
团长一见,让卫士们统统下车,把车让给旅长和他的卫队。团长让旅长先走,自己晚来一步会合。旅长很感动说,一起撤吧,要死死一起。团长说要去接一个人,接到后立即归队。旅长顿时明白了,说,你个龟儿子,全线都打垮了,日本人都要进南京城了,还想着那个露水夫妻,不要命了。团长说,我答了的,君子一诺千金,接出来是我命大,接不出来,就和鬼子干到底了。说完不等旅长回话,就招呼我们跟他走了。
旅长气得大骂:“你这个蠢货,早晚要毁在女人手里。”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团长想的是,老子又不是吕布、夫差,就是一介武夫,三尺微命。女人虽不是貂蝉、西施,多少算个美女,一日夫妻百日恩,何况这女人给他的是阳光雨露,琼琚濂珠,让他领略到亲情的温暖润泽,看到生命中丰盈的光亮。这一关老子过去了,是福,过不去大不了舍命,把自己这140多斤交给国家,那又若何?对已经逼近的危险全然不放在心上。
团长和许铁三他们,没了吉普车全靠脚板,自然就慢了许多,等他们进到南京城里时,大部分国军都撤到长江对岸去了,只有少量来不及撤退,像无头苍蝇一样乱窜。侯团长按亲戚写的地址走街串巷,好不容易找到团长太太时,日本人已完全控制了全城,正满城搜捕国军,肆意屠城了。
南京沦陷了。
“天啦,这多危险!”
“找到团长亲戚家时,亲戚一家早就跑了,只有那个女人还在。女人坚信团长会来接他,说什么也不跟亲戚走,哪儿都不去,就在家里等。二娃子,你不知道,这是拿命在等呀?见到我们来时,也许先前太紧张,等得太艰难了,女人顿时软了,路都走不动了。团长一看,立刻命令兄弟们前后警戒,自己和女人进屋里去,这一待就是两个时辰。就这一耽误,让团长把命赔进去了。”
“咋把命赔进去了?”但二娃不解地问道。
“天知道他俩在屋里干啥子的,两个时辰呀?我们当兵的问又不敢问,走又不敢走。两个小时出来时,女人还是走不动。团长就让我背女人走。我一听,二话不说,背起女人,向城外撤退。”
“为啥要叫你背呢,一起去了那么多人呢。”
“嘿嘿,团长信任我嘛,先前我又救过女人呀。”
许铁三他们从团长亲戚家接出女人后,见鬼子已入城了,见人就开枪,大街上到处都是被枪杀的人,有军人,有老百姓,尸体铺满街道。面对险恶情况,团长暗自叫苦,不得不带着许铁三他们在小街小巷穿来穿去,寻找出城的路。哪知道,穿了几条小巷时,被冲到城里的鬼子堵在一个巷子里了。
侯团长一看,便又领着他们赶紧回头跑,没跑几步,巷子这头也有鬼子,两头向他们夹击过来。巷子里关门闭户,一个人都没有。情况万分紧急。“肉夹馍了”侯团长明白,到了战死疆场为国捐躯的时候了。这时,他反而冷静下来,知道自己应该如何为川军兄弟们作出表率了。面对紧紧逼过来的如狼似虎的日军,眼前出现了阵地上那棵孤独顽强挺立在硝烟中的苦楝树,出现许多倒在日军枪炮中倒下的川军将士,他们的血在侯团长心里汩汩流淌。侯团长血性陡然激升,大吼一声:“弟兄们,川军只有战死的汉,没有怕死的鬼,跟狗日的拼了,为死去的弟兄们报仇。许铁三,保护好你嫂子。王排长,你带几个人对付后面的鬼子,我带人对付前面的。弟兄们,拼了!”
血腥厮杀在狭窄的巷道里猛烈展开。
侯团长一把把机枪从一个士兵的手中抓过来,对着鬼子就是一顿猛扫,十几个从巷口冲过来的鬼子当场被撂倒,几乎在同时,王排长也大喊一声“小鬼子,我操你姥姥”,和后面逼近的鬼子打响了。
鬼子进城后,一路都没遇到像样的抵抗,根本没把侯团长这伙残兵败将看在眼里。直到十几个人瞬间被扫倒一片才知道遇上劲敌了。鬼子反应迅速,很快就进入战斗队形,两头夹击,对侯团长他们展开猛烈进攻,双方一场枪扫刀刺下来,又摆下了十几具鬼子尸体,团长和十多个川军也都在巷战中做了鬼。
这一切,都在短短几分钟后戛然而止,巷子很快归于沉寂。
九
许铁三背着女人,在战斗打响那一刻,一脚踹开一间屋子的门,把女人放在里面,说,千万别出来。然后提起枪,躲在门后墙边,透过门缝看外边打得一塌糊涂,搅成一团。团长下的命令是保护他的女人,他完全有理由不去参战,躲过这一劫可以活命。可当他透过门缝看见一个举着刀的指挥官在哇哇大叫,督促鬼子们往前冲时,想都没想,把枪从门缝伸出去就是一枪,直接把鬼子军官干倒,紧接着又击倒从背后偷袭团长的鬼子。血腥味刺激着他的神经,完全忘记团长的命令。当第三个鬼子在他枪声中倒下时,鬼子发现了许铁三隐蔽的射击点,一阵密集的子弹瞬间射过来。许铁三刚想换个位置躲避,一颗手雷山崩地裂“轰”地一声炸响,“哗啦”一声,墙炸塌了,许铁三被压在碎砖烂瓦下,昏死过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许铁三苏醒过来,睁眼一看,月亮在云里忽隐忽现,四周漆黑,阒然无声,只听见枪声断断续续从远处传来,他挣扎着动了动,知道自己还活着。伸手扒拉开压在身上的瓦砾,把身子褪了出来,转动身子,发现竟没有大碍,暗自庆幸。摸索着走了几步,见四周全是躺着的人,有自家兄弟,也有鬼子,一个个冷冰冰地,一丝气息都没有。“全死了!”许铁三一阵战栗,寒气如电一样掠过脊背,直达脑门,“这可咋办?”
正在踌躇,忽听见有女人的呻吟声传来,过去一看,才是团长的年轻太太,光着下身躺在血泊里。
“啷个了?”但二娃问。
“你不要明知故问。”许三伯做了打住的手势,“鬼子那是人吗?是畜生、禽兽,每到一处都烧杀奸淫。团长太太那么漂亮,逃得脱吗?”许三伯愤懑地回答道。显然他不愿详尽叙述团长太太的遭遇,那是他的心痛,是他一生的软肋。
夜色如磐,四周黑黢黢的,一切都淹没在朦胧中。许铁三顾不得什么,赶紧把团长太太扶起来,愧疚万分地说:“姐,怨我,没保护好你。”女人赶紧用手捂住许铁三的嘴,摇了摇头。许铁三脱下自己的军装给她遮住身子,问她受伤了没有?女人没有正面回答,却问他团长呢?许铁三睁大眼费劲搜寻,突然看见团长倒在被炸垮的门上,一只手握着手枪,一只手搂着鬼子脖子,身边还压着一个肚子被刺刀捅破了的鬼子,肠子都流出来了。
许铁三伸手摸团长鼻孔,惊喜地发现,还有一丝热气。“团长在这里!”他看见团长浑身是伤,血流满面。
女人听见后,发疯似的蹒跚过来,抱着团长压低声音喊:“青云,青云。”
许铁三也赶紧轻轻呼唤:“团长、团长。” 这时,奇迹发生了:在满脸血迹中,团长眼睛动了一下,慢慢地睁开了,看着许铁三断断续续地问:
“弟,弟兄们呢?”
许铁三颤抖着嘴唇道:“都死啦。鬼子也死了二三十个。”
团长费力地吐了一口气:“值了。”喘了口气又问:“你嫂子呢?”
