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鑫
父亲与车有着不解之缘,父亲的生活中,车不可或缺。
辰州的严冬,天蒙蒙亮,晨曦羞赧地透过薄薄的云层,微微的光不足以唤醒沉睡的大地,空气干冷而凝滞。
“嘭……噔噔……嘭……噔噔”几辆家车率先苏醒了,慵懒的发动机,颤抖着,排气管喷着白色的烟,滴着水,就像晨起的孩子打着哈欠,眼角挤出的泪。
父亲侧身趴在五菱荣光的前盖上,用抹布耐心地擦拭着挡风玻璃上的冰霜,车渐渐热了起来,父亲也热了起来。
父亲用他那粗壮的手指夹起一根烟,袅袅上升的团团烟雾中,注视着东方,朝阳逐渐刺眼,带来丝丝暖意,孙女飞出了楼门,向父亲打着招呼,父亲大步上前,接过书包,“你爸妈早上给你整什么吃的了?”“煮鸡蛋!”“吃饱了?”“嗯!”父亲把孙女迎上车,开往学校的方向。
现如今,孙女上了初中,步行上学,那台五菱荣光,早已换成更舒适的七座五菱宏光,父亲对五菱这个国产品牌情有独钟,便宜省油又抗用。
但要说父亲最钟爱的老伙计,应该是灰色的松花江小微型车,父亲每每回忆,说它发动机有劲儿,立下了汗马功劳。
我的老家在什字街的绿水青山之中,越过长河,一条齐整的水泥路在两排俊俏路灯的护卫下,通向群山深处,沟里的村庄簇拥在一起,隐藏在尘嚣之外,少了些车水马龙,多了些鸟起惊鸣和流水潺潺。
二十年前,每逢佳节,父亲的“松花江”先是趟过滚滚大河,再颠簸在崎岖的土路上,带给老家吃用之物,拉回些山间特产,一来一回,小车赚足了个满档和热闹,承载着一家人的幸福和安康。
那时的“松花江”车门窗密封不好,春节回老家的路上,虽然开足了热风,但依旧冻着脸和手脚,我们在车里包裹着棉衣棉裤,感受着北风的无孔不入。行驶到山间的风口,小车随着起伏的土路和呼啸的寒风,偶尔表现出起飞的态势,十足让母亲和我惊起一身冷汗。父亲打趣地问我:“刚才是不是漂了下?”“嗯,有点。”“冷不冷?”“不冷,还行。”
每次回家,父亲十分积极,提早准备好货品,计划着出行。“松花江”这台车,本来就是为回老家准备的最重要的年货,记得买它的前一年坐小客回老家,赶上春节人多,我们足足在冰天雪地里等了一个多小时,父亲盯着凛冽北风中冻得不言语的我和妈妈,狠狠地说了一句“明年,我们买车!”“松花江”于是如约而至。
其实,父亲最早是开着摩托车回老家的,那是三十多年前,我上小学,父亲从厂子里张叔叔那借来了一台摩托车,爱不释手,后来自己买了漂亮大气的蓝色AX100,虽然花了八千元的大价,但父亲认为值得。父亲把带回老家的东西仔仔细细、板板正正地绑在了后车架上,套上了厚实的皮衣皮裤,奔驰在路上。依稀记得,寒冬腊月,父亲从老家回来,人冻得发紫发僵,十分劳累,但这丝毫不减父亲往返老家的热情。
我是上初中后的一个暑假,央求父亲骑摩托车载我回老家的,一路上,父亲握住车把,目视前方,我前倾着身体,把头埋在了他的后背处,摩托车的发动机保持着稳定的声音,若不是两侧的柳树被甩在了身后,竟误以为静止一般。路很漫长,时间过得很慢,刚开始我的骑行兴趣盎然,可到最后,只有期盼,期盼赶紧到达目的地。当我抬开僵硬的腿,从摩托车下来时,腰酸背痛,身心疲惫。父亲硕大的头盔下浓黑的头发鬓角已经打湿,阳光下熠熠夺目。
戴峪岭巨大斜角的陡坡、父亲稳稳地载着我骑行的专注和我紧张时扑腾的心跳,至今无法忘怀,深深地刻在脑海,若干年过后,留在记忆深处的,往往不是顺心如意,恰恰是那些惊险和坎坷后的安乐最让人感触颇深,意犹未尽。现在,我和父亲开车很少走戴峪岭了,每次穿过高速路的隧道,父亲总习惯地回忆起走过戴峪岭的那些记忆,感叹隧道挖掘的鬼斧神工,感慨现在交通的便利和美好生活的来之不易。
