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喜兴
“寒雪梅中尽,春风柳上归。”
在我们还沉浸在过年的喜气中时,醉人的春风,撩人的春色已悄悄地来了。
节气还没到正月十五,学校就开学了。我和小弟上学,早上路过东小淀,淀边的二十几棵杨柳树的枝条上,已冒出嫩嫩的绿绒绒的花骨朵。在细风中,柳枝摇动,风一过,就有一股细细的清香飘进鼻中。生产队这时早已开工,社员们正往田地里送肥料。他们肩挑着土篮,担着农家肥,扁担两头擅擅晃晃,悠悠地走在田埂上。女社员更有风彩,你看他们头上扎着红的绿的头巾,红的就似梅花怒放,绿的就似池塘里出水的荷叶,分外耀眼。一路走,一路歌,听:公社是个长青藤,社员都是藤上的瓜,藤儿越肥瓜越甜,藤儿越壮瓜越大,公社的青藤连万家,公社是颗红太阳,社员都是向阳花,人人听党的话,幸福的种子发了芽!
歌声此起彼伏,声音嘹亮,看他们满心快乐的笑脸,听他们的一路欢声笑语,我猜想,他们一定是对生活充满了希望,对劳动充满了幸福!这是农村集体经济在发展,农民为自己增收致富呀!这是乡村振兴的奋进曲啊!
是啊,这是幸福的种子在百姓的心中发了芽啊!我们农民的生活蒸蒸日上啊!
这个正月里呀,我们好开心!我们这个小山村好开心!我家的大姐夫和二姐夫,是我们小山村家家的客人,家家迎请,叫我们天天兴奋!天天快乐!
正月末,我们砬子沟这个小山村,都在为一个消息惴惴不安。生产队不上工了,爸爸妈妈姐姐们不去生产队了,哥哥们,二大伯们,不上工了。生产大队告诉我们:开春,马上,石门要修一个很大很大的水库,我们砬子沟,道马寺,稻田,东小淀,白马石都将淹没,我们的村子都得迁走,我们都得搬家。要搬到我们不熟悉的地方去。
事情的来龙去脉讲得非常具体:板长峪去年夏天发生泥石流,自然灾害事件中,压死了宁家五口人,省市领导到受灾地区来慰问。这一行领导经过的石门,看了板长峪,金家坟,廉家崴子。持别是看到石门岭,见石门巍巍,两边高山耸峙,一条大河波涛汹涌从崖下冲下,这地势,这环境,振憾了这一行领导,他们认为石门很适合修筑水库。
对这消息,许多人相信,许多人不相信,或者说不愿意去相信。这些日子,家家鸡犬不宁,人心惶惶,整个村子在动荡,一片阴惨惨,一片抽搐。春雨幻作伤心的泪,随着山风,呼啸在砬子沟的山山水水了,掠过上我家栅栏,二姑家的墙头,大伯家的檐下,我们的家家户户。多少人为即将失去的家园痛惜得捶胸顿足,简直不想活了,也有人高兴,认命,早早地做准备,把重建家园做希望寄托到另一片陌生的土地上。
自然,这消息对父亲打击最大。他成天愁眉苦脸,每天夜里,偷偷地流泪。我心里也充满了惶惑不安和悲伤,上课也无精打采,对着黑板出神。
父亲常常自言自语,修水库,水真的能淹到我们家这里?我们真的得搬走?我的苹果树怎么办呀?我的稻田呀,我的l山楂树呀,可惜了!搬到平原地区,没树没山林,过生活,烧什么来煮饭?大冬天的,没炭火,拿什么取暖呀?搬到山里,有山有柴,可地不平呀,没了肥沃的长垅土地,粮不足,怎么能吃饱?
父亲和辛老夫子二大伯说,
要搬家啊,以后就没了我们村子,也没了道马寺,没了砬子沟了……
父亲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二大伯神情恍惚,忽地一怔,眯着眼看我父亲,然后猛地抓住我父亲的手,怜惜地摸着上边厚厚的茧子,心疼地说:“哎,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总有办法的!辛老夫子说,天无绝人之路,共产党会管我们的!”
为了早日修建石门水库,尽快施工,县政府为安置移民事宜,派工作组来到了我们这个偏僻的小山村。
白天,在生产队召开全体社员大会。会场设生产队的场院里,露天一个大场子,全村老少,人头攒动,一个不少。工作组栾组长宣讲了搬迁政策,说,全盖平县的所有人民公社所有生产小队任由移民们挑选,每一个生产小队接收一户移民,每户移民按条件补贴三至五佰元,接收的生产队负责帮助建设好移民的房子。
晚上,场院里挂着汽灯,继续开会动员,建议社员们到各公社去寻找适合搬家的地方,寻找可心的居住地。政策已制定,政府已决定,政令已颁布。我们得移民,我可得搬家。
家族中在我们家召开了族里会议。这次会很沉重很沉重,一改往日的欢快。二大伯闷声不响,七爷爷长声叹气,河南坡二姑父眼含热泪,河南坡老叔忧心忡忡,大伯伯一脸忧郁忧伤,父亲则一脸难舍难分。因政策不允全族移居一地,也只能各奔东西,各自投亲寻友了。
我的堂叔叔伯伯们开始四出忙活起,各找各的落脚点。我们这一大家族,在道马寺砬子沟聚族而居的历史就要结束了。好几百年的历史从今而后,将要重新书写了。我们不得不东分西散了。
移民,移走了房屋,移走了乡情,移走了亲情,但却移不走几百年来对故土的依恋!
祖先们的坟莹还在这块土地上,祖宗们的脚印还留在这块执土上,父辈们的汗水还滴在这块土地上,我们的欢笑声,过年的鞭炮声,接神的礼花,还依然响在这块天空中,我们大家又怎么愿意离开这块土地呢?
但,还得走!在细雨绵绵里,七爷爷搬家的马车上路了,马蹄声踏碎了一地悲伤的歌声。
雾霭沉沉里,二大伯装满家什的牛板车,一路摇摇晃晃,走出了砬子沟,走出了我们的视线。
在细风簿云的丽日里,二姑家装载满车房梁房木的解放大卡车,徐徐地离开了砬子沟。
这是个分别的季节,我的亲人们,我的伙伴们,陆陆续续地搬走了。亲人们洒泪而别,各道珍重。
我在也听不到二大伯辛老夫子他们谈古论今纵论天下的妙语了!再也看不到他们笔走龙蛇入木三分了!再也看不到他们醉心画艺的任意泼墨了!再也看不到父辈们的豪饮,再也听不到他们酒后的欢声笑语了!
小面包,胆子还是那么大吗?五哥还会指点大铁锅里天降的鱼吗?老丫头,二丫头还是穿着那么漂亮的裙子在跑吗?三淘气,五大嘴还会到南山坡上去拆映山红拿回家插在花瓶里吗?我们还能够去后山坡摘槐花吗?河南坡大嫂那淡淡的香气还在吗?我们还能用水枪打水仗去东小淀从崖头往淀跳吗?这一切还会有吗?
随着亲人们渐渐远去的身影我泪眼婆娑,心中有说不出的千种离愁,万种别绪,我何时才能再见我的亲人呢?何时再见我的小伙伴呢?
挥挥手,天地间,心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