许铁三哽咽着:“嫂子活着呢。正抱着你呢。”
女人哭了:“青云,我在这儿。”泪水瞬时滴到团长脸上。
团长眼里倏忽放出光来,看着女人:“你,你是个好……好女人。老子没白活一场,可惜,不能,不能带你回,回四川见祖宗了。”
团长转了一下眼睛,盯着许铁三:“老子晓得你小子,喜欢……喜欢她,这下好,你嫂子,归你啦。替我照……照顾好她。”
说完,捂住上衣口袋,两根手指动了动,眼里的光渐渐暗淡,缓缓闭上,脑袋耷拉下去,再也没动静了。
许铁三赶紧一摸团长鼻孔,刚才仅有一丝的热气也没有了。女人抱着团长焦急地喊:“青云、青云”,见没有一丝声息,抬起头,泪水滂沱而下,绝望地望着许铁三。
此时南京城里,到处响枪,火光冲天,鬼子正在屠城。突然从远处传来鬼子哇哇叫声,许铁三知道肯定鬼子向这边搜索过来了。再不走,就只有死在这里了。
“怎么办?”许铁三脑子里一团乱麻,突然间没了主意。他茫然地看着团长太太,不知道下一步到底是逃命,还是应该把团长的尸体处理了。这时候,只见女人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来,盖在团长脸上,抬起头坚定地对许铁三说:“马上走,我们,得逃出去!”刚毅决然,就像她先前坚定地要嫁给团长一样。
女人的话和团长临死前的嘱托让许铁三一下子突然回过神来,对呀,身为军人的团长和弟兄们已经为国尽忠了,为民取义了,活着人必须为他们报仇,只有活下来,才能继续杀敌,灭了这帮畜生!女人的话,让稳定的心理素质又回到许铁三身上,他心里升起一股昂扬凛冽之气:“对,逃出去,活下来!”
许铁三从屋里搜出几件衣服,让女人换了,拾起自己那支枪,又把团长的手枪取下来插在腰上,从川军兄弟身上找出两枚手榴弹和几十颗子弹,拉起女人就要走。
刚走两步,女人却停住了,似乎想起什么,对许铁三说:“口袋!”她这一说,让许铁三突然想起刚才团长手放在口袋上,手指动了动的动作,这是什么意思呢?又走回去,把团长的手从捂住的口袋上移开,伸进去掏出一封信和一包大洋来。许铁三数了数大洋,正好20个,眼泪立即“哗哗”掉了下来:团长没忘,临死也没忘!他“扑通”一下给团长跪下来:“谢谢团长。对不住了,没法带你回四川。放心吧,我一定把嫂子安全带出南京城。”
他把信和大洋塞进女人的包袱里,拉着女人,穿过满地的尸体,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这时,巷子里传来鬼子跑步的皮鞋声。
好险,差一分钟,两人都没命了。
“我和团长太太趁着夜色,专挑没有枪声人声的僻静小巷穿行,东绕西绕,一路狂奔,辗转一夜。也许是老天爷开恩,阎王爷不让我们死,天亮时终于逃出南京城,来到长江边上。为了过江,我们又历经九死一生,差一颗米就把命丢在江边。”
“啥子事呢?”
“莫着急,听我慢慢摆哩!”
十
逃亡途中,许铁三惊异发现女人并不像大户人家的女儿那么娇贵,而是出乎意料的坚韧顽强。她紧跟着许铁三一口气跑了十几里地,才在一处芦苇荡气喘吁吁停下来,虽然脸色发白,累得要死,也没哼一句。
这时,天已大亮了,东边一轮血红的太阳正缓缓地升起,宽阔的长江横无际涯,滚滚波涛在旭日的照耀下泛着金色的光芒奔涌而下。江岸上到处都可看见国军撤退时扔下背包、弹带、绑腿、军装和空空的弹药箱。很显然,前几天,南京会战中被日军击溃的国军丢盔卸甲,是从这里大撤退,渡过长江的。此刻,除了在长江里耀武扬威游弋的日本军舰,江边空空荡荡,一条船也没有。
要过江,得有船。许铁三是皖南人,知道当地渔民不用船时,会把船藏在芦苇荡里。他带着女人沿着河岸芦苇丛一路溯水往南走,一边搜寻船只。
远处不时传来一阵稀疏的枪声。
许铁三眺望远处,见江边西南方有一小村庄被掩映在树林中,浓烈的烟雾在上空弥漫。许铁三知道那肯定不是炊烟,炊烟是白色的,像轻纱一样袅袅飘升,没这么大也没这么黑。他猜想,鬼子已经出了南京城,沿江岸向南边扫荡,这时候倘若进村,凶多吉少,但是不进村,又如何找到能帮自己渡河的人?从昨天到现在,水米未进,又狂奔一夜,早就饿得肚皮贴背了,怎么也得搞点吃的填填肚子呀。
许铁三找到一处比较隐秘的芦苇丛,让女人躲进去,叮嘱道:“你在这里等我,不要动。我去村子里看看,找人弄条船过江。只有过江了才安全。”
许铁三提着枪,弯着腰,借芦苇掩护,悄悄向村子摸去,还没走拢,就听见一阵密集的枪响,村里叫声哭声响成一片,浓烟迅速变成了火光在村子里蔓延,映红了天际。许铁三想,国军再怎样横,抢点吃的,抓几个人扛扛弹药箱什么的,是可能的,断不会烧老百姓的房子,十有八九是鬼子已进村了,正在祸害中国人。他不敢进村,沿着芦苇荡搜寻一会儿,既没见到人,也没见到船,心里担心女人,便转头往回走。谁知在芦苇荡里弯来拐去,走了一会儿便迷失了方向,找不到来路了。
许铁三心里着急,抬头望望天空,想利用太阳来辨别方向。正在这时,突然远处传来一阵嘈杂的叫喊声,并夹杂着女人恐惧的尖叫。许铁三叫声:“不好!”拔腿就向声音方向飞快冲去。
刚跑到路口,就见两个日本兵,端着枪对着团长太太哇哇大叫。女人被吓失了颜色,直往后退。一个日本兵“咿里哇啦”狂笑着,丢下枪,冲上去抱住女人,就要往地上按。许铁三怒气顿时从心里“呯”地迸出,他“哗啦”一声子弹上膛,举起枪就要射击。见鬼子、女人都在扭动,怕伤着女人。许铁三已经历经两次会战的战火磨炼,胆大心细的军事素质已经在短时间内浸入骨髓。只见他一个箭步上前,端起刺刀就向另一个鬼子刺去。他想先把这个拿枪的鬼子解决了,剩下一个鬼子就好办了。谁知鬼子非常警惕,一听见动静,一转身,见一把刺刀明晃晃地刺过来,下意识一闪,许铁三的刀尖擦着鬼子的腰间刺了个空。还没等许铁三收回枪,这鬼子顺势退后几步,迅速站成战斗姿态,准备迎接许铁三的再次进攻。
“糟了,这一刀没刺中,就成了一个对两个的局面了。今天遇到硬茬了,咋办?”许铁三这时端着枪,进也进不得,退也退不得。但是,他不能犹豫,为了救女人,豁出去了。
正在这时,端枪的鬼子“哗啦”一拉枪栓,突然退出了枪里的子弹,端着刺刀就向许铁三冲过来。许铁三一看心中大喜:“哈哈,既然你冲着咱的枪口撞,咱就不客气了。”抬手就是一枪,直接击中鬼子胸部,立即仰面向后倒了下去。生命攸关千钧一发时刻,团长教的这招战术见了奇效,迅速扭转局面,变劣势为优势。“解决了这个,剩下的就好办了。”许铁三松了口气。
然而,战局千变万化,没等许铁三反应过来,另一个鬼子见状立即松开女人,眨眼间就捡起自己的枪,抬手“啪”地就给了许铁三一枪,许铁三来不及躲闪,只觉得胳膊一发麻,手里的枪就掉地下了。
空手的许铁三急了,来不及多想,他大吼一声,飞起一脚,将冲过来的鬼子手中端着的枪踢飞出去。立即去掏腰里藏着的那把勃朗宁。不料那只受伤的手怎么也不予配合,掏了几下没掏出来,鬼子反应极快,迅速扑上来拦腰抱住许铁三,一用力,就把他给摔倒在地了。虽然许铁三从小就和村里孩子们打架摔跤,对此并不陌生,上战场前也训练过肉搏,然而他的一只胳膊受伤使不上劲了,只好用另一只手死死地抱住鬼子,两人就在地上滚来滚去,拼命纠缠摔打。这个鬼子显然是受过训练的,力气也比许铁三大了许多,翻滚了几个来回后,只见他“八嘎”一声,把许铁三压在下面,用膝盖压住许铁三的手,腾出手来卡住了许铁三的脖子。人的“七寸”和蛇的“七寸”一样,都在脖子上。脖子一卡,纵有千钧之力,也难使上。许铁三被卡压得无法呼吸,胸肺憋闷,眼冒金花,渐渐没有力气。
“妈的,老子今天难道就交代在这里了!”