父亲是从90年代初国有企业买断下岗的,一个农村山沟里靠读书走出来的孩子,手里没有积蓄,城里没有亲戚,生活只能靠自己,父亲为了养家糊口,骑起了三轮车,靠人力挣钱。买不起三轮车,父亲积攒了木头、轮子、铁件儿、轴承等配件,模仿着别人的三轮儿,硬是做出了结实稳重的三轮车,因为是实打实的配件,自然重了很多。父亲个子不高,启动的一瞬间,需要提起整个身子,压在车脚蹬上,很是费劲,但父亲坚信,只要出力,起早贪黑地拉活,定能赚到钱,父亲的皮肤变得黝黑,腿上的肌肉变得健壮。那时,父亲时常一个人就着花生米,喝着白酒,闷闷地发呆。后来长大的我渐渐明白,一个国有企业办公室的主任,变成一个车夫,这个难以言表的历程,想是比身体的辛劳更让人难受,让人苦楚,但,父亲依然坚定地将三轮车骑行了下去。
夜里,父亲将一把匕首插入腰后,骑着三轮车拉客。母亲告诉我,曾经一次,两个喝酒的年轻人坐了很远的路,下车不给钱,父亲窝囊而怒急,回到家,做了这把匕首,说是再遇到这种人,定是不能轻饶他们。好在,一直到父亲卖了三轮车,匕首也只是防身,没有真拿出来比划过。那个漫长无助的日子里,腰间的匕首和家里的期盼给了父亲黑夜里骑行的勇气。
父亲尝试干了一些营生,最终选择了卖咸菜。父亲能起早,开着小车去大市场进菜,经过细心地摘选、腌制和储存,各类咸菜在父亲的雕琢下简直是艺术品,好吃好看,父亲很主动地用小车给主顾们送货。那些年,三轮车、AX100,松花江和五菱成为了父亲事业的战车,穿梭于大街小巷,走遍了辰州的每个角落。
父亲的拌菜堪称一绝。父亲将淘来的一台倒骑驴车,用玻璃、铝条、木板、纱帘儿等物件装饰起来,做成了一个干净简洁的咸菜展示柜儿,将各种蔬菜及配料一碟一碟地摆在内台上,戴上透明手套,装备上白色大褂和小帽,左手捏着不锈钢的盆,一边抬头,与顾客沟通选材,一边低头,右手夹起食材。挑选完毕后,将调料、酱汁等调味品均匀地挥洒在盆中,再用筷子潇洒地搅拌,最后将保鲜袋的一角套在盆边,一气呵成将拌菜倾泻在袋中,系上扣。父亲从来不用手收钱和找钱,都由顾客自助,他只专注于拌菜。记得高中那会儿,父亲的咸菜摊儿门口时常排起络绎不绝的队伍,加辣加糖加醋加味精,尽管百姓们的口味不同,但父亲总能恰如其分地满足顾客们独特刁钻的味蕾。
随着经济日益市场化,服务业在古辰州如雨后春笋,发展势头强劲。市民们都努力寻找赚钱的生意。街面上的饭店多了,各式小串烧烤店林立,各种加盟的火锅店犹如一夜之间涌上街头,各家连锁超市同蔬菜海鲜市场竞争得不亦乐乎,百姓们可供选择的菜系和食品琳琅满目,咸菜逐步在百姓们的餐桌上“退市”了,卖咸菜的生意冷清了许多。
由于自家孙女需要接送上下学,父亲也用小车帮其他家长们接送孩子,挣的钱不多,方便了邻居和朋友。想起我小时候,父亲用母亲上班骑行的粉色自行车,送我上学,父亲司机的角色其实一直没有变过。
这几年,周边市区和乡镇大力发展旅游业和生态农业,父亲的五菱宏光经常拉着全家去溜达,去兜风,父亲的小车不再是谋生的伙计,更是陪伴家人休闲、幸福的见证。
每次坐在副驾驶,都能瞥见父亲鬓角的青丝,在阳光下熠熠夺目。父亲稳稳地握住方向盘,目光坚定地朝向前方,向着美好的未来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