就在许铁三命悬一线时,说时迟那时快,许铁三听见“卟哧”一声,伴随着一个女人“呀”的一声尖叫,鬼子卡在许铁三脖子上的手猝然松开,身体颓然软下,匍在许铁三身上。
许铁三气息顿时顺畅,缓过劲来腿脚一用力,顺势蹬开鬼子,一个鲤鱼打挺,立了起来,只见女人捏着一把剪刀,两手发抖,牙关紧咬,一脸刚毅决然,剪刀上的鲜血正一滴一滴往下流。
许铁三欣喜若狂:“姐,干得好!太厉害了!”
女人“哇”的一声哭了:“杀人了,我杀人了!”紧紧抱住许铁三,浑身颤抖。
“杀得好。”许铁三正想安慰女人几句,倏忽间,从芦苇丛中钻出三个村民打扮的人。一个三十来岁,大叔模样,另外两个小伙子和许铁三年龄差不多大,三人都是苏南人穿着打扮。他们很警惕地围过来一看,指着地上的鬼子问道:“是你们在打枪?”
许铁三没有回答,赶紧把自己那支枪捡起来,做出随时出击准备。
“你们打死的?”大叔模样的人很惊异地再次问道。
许铁三不敢多说话,怕遇见汉奸,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又摇摇头。
“别怕,我们不是坏人!”大叔看出他的疑惧,安慰许铁三说。然后又指了指村子方向,对一个小伙子说:“石蛋,去看着点,有情况马上报告。”小伙子闻声立刻朝村子方向跑去。
另一个小伙子把匍在地上的鬼子翻过来看了看又摸了摸鼻子:“队长,是鬼子,都死了。”
被叫队长的大叔看看许铁三,又看看女人:“嗬,不简单哟!”竖起大拇指。就这一个动作,迅速解除了许铁三的担心:这三个人有点来头,应该不是汉奸。
这时,只听女人叫了一声:“血!”指着许铁三的胳膊。许铁三这才看见自己胳膊受伤了,血顺着手臂流下来,把袖子都染红了。
大叔见状,问许铁三:“你有急救包吗?”
“什么包?”许铁三问。
大叔一听,知道许铁三没有。来不及解释,赶紧把鬼子身上背的野战背包解开,找出一个白布卷,解开后快速给许铁三缠住伤肘:“这是绷带,鬼子都配得有,先包扎起来再说。”
刚包扎完,在远处望风的小伙子一阵风似的跑过来,急切地叫道:“队长,鬼子来了!”
“赶紧撤!”队长捡起两杆鬼子的枪,女人扶着许铁三,跟着那三个人钻进芦苇丛中,很快就消失在茫茫芦苇荡里了。
“太惊险太精彩。三伯,你这是电视剧里的情节呀。没想到我三伯娘还能杀鬼子!”但二娃感慨万千地说,“巾帼英雄啊!”
“她被鬼子遭……那个后,就藏了一把剪刀在身上。遭了那么大的难,心里那个恨呀!早就打算好了,遇上鬼子,就用这把剪刀拼了,拼不了,就用它了结自己。嗨,亏了她这把剪刀,不然,我们都完蛋了。
“后来呢?”但二娃听入了迷,还想往下听。
“后来就甩开了鬼子,芦苇荡那么大,就是藏一个团一个师,也看不出来,何况我们才几个人。”
十一
许铁三和女人跟着那三个汉子,在迷宫一样的芦苇荡里钻来钻去,直到听不见枪声了,才来到一个湖边停下。大叔打了个口哨,一忽儿,从芦苇深处摇过来一条木船。
大叔跳上船,帮助许铁三和女人也上了船,那个望风的小伙子则提了一支刚才缴获的三八大盖,顺着来路走了。许铁三估计这人大概又是望风去了。
“你们是干什么的?”队长问许铁三。
“你们是干啥的?”许铁三反问道,并下意识摸着腰杆,那里还有一支勃朗宁。
队长抬手做了一个制止的动作,问道:“看样子,你们是从南京撤下来的吧?”
“我是43旅的。”许铁三老老实实地承认。
“哦,是川军。莫紧张,我们是新四军苏皖游击队。
“游击队,共匪吗?”许铁三问。
队长哈哈大笑:“对对,就是你们蒋委员长说的共匪。不过,他现在说我们是新四军了。呃,听说过新四军吗?”
“听我们团长说过,新四军是刚刚组建的,军长是叶挺。说叶军长北伐时很厉害,半个中国都是他打下来的。”
队长笑了:“当然厉害,不然咋会当我们的军长?!呃,小伙子,听说43旅两天前已撤到安庆休整去了,你们咋落后了呢?”
许铁三早就想好了路上遇到人问该怎么回答,便说:“团长带我们执行特别任务,晚走了几步,被鬼子堵在城里了,好不容易才逃出来。”
“哦。你这是要过江去赶部队吗?”
许铁三点点头说:“是,麻烦长官送送我们,我们给钱。”许铁三摸出几块大洋递给他。团长临死颁发给许铁三的那笔奖金,许铁三带了几个在身上,路上应急用。
队长摆摆手:“小伙子,叫什么名?”
“许铁三。”
“许铁三,好名。想不想留下来,跟我们一起抗日?”队长波澜不惊地问道。
许铁三看看队长,又看看团长太太,见她一脸不为所动的样子,还动了动胳膊上挎的包袱,心里顿时明白她想的是啥,便说:“不,我得归队,这是命令。再说,我们还有重要的事要回去向长官禀报。”
队长一脸失望,指着女人又问:“她是怎么回事?”
“这是我们团长太太,团长昨天在南京城里战死了,临死前,委托我们把她送到安全地方去。”
“我们?还有其他人?”
“有,一个卫士班的弟兄,都和团长在南京城里战死了,只剩我一个带着她好不容易逃出来。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我得完成团长交给的任务。”
队长脸露悲壮肃穆之色:“哦,原来是这样的,应该应该。”
许铁三不晓得他说的应该是应该送他们过江,还是应该送太太到安全的地方,又一次递上大洋。
游击队长仍旧摆摆手说:“我答应送你们过江,新四军说话算数。不过,我们不要钱。”
“那你要啥?”
“我们要抗日,缺少枪支弹药,那两个鬼子的枪归我们了。你们要走,能不能把你的枪也留下。”
许铁三一听,心里就有疙瘩了:那两杆三八大盖本来就是我缴获的,你得了就行了嘛,还要我这支,这不是下我的枪吗?回到部队咋交代?
许铁三看着队长一脸不动声色的样子,脑子飞快地转动:不给,他们硬抢,我一个受了伤的,拼得过吗?转眼又一想,没有他们帮助,也不会这么顺利脱险,人要知恩图报。再说本来这仗就打败了,那么多部队乱哄哄地撤退,难免不丢枪丢装备的,回去向连里报告就说撤退时弄丢了,大不了挨连长一顿臭骂,还能把我咋样 ? 眼前最要紧的是赶紧渡过江去,然而那么大一条浪涛滚滚的长江,没有他们提供帮助,想过去,怕是难于上青天吧。
想到这些,许铁三便把那支中正式递给他:“好,说话算数,归你了。”
大叔接过枪,熟练地拉了拉枪栓,递给另一个年轻人,盯着许铁三的腰杆:“小兄弟,莫吝啬嘛,枪是拿来打日本的,你们都撤退了,插在腰上有啥用?”
许铁三心里顿时明白这队长是个久经沙场,倒拐子长毛的老手,说不定就是早些年说的红军,今天不给怕是过不了这一关。他看看女人,见女人不经意地点了点头,便拔出那把勃朗宁,扬了扬:“这是我们团长的佩枪,本来是要拿回去交长官处置的,只要你把我们安全送过江,这支枪也归你。”说着又插在腰上,“现在不行,过江后保证给你。”许铁三知道得留点后路,万一生变,这枪至少是个威慑。
队长笑笑:“好吧,小伙子,我相信你。”
游击队长叫人划动船桨,船在芦苇里穿来荡去,太阳快落山时才在一条河道的渡口边停下来。许铁三远远看见一片宽阔的水域横在天际,知道那是长江,松了口气。这时候又有人领了几个国军士兵来到渡口,许铁三看见这些人空着两手,有两个还换上了老百姓的衣服,心里明白。队长给大家找来一些吃的,又反复叮嘱过江时应该注意的一些事,当天夜里便冒着日本军舰在江中巡逻的危险,尽心尽力地把许铁三他们送过了长江。
许铁三的双脚踏上岸后,才把一直悬着的心放下来。他拔出枪,递给队长:“归你了。”
许铁三见他们拿到勃朗宁反复看过去看过来,一脸惊喜。知道他们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的枪。想起战死的团长,悲凉之意油然而起,后悔这事做得草率了点。
“小兄弟,后会有期。”
许铁三看见队长像一尊雕塑一般立在船头,沉着坚毅,两眼在朝阳的辉映下显出亲切和善的光芒。心想,这么好的人,会是匪吗?
许铁三后来听说,这些人确实是皖南游击队的,虽然隶属新四军建制,但还没有去集结,沿用红军时代游击队的称谓。这支队伍枪支弹药严重短缺,三十几个人只有五六条枪,根本无法形成战斗力。那些天,从淞沪会战中溃败的国军,成千上万。兵败如山倒,一些士兵趁机当逃兵,化装成老百姓跑路,枪倒成了累赘,拿一杆枪换几个烧饼或换几件老百姓的衣衫的事不少。共产党的游击队便专门派出人员利用帮助国军撤离的机会,搜集枪支弹药,武装自己。
“还好,虽然丢了枪,也算丢到了有用的地方。”许三伯对但二娃说。
“那你啷个不参加新四军呢?”但二娃好奇地问。
“那时候,我们对新四军不了解,国民党说共产党是共产共妻的共匪。人家都说川军穷,装备落后,川军至少还有一双草鞋穿嘛。我看游击队那些人,连草鞋都没得穿,打的赤脚。穷成那个样,去了还不喝西北风呀。再说,他们看我受了伤,又带着一个女人,是负担,并没有强求我加入。如果他多说几句,说不定就留下了。我这人经不住人磨。唉,我一生最大的失误就是这事,没参加新四军。”
许三伯长长叹了口气。但二娃看得出,这是从骨子里流出的后悔。
渡过长江后,许铁三心里那块石头才算落了地。虽然一条胳膊绷带吊着,但不妨碍迈动两腿。他们一边走,一边打听川军的下落。团长太太虽然走得艰难,但也撑起力量跟着许铁三,遇到沟沟坎坎,还主动搀扶他。一路遇到零零散散撤退的国军部队,都打量着这一对男女,脸上生出许多疑问和异样的目光:这家伙是什么人?战事这么紧,还带着一个漂亮女人赶路?
许铁三不管这些,一路餐风饮露,坚持走到安庆,殊不知43旅又从安庆全部撤往武汉去了,只留下一个收容站收容那些溃退下来的散兵游勇。收容站说军事委员会正在武汉集结部队,准备在武汉打一场会战,保卫华中。
安庆到武汉陆路700多里,水路800多里,许铁三再也走不动了,只好在安庆收容所滞留了几天,好不容易搭上一条19集团军往武汉转移军需物资的船,几天后到了湖北鄂州,才终于找到原来的部队。
“找到部队,这就好了!”但二娃松了口气。
“好个屁,接下来让老子吃尽苦头,九死一生才活下来。”许三伯怒气冲冲地说。
“咋回事?”但二娃急急地问。
“事情还是出在枪上了。”许三伯说。
十二
许铁三带着女人回到部队时,那些天陆陆续续都有散兵归建,有跟其他部队回来的,有丢了枪逃回来的,还有一些化装成老百姓逃出来的。偏偏这时军统在川军各师、旅、团设了政训处,名义上是强化军队的政治工作,实际上是由特务组成的机构,职责是专门对付川军中有共党倾向的官兵。政训处一经设立,就遇到南京会战失败,于是这些人的重要任务之一就是专门审查丢枪的,逃跑的人。不少丢枪的士兵都被关到禁闭室,等候处理。
许铁三一回到部队,还来不及去治疗枪伤,就被政训处通知去问话。许铁三并不知道这些人是干啥的,人家一问便老老实实地说枪给新四军游击队了。心想,新四军是友军,也是打日本的,送个枪没啥大不了的。
哪知政训处的人一听,盯着他嘿嘿冷笑了两声,转眼就把许铁三投进了牢房,根本不管许铁三的伤势,也不听他解释,只说了一句:“凡是私通共匪的人,都要送军法处处置。”就扬长而去。
许铁三见对面牢房里还关着一些人,其中还有许铁三在船上见过的化装成老百姓的两个兵。他知道政训处特务说“私通共匪”的人不止他一个。
“他娘的,老子打死那么多鬼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呀,这样对待老子,天理不容!”
许铁三在禁闭室里度日如年,不知该怎么办。经历了这两场会战,已把生死看淡的他,心理素质日趋稳定,并不担心自己何去何从,焦虑的是团长太太,是如何完成团长临死前嘱托的事。
事起仓促,变化难测。川军的中下级官兵知道通共是军中最大的罪名,弄不好就是掉脑袋的事,都怕忤军统这个霉头,没有哪个敢为他求情。
正在危难时,团长太太的智慧和胆气显现了。
78团活着的官兵都知道团长有一个战时太太,有的还见过她的模样,甚至知道团长是为她而战死的,不知情的人视她为团长的克星,说不是去接她,团长也不会死。知情的晓得团长是心里装着一个人,才冒死去接的。虽是为了女人,好歹也是与鬼子浴血奋战,为抗日而死的,对团长感到惋惜。平时大大咧咧的沈大炮沈连长虽然也不愿蹚这浑水,还是瞅了一个空子,领着团长太太去牢房隔着窗棂见了许铁三。
一见面沈连长就劈头盖脸的一顿责骂:“你个龟儿子打仗是把好手,搞这些事却是个瓜娃子,一根肠子通屁眼,不晓得拐弯。你不认账,就说丢战场上了,他能把你勾子啃了呀 ? 如今,你都竹筒倒豆子了,整得老子都莫法救你。”不容许铁三解释,便闪过身子,让团长太太靠近窗子跟他说话。
“你的胳膊怎么样了?”女人并未显得非常着急,反而轻声柔情地问道。
“不晓得,痛麻木了。”许铁三说。
“把头伸过来。”女人轻轻地说。
“干吗?”
“你脸红得厉害,我摸摸。”女人温柔地一边说,一边伸出手摸了摸许铁三的额头,又有意无意地摸了摸脸,“哎呀,你发烧了。”许铁三从小长大,还没被女人摸过脸,女人的手骤然划过脸颊时,凉津津的,如玉一般温润清凉,顿时让他清醒了许多,心里别提有多跌宕起伏了。
女人眼里盈满关切疼爱,盯着许铁三看了半晌,断然道:“莫急,好好待着,等着我!”说完就走了。沈连长也不敢多待,赶紧离开了。
他们一走,许铁三这才觉得自己如同掉在冰火里,浑身冷得颤抖,脑袋烧得发烫,颓然倒下,人事不省。
许铁三在牢里迷迷糊糊待到第二天上午,忽然听见汽车“哧”的一阵刹车声,急促的脚步声传来,禁闭室的门突然打开了。进来几个士兵,把许铁三小心翼翼地扶了出来。
许铁三抬眼一看,见怒气冲天的杨旅长领着参谋长、副官还有牛主任等一干人站在门前,挣扎着刚要立正报告,只听得旅长一声断喝:“ 牛主任,你给老子过来。”
牛主任走过来:“旅座有何吩咐?”
旅长一挥手,对着牛主任就是一鞭子,“老子这么好的兵,打死那么多日本人,是功臣了,他的命就不值两支枪吗?”
国军中,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旅长的少将军衔,比牛主任的少校大了三级,平时旅长还忌惮着军统,可被惹恼时,牛处长在他眼里就算个屁了。
牛处长当众挨了一鞭,脸上挂不住,嘴上还硬:“许铁三通共匪!”
“放屁!他通共匪,啷个还带伤跑回来了?有这样通共的兵吗?他不把枪送给共党游击队,能过长江吗?用两支枪,换了两条人命,还不值吗?这事,老子把官司打到军事法庭都不怕。”
“戴局长说了……”
“戴局长算个屌呀!你少拿他来吓人。他管天管地,管不到老子这个旅。就是到蒋委员长面前,老子也要把这个事理伸展。老子们在前线卖命,你们这些龟儿子就在后面下烂药,什么他妈的通共匪,八路军新四军难道不是国军吗?牛主任,你说,是不是?”
牛主任嗫嚅着:“是倒是,但是……”
“但是个球,共党军队改编成国民革命军第十八团军和新编第四军,是蒋委员长下的命令吧?是不是?牛主任。”
“是,是。”
“按你们这个做法,蒋委员长也通共?是不是该先把他抓起来?”
牛主任一下脸色大变:“不,不,属下没这个胆。”
“龟儿子就晓得拿戴笠这根鸡毛当令箭,把委员长‘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老幼,人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的召令当耳边风,硬是要把友军当敌人。如此下去,党国不亡在你们这帮混账王八蛋的手里才怪呢?!”
牛主任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不敢再说话了。周围官兵们心里那个喜呀,都在脸上写着:对头,就是要让政训处的这些龟儿子们晓得我们川军也是不好惹的。惹毛了,就给他狗日的雄起,就像旅长这样。看看这气势,这胆量,这血性,敢作敢当,这才是蜀中男儿,军中汉子!
旅长见把牛主任的气焰给打下去了,缓了缓口气问道:“你晓得侯团长为啥殉国的?”
牛主任小心翼翼地回道:“他们说是为了接一个女人。”
“放屁,那是侯团长奉命撤退时,看见我的吉普车被鬼子飞机给炸了,硬把他的吉普车让给我先撤,他带着许铁三他们卫队步行撤退。用你那被门夹了的脑壳想想,他们的脚板子跑得过鬼子的坦克装甲车吗?”
“旅座,这事我确实不知道!”牛主任故作恍然地说。其实,他心里非常清楚,这支四川来的“草鞋军”在淞沪会战、南京会战中是打出名气来了的,连委员长都一改对这个杂牌军的看法,准备将43旅当作主力使用的,这次休整都统一换了最先进的德式装备,重新补充了兵员,腰杆子硬得很。这个时候去硬碰硬,胜算不大。算了,自己最好不去杵这个霉头,便借坡下驴:“既然这样,那这事就任由旅座处置。”
旅长不再理睬牛处长,一声呼叫:“来人,赶紧把那些丢了枪的人都放了。把许铁三给老子送到野战医院治伤。杨副官,你写个报告给军部,老子要给侯团长和许铁三请功。”
随着旅长一声令下,几个护卫把许铁三扶上车,向战时医院开去。就在车开时,许铁三看见团长太太正站在路边,冲着许铁三轻轻眨了下眼睛,不经意地嫣然一笑。这是许铁三第一次看见女人的笑容,他心里顿时漾起一种异样的暖意,如春风拂过全身,拂过灵魂,几乎晕了过去。他知道这戏剧性的变化,肯定和团长太太有关,但对具体是怎么惊动了旅长,把他解救出来的,却一无所知。
“是不是团长太太直接去找了旅长?”但二娃问。
“不是她是哪个?”许三伯一拍大腿反问道,“她去旅部找旅长,卫兵不让进,她又把对付团长的劲头拿出来,足足在团部门口站了一整天,才把旅长给站了出来。
杨旅长先前还埋怨就是这女人把团长害了的,是个扫把星,心里有气,不愿见她。见她锲而不舍地立在门口,卫兵赶也不是,不赶也不是,莫奈何,只得让她进来,耐着性子听她把侯团长为什么要接她,又如何率卫队与鬼子血战殉国,我和她又是怎么逃出南京,与鬼子遭遇和游击队如何送我们过江,我又为什么被关禁闭这些事,一五一十告诉了旅长。说到最后,就把侯团长留下的那封信当面交给了旅长。”
“是那封从侯团长口袋里掏出来的遗书吗?”
“是啊。她太聪明了。给旅长说,侯团长临死前让许铁三把这封信当面交给旅长,说这是命令。许铁三是因为要完成团长临死前下达的军令,才用两支枪交换,冒死渡江的。还说,没这封信,许铁三可能就留在游击队不回来了。其实,团长临死前根本没下这命令,他的血都流干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许三伯有点诡黠地抽动了下嘴角,但二娃看得出,那脸上满含着对女人的赞许。
“难怪旅长要替许铁三伸张正义了。”
“旅长听说后,火冒三丈,立即带着卫队,跨上马,一阵风似的,直接闯到牢房,把我弄出来的。”
“太厉害了,化险为夷!”但二娃拍手叫好,“后来呢,伤好了吗?”
许三伯突然脸色变了,愣了半晌才缓缓地说:“好个啥,这不,摆在这里的。”随即晃了晃他那半截胳膊。
十三
许铁三被送到野战医院后,医生打开绷带检查,发现这一枪正好打在胳膊肘上,骨头都碎了,十多天耽误,伤口发炎脓肿,都生蛆了。医生说没办法,保不住了,给他做了截肢手术,在医院里治了两个多月,截肢的地方才勉强愈合。
许铁三的胳膊废了,不能再吃军粮,也不能再参加接下来的武汉会战了。部队念他抗日有功,把他安排去后方一个伤残军人休养所养伤。
许铁三陷入深深痛苦之中。天天看着自己的半截胳膊想,一只手就这样没了,下半辈子咋办?团长说,女人归我了,要我照顾她一辈子,我现在是个废人,能跟我吗?即使跟我,又如何能照顾她。许铁三怨天怨地,怨自己命苦,怨鬼子太凶残,怨自己战术不过硬,怨得脑瓜子生疼,也没怨出个名堂来。
伤残军人转移的时间终于来了。临行的前一天,旅长来了,跟随来的还有团长太太。
在许铁三治伤期间,团长太太每天都定时来探望他,端茶倒水地照顾他,无微不至,让许铁三常常感动得掉泪。问她这段时间住在哪儿?女人让他不要担心,说一切有旅长安排,让许铁三安心养伤。问以后怎么办?女人说,不要多想,先养好伤再说。
旅长一开口就让许铁三吃惊:“许铁三,本旅长问你个事,你个龟儿子要给我说实话哈!”
许铁三看着旅长一本正经的样子,疑惑地问:“旅长,啥事?”
“想不想团长太太跟你一起走。”
许铁三一听,犹豫道:“跟我走,去哪儿?我一个废人?”
“要是她不嫌你是废人,你愿意吗?”
许铁三又惊又喜,望望旅长,又看了看女人,从旅长眼里,许铁三明白无误地看出旅长是认真的。再看看女人,女人没说话,眼里却满含柔情与期待,等着他回答。
要说许铁三不想,那是假话。这么漂亮的女人,是个男人都是想要的,何况许铁三这个从枪林弹雨中杀出来的男人。应该说,他早已把女人装到心里了。先前他对女人有好感,只是一个男人的本能冲动,哪怕是自己曾经冒着生命危险救了女人,他也不敢把她当成自己的女人。女人就如天上的月亮一样,光彩照人,看得到摘不到。然而,自从团长临死前说了那话时。女人就在许铁三心里明确无误地变成了自己的女人了。只是碍于瞬息万变的战事和男人的脸面,埋在心里没有表示,后来自己废掉一条胳膊,也就慢慢地死了这条心了。
“那么好的女人,一个废人,哪配呢?”他想。
现在旅长挑明了话题,许铁三喜出望外,生怕瞬间生变,他赶紧“啪”一个立正:“许铁三服从旅长安排!”
旅长转头对女人说:“怎么样,我这个兵,多好呀!有眼光,你没选错人。”
“晓得你冒死送回的信写的是什么吗?”
“报告旅长,咱不识字,不晓得!”
“以后你会晓得的。就这样,她,”旅长指指女人,“归你了!”许铁三脑袋“嗡”的一声炸响,这不是团长临死的那三个字吗,现在从旅长口里蹦出,震得许铁三心潮澎湃,热血激荡。
“现在本旅长命令你,她到哪儿,你跟到哪儿,一辈子不离开。”
许铁三又“啪”地一个立正:“是,旅长,她到哪儿,我跟到哪儿!”
旅长拍拍许铁三的胳膊:“记住你们团长的话,照顾好她。”说完转身走了。
“后来我才晓得,旅长这么做,都源于那封信。”许三伯像解疙瘩一样慢慢给但二娃道来。
“是鸡毛信吗?”但二娃急刨刨地问。小时候他看过电影《鸡毛信》,但凡是军事情报他都认为是鸡毛信。
“啥子鸡毛信?那是一封家书,根本不是啥子军情要事。”许三伯喝了一口茶,润了润嗓子。
“家书?”
“是家书。”许三伯望着门前那棵又粗又壮的苦楝树,随即又慢慢讲出一段感人故事。
不错,那是一封“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的家书,是团长母亲用血和泪写的,全篇没有儿女心肠,舐犊深情,没有慈母殷殷,万般牵挂,字字句句都是鼓励儿子们为国家民族英勇杀敌,精忠报国的催征檄文。
信是这样写的:
吾儿知悉:
国难当前,倭寇凶残,侵我山河,戮我同胞。汝为蜀中男儿,慷慨请缨,奔赴抗日前线,为娘虽心生忧欠,然亦倍感殊荣。此去儿当奋勇杀敌,莫念为母。古云:“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吾儿既为军人,以死报国当为天职。宁为玉碎,切勿瓦全。儿若马革裹尸,为娘给你披麻戴孝,迎儿英魂于十里长亭;儿若受伤成残,为娘侍养你至终老归山;儿若全身凯旋,为娘替你寻女成亲,生子育孙,共享太平。今刺血为书,遥寄沙场。
门前苦楝树,便作望子碑。
树下遥天揖,捷报断肠归。
母亲泣血,吾儿谨记
民国二十六年秋
当时,有一个随军记者在43旅采访,在旅长处获此书信,又听了团长殉国的壮举,感动得涕泗涟涟,随即以“一位母亲的抗战檄文”为标题,登在《大公报》上。一时间,《救国时报》《救亡日报》《申报》等纷纷转载,连《新华日报》都刊载了。一个很有名的抗敌剧社还以此为题材,编排了一出话剧《苦楝树》,在前线巡演。极大地激起全国军民的抗日斗志。
旅长那天看过这封信后,默然无语,心如汤煮,然后和女人有一番长谈。
他告诉女人,团长的母亲姓岳,读过书,识得字。可惜很早丈夫就病死了,含辛茹苦把三个儿子养大。大儿子就是侯团长,17岁就从军了。两个小儿子,抗战爆发时,一个21岁,一个18岁,她毅然决然地把这两个也送上战场了。军队出川时,母亲没送他们别的,每人送两丈白布,一丈红绫,告诉他们,若战死,白布裹尸;若凯旋,红绫披身。不幸的是,小儿子最先随22集团军邓总司令出川,在太原会战中战死,继而是大儿子侯团长,在南京会战中战死。二儿子前不久又在徐州会战中,随王铭章师镇守滕县时,壮烈殉国。在他们三兄弟的身上,唯一留下的遗物,就是这三封母亲分别写给他们一模一样的家书。
“一家三男皆战死,唯留六旬白发人呀。”旅长眼睛湿了。女人听了早已泣不成声。半晌,她擦干眼泪,对旅长说:“我要到四川去!”话语坚定,没有半点犹豫。没等旅长反应过来,又补了一句,“小女子只有一个要求,请旅长成全。”
旅长一愣,瞬间明白女人的想法:侯团长临死前指着口袋,无法说出来的担忧,女人此时全都明白了,她这是义无反顾地要替三个战死的男儿担起赡养烈士母亲的责任义务呀。
他感慨万千地望着这个看似孱弱的内心却无比强大的女人,不知道说什么好。
旅长带着卫兵离开战时医院后,女人走到许铁三跟前,拉起他的手:“你说了,我走哪儿你跟哪儿。”
“是,姐到哪儿,铁三跟到哪儿!”
“走,我们去四川。”
“去四川!”许铁三惊讶地问。
“是的,到四川去。路上我再给你说为什么。”
许铁三听话地跟着女人。本来就没啥收拾的,当天下午就在旅长的安排下,搭上一条抢运战时物资的“民生号”货轮,前往四川。
长江边,江水瑟瑟,江风肃杀,货轮汽笛长鸣。
正当许铁三和女人提着包袱欲上船时,旅长带着沈连长和1连士兵赶到码头上。
许铁三很惊异:我许铁三有何德何能,竟让旅长带这么多人来送行?!
在旅长示意下,参谋长叫道:“许铁三,你们两个等等。”接着参谋长拿出一张纸,念道:“经43旅司令部报请军部批准,兹追认侯青云团长为上校烈士,抚恤金双倍发放;许铁三授一等功,甲级残废,着升中尉排长,支上尉薪金。”
然后将命令状递给许铁三,告诉他,国民革命军军事委员会已照会地方政府,抚恤金和薪金,到四川后,将按规定发放的。后来许铁三听说,旅长本来上报追认侯团长为少将军衔,终因接女人一事被军委会否决了。
许铁三万万没想到自己能得到这种殊荣,他激动得差点给旅长跪下去磕个头表示感激。但他觉得自己是军人,军人有军人表达感激的方式。许铁三以军人姿态立正敬礼:“谢谢旅长,谢谢参谋长,谢谢43旅全体长官弟兄们。”
沈连长随即一声令下:“全体都有,立正,敬礼!”
一个连百多人,整整齐齐排列码头,齐刷刷地给许铁三和女人敬礼,连旅长和参谋长都神色肃然地抬起了手臂,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许铁三满含热泪,在全体人员的注目下,携着女人上了船。随着汽笛一声长鸣,船缓缓地向西边驶去。
用不着女人说,许铁三就明白了女人到四川去干什么了。
十四
“我猜猜,团长母亲当时是不是住在我们麻衣街?”但二娃说。
“不是!”许三伯断然否定,然后点燃一支烟,对但二娃说:“侯团长家当时在下半城的凤仪街,那是果州城比较热闹的商业市区。是侯团长祖上传下来的一个小四合院,42年果州遭到日本飞机轰炸,那小院被炸坏了一半,还是当地政府接济修葺了才勉强能住人的。门前那棵苦楝树当时被炸弹削去半边树皮,都枯萎了,谁料想第二年春天发了新芽,长得枝繁叶茂,生机勃勃。”
透过淡淡的烟雾,许三伯思绪回到了果州的日子。
女人和许铁三从鄂州一路辗转,一个多月后,抵达了果州。
果州城不大,坐落在嘉陵江西岸,一条澄江如练的绿水由北向南流经此地,斯地山清水秀,土地肥沃,物产丰饶,历代名人辈出,汉大将纪信、天文学家落下闳、《三国志》著者陈寿,十八集团军总司令朱德、22集团军总司令邓锡侯、29集团军总司令王缵绪等都是这里的人。当时从江浙一带还迁了几个丝绸厂。抗战时果州是民国一个轻工业城市。侯团长当年就出生在这座小城里。
许铁三和女人到果州正值1938年夏天,
那天,侯团长的母亲正泪眼婆娑颤颤巍巍地把三个儿子的牌位,摆在堂屋供奉“天地君亲师”的神龛上,准备焚香祭酒。
两个月前,果州地方政府来人,送来了《抗战阵亡将士告知书》,她才得知三个儿子全都战死在抗日前线了。骤然来临的巨大打击,把老太太击倒了。老太太知道打仗是要死人的,在激励儿子们奋力杀敌时,始终还是心存侥幸,在神龛前烧香拜佛,日夜祈祷老天开眼,为儿求平安。她万万没料到抗战才开始半年多,三个儿子都殉国疆场,家中仅剩下自己一个孤苦伶仃的老妪了。虽然国为大,家为小,然仨儿子都是娘的心头肉,再怎么坚强也难化解失子之痛啊,接下来的日子将会如何度过。巨大的打击下老太太病倒了。好在古道热肠的邻居们知道此事后,纷纷熬药煮汤,端水送饭,侍候一个多月后才慢慢好起来。
当她看见一男一女走进门,一下跪倒在她的面前,叫“娘”时,老人家一下懵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天啦,这是怎么回事?凭空掉下来一儿一女。
老人家看看许铁三,又看看女人,二人都是满含热泪,没有什么异样。
这时,女人站起来,把团长母亲扶在椅子上坐定,和许铁三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后,起身问道:“娘,杨汉齐旅长你认识吗?”
团长母亲惊诧了:“岂止认识,我大儿子青云就在他的部队里当团长呀。说起来,杨旅长算是我一个远房表妹的女婿,民国十四年,就是他把青云带出去当兵的。”
“这是他写给你的信,你老人家识字吗?”团长母亲点点头。她是大户人家出身,自幼学过四书五经。
“那请你老人家过目。”掏出一封信,双手呈递团长母亲。团长母亲疑惑地接过信,急急地拆开看了一遍,抬起惊讶的眼睛扫过二人,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突然号啕大哭起来:“儿啦,儿啦,你到死都没忘记老娘呀!老天爷呀,我儿在天有灵,为娘谢谢你了。”哭得声嘶力竭,老泪横流,凄惨悲凉。
号啕声惊动了左邻右舍,纷纷过来探看,老太太激动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把此事说了,又把女人和许铁三介绍给大家。街坊们全都忍不住涕泪涟涟,唏嘘不止。皆说,这下好了,这个孤苦伶仃的老太太有依靠了。人们纷纷送衣送物,对二人的到来表达由衷的欢迎。
于是,女人和许铁三在果州住了下来,义无反顾地担起了赡养团长母亲的重担。
半年后,团长母亲亲自操办了一场隆重的婚礼,为许铁三和女人举行了圆房仪式。从此,团长太太正式做了许铁三的女人。
许铁三如愿以偿。
团长母亲在许铁三和女人的无微不至的照顾下,渐渐从失去三个爱子的悲痛中走出来,安详平和地度过9年时光。不幸的是,1945年8月15日这天,日本无条件投降的消息传到果州,全城一片欢腾。团长母亲更是喜极而泣。她把三个儿子的灵牌端端正正摆在苦楝树下,焚香烧纸,洒酒祭奠。像抚摸自己儿子一样抚摸着苦楝树高喊:“儿呀,你们没有白死,在天有灵啊。狗日的日本人——投降了。”“哈哈哈”大笑三声,随即“嘎”地一声,气绝而亡。
悲痛不已的许铁三和女人为老人家举行了隆重葬礼,连同三个儿子的灵牌衣冠,葬于乐栖山上,并请果州最有名的诗书家写了墓联:
羸肩担大义,岳母尽忠,催子慷慨赴国难;
铁躯护天道,侯门沥血,挥戈捐骸为民族。
女人还特意请雕刻家把那封家书刻在了墓碑背面,彰昭后世。
十五
许铁三和女人送走团长母亲后,正准备回到皖南故乡去安度平生,没料到内战爆发了,东北、华中一带国共两党打得昏天黑地,只好留在果州没有动窝。这一滞后,很快就到了1949年,果州解放了。人们庆贺战争结束,开始一个新时代的新生活。正当许铁三和女人刚刚过了几天平安祥和日子,再次筹划回故乡时,厄运突然袭来了。
当年许铁三到果州后,便按参谋长所嘱将自己的伤残证和团长阵亡证书等交给了当地政府,当地政府按规定发给了团长母亲双倍抚恤金,许铁三每月由当地政府支付上尉薪金,一家三口聊以度日,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日子还算过得去。哪知道果州解放,随着国民党政权垮台,自然就没有人发那份薪金,生活很快变得艰难拮据了。
更要命的是,突然有一天,两口子双双被关进了监狱。
审讯时,许铁三一头雾水地问为什么被抓,工作人员告诉他,革命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行动,这次镇反运动就是要把国民党藏在旮旯角落的残渣余孽清理干净,更好地建设新中国。许铁三问,我们属于哪个阶级呢?工作队长一拍桌子说,一个国民党的团长太太,一个领取上尉薪金的国军排长,你说你属于哪个阶级?嗯!等着吧,会有好果子给你们吃的。
队长一番话让许铁三背脊发凉,如堕冰窟。许铁三知道中国已经改朝换代了,但绝没有想到自己在国民党部队当过兵就是罪过,就是被抓进监狱的理由。两口子在果州无亲无友,两眼一抹黑,瞬间陷入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危险境地。
世间虎落平原,龙困浅滩,皆属无可奈何之事,何况许铁三和女人并非龙虎,不过是凡夫俗子尘垢秕糠而已。人生无常,遭此厄难,奈何不得,只求老天开眼,渡过劫难。
世上难免经常发生一些峰回路转柳暗花明的事,令人悲喜交加,情愫难言。就在新政府准备枪毙一批反革命分子的前一天,许铁三被带到了办公室,里面坐了一男一女两个干部模样的人。那男的让许铁三坐下,问他胳膊怎么了。
许铁三见他态度和气便说:“丢了!”问怎么丢的?在哪丢的?许铁三说南京会战中丢的。那个干部继续问:“具体在什么地方?”
许铁三说:“过长江前被日本人打伤的。”
“怎么打伤的,又如何过江的,能说清楚点吗?”
许铁三便从头至尾详细地说了一遍。
那干部“哦”了一声,和那个做记录的女的交换了一下眼色,走了。
事情突然间出现重大转圜。
当天下午,许铁三和女人就被释放回家了。镇反委员会什么也没说,连一片纸都没给他。
许铁三很惊异,这太蹊跷了,不可思议,其中有何玄机?难道是老天爷暗中相助 ?想了多日,又打听了很久,也没找到半个头绪。
“要我看,是你们够不上关押的条件,当时镇反固然重要,但也得按政策来吧?”但二娃说。
“也许是吧。我老婆说,不管它,不想它,活一天是一天吧。”
时间在推移,生活还得继续,这事在许铁三心里渐渐淡了。但是,故乡是不能回去了,“少小离家老大回”,回去可能会遭到频繁的审查,更麻烦。凤仪街也不能再待了。那个年代,即使当局没把你当成反革命分子,只要政治历史上稍有问题,人们看你的眼光也会变的。世态炎凉人心冷,白眼无情似箭翎。团长太太受不了人们在背后指指点点。于是两口子便卖了老房,搬到民风淳朴的麻衣街,并用卖房的钱开了一个小杂货铺,混迹于底层人中,安安分分谨小慎微地度日。
搬来那天,女人特地在院子里栽下了一棵苦楝树,不时给它浇水施肥,精心培育。随着苦楝树渐渐长高长大,两口子的一口下江话也渐渐同化成了地道的四川话,成了麻衣街和大家和睦相处的资深老住户了。
日子就这样不咸不淡波澜不惊地过着。
福兮祸伏,祸兮福倚,该来的总会来的,历史从来不会缺位。
转眼“文化大革命”来临,革命狂涛又一次把许三伯推到风口浪尖上。邻居们破天荒地第一次认识了一个性格刚毅且暴怒如狮子的许三伯。
这就是小说开篇的那一幕。
事态平息后,由于但二娃的执着,终于知道了许三伯和女人那一段不为人知的抗战史。但是,但二娃并未像往常一样急着发布他的独家“新闻”,他明白,过早发布弄不好会给许三伯带来灾难。于是他像一只鹰一样,紧盯着世事,在寻找一个恰当的时机。
岁月荏苒,光阴似箭。这一寻,就是20多年。
这一年是南京大屠杀50年。
一天,麻衣街忽然来了一群男男女女,领头的是20年前带人来抓国民党团长太太,现在已是市电视台副台长的马三娃子马伟碚。
这伙人一窝蜂地涌进了许三伯的家里,又是拉线又是架机,还有一个漂亮的女娃拿着话筒说着什么。邻居们十分纳闷,许三伯一个耄耋之年的烟杆老头,有哪门子事值得电视台的人忙得一塌糊涂?没等街坊们弄清楚,当天晚上,他们便在自家电视机里看到了许三伯,屏幕上一行血红的大字——“一个老兵的控诉”。
街坊们犹如醍醐灌顶一般,突然间知道了在本市许三伯是唯一尚存的一个亲身经历了那场,让中国人愤怒了半个世纪的大屠杀的老兵,一个有着抗战传奇经历,战功赫赫的英雄。麻衣街人骄傲了:“啧啧,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看不出许三伯还是从枪林弹雨中杀出来的人物呀!”
他们不知道,这一切,皆是但二娃鼎力筹划的结果。
几天前,但二娃找到马伟碚,郑重其事地说:“你难道不想用实际行动,洗干净那一皮带抽出来的鲜血吗?”
马伟碚骇然忆起,愧疚万端,这是他一生的痛点,苦于一直没找到忏悔的机遇。但二娃便将许三伯的抗战故事一一讲给他听。马台长听了拍案叫绝,立即和但二娃精心策划了这次现场采访的重大活动。
据但二娃说,许老太太看完电视后抱着老伴失声痛哭,说她一生对不起许三伯,没有给他生下接续香火的一男半女。
许三伯知道女人是在用真诚歉意感谢他。个中缘由只有他才知道:原本漂亮的团长太太为什么生不出一男半女。这个发生在自己亲人身上的悲惨情节,许三伯在电视里隐瞒起来了没有讲。他认为,鬼子是可恶的,但没有必要为了控诉其兽性,而让活着的人们再经历一次身心的痛苦,灵魂的沥血。
蹊跷之事接踵而至。
电视播出的第二天,许三伯家里来了一位客人,满头银发,步履稳健,气宇不凡,一进门就向许三伯拱手:“小兄弟,别来无恙?还认识我吗?”
许三伯睁大眼睛,仔细看看来人,上下打量,依稀面熟,记不起在哪里见过:“你是……?”
“还记得当年长江边芦苇荡里……”
许三伯一拍脑袋:“哎呀,你不是那个游击队长吗?”
“对,是我。我是昨晚看了电视才晓得你还住在本市,特意来看看你呀!”
“那你也在这里住呀?”
来人没有直接回答,换了个话题:“老弟,你送给我们那两支枪,加上缴获鬼子的那两支,可为抗战出了大力,我们用它至少干掉了这么多鬼子。”老人伸出两个手指头。
“两个?”
“20个。”
“厉害,不得了。”许三伯赞叹道,“比我多。两场会战,我才干掉17个鬼子,还有一个不算我的呢。”两人瞬间回到了烽火连天的抗日战场。
这时隔壁但二娃听到声音探头探脑地进来了,见到来人,惊讶地喊:“郝书记,你咋在这里?”
“郝书记?”许三伯疑惑地看看但二娃,又看看游击队长。
但二娃惊炸炸地说:“哎呀,三伯你不晓得吗,他就是地委郝书记呀。”
“离休了,早就离休了,老百姓一个。”被称为郝书记的游击队长谦逊地制止但二娃娃吃惊的夸张。
“嗨,早知道你也在这里,我咋不找你叙叙旧呢?长江一别后,我还常常梦见你哩。”许三伯一边让座,一边疑惑地说,“呃,有件事藏在心里几十年了,今天得问问:解放初镇反运动时,都把我俩抓到监狱里去了,后来又不明不白地放了。是不是你干的?”
郝书记叹了口气说:“几十年了,该给你说清楚了。那时我刚转业到公安局当副局长,从报上来的反革命分子名单上,我看到有个叫许铁三的名字,觉得熟悉,想到长江边的事,那人也叫许铁三,担心杀错了人,便让保卫干部来核实一下。没想到真是你们。虽说你在国军里当兵,但罪不当诛呀。何况你还打死过鬼子,送了我们两支枪,有功啊。把你们弄出来后,本想见见你,当时形势,不允许我出面,后来我又调到外省去了,直到改革开放后才又调到这里任职的。”
许铁三恍然地叹口气,拱手说:“多亏你暗中相救,我两口子才活到今天。”一边说,一边把女人喊出来,郝书记见到女人感慨万千地说:“老了,当年你多漂亮呀,就像画里画的人儿。我们都老了,廉颇老矣。”叹息不已。
后来,市里召开了一场“纪念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50周年大会”,许三伯受邀参会并被隆重请到台上,主持人请当年的新四军游击队长,离休的郝书记上台,亲自把一枚金光闪耀的“抗战纪念章”挂在了许三伯胸前。
许三伯抚摸着这枚迟到的奖章,眼前浮现出杨旅长、侯团长、沈连长和那些阵亡的弟兄的脸庞,一时间老泪纵横,嗫嚅着说不出话来。须臾,只见他突然努力挺直腰板,以立正站姿,缓缓抬手,向郝书记和全场观众,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刹那间,他听见台下掌声如惊涛裂岸的狂潮,轰然炸响,裹挟着万钧雷霆,冲出会场,迸裂于天地之间,在苍穹之下久久轰鸣回响。
此时,女人坐在苦楝树下,听着树叶沙沙摇曳的呢喃,看着电视上的许铁三,露出醉心的微笑……
2025年4月10日于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