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裕城
再过几天就是爹的忌日,老李的心情也跌到了谷底,对爹的愧疚是他许久都抹不去的痛。
老李经营着一家酒楼,在当地小有名气。这两年却有点力不从心,总想着让儿子回来帮忙打理。
儿子李想研究生毕业之后,和同学在省城开了一家公司,专心自己的专利设计,没有一丝子承父业的意思。
老李心有不甘,这么多年打拼下来,把一个小饭馆做到了酒楼,耗尽了大半生的心血,怎能轻易地转让给别人。
爹娘在世时,老李很是孝顺。可是在爹弥留之际,却没能和他老人家见上最后一面,让他一直耿耿于心。
那段时间酒楼装修,里里外外让他忙得焦头烂额。
“打了那么多电话,你怎么就是不接呢?!”当老伴儿上气不接下气地质问他时,老李才发现电话上已经几十个未接来电!
“爹走了,嘴里不停地念叨着要回李家村看看!......”老伴儿的话如同晴天霹雳。
前些年老爷子还时常到店里,见面总是念叨着:“建国啊,咱们家酿酒的手艺你得传承下去,就在旁边开个酒坊多好!”
老李也晓得爹的意思,“爹,酒楼都忙的脚打后脑勺,哪有时间和精力去搞什么酒的事情!再说也赚不了几个钱,就别折腾了!”
老爷子的心凉了大半截,可依然不甘心。在他生日那天,爷俩小酌了几杯,酒过三巡,老爷子又旧事从提。
“爹,我就实话告诉你吧,酒坊您这辈子就甭想了!”老李的话有些决绝,其实他只是想爹打消了这个念头。
老爷子居然破天荒冲儿子发了火,从未有过的怨气好像积蓄了一辈子,一股脑儿都发泄了出来。
老爷子操起桌子上的酒坛,向老李扔了过去,坛子落在离他很远的地方,酒气充溢在屋子里每个角落,也冲散了爹的怨气!
其实李也是有苦难言,娘一辈子都没有拧过爹的意思,唯独酒坊,曾偷偷地交代过儿子,“酒坊和娘你选一个!”。
老李问过娘,可是临终前娘也没有说出原由,只是说:“什么酒坊,酿的是人心,睹物思人啊!!”老李一直没琢磨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后来老李也曾试探着问过爹,可是爹好像在刻意回避,没说几句也就把话题岔开了。
只是告诉他,“早年间他就封了几坛老酒,有机会带上一坛回李家村看看......”
回忆好像一支支箭刺痛着老李的心,他只能在憧憬中一点点平抚平,可是老伴儿的电话又在他的伤口上撒了一把盐。
“再这样下去,家都快散了......”
“儿子说过年不回来了,看样子儿子对这丫头感情真是深着呢.....”。
老李裹了裹身上的大衣,眼窝中的泪如同陨石在寒风中划落,从前可不得见。
和儿子的冷战还在继续,爷俩丝毫都没有妥协的意思。
阳历新年,喜鹊在路上成群地低头觅食。往年被鞭炮吓得躲在窝里的狗子们,也在村子里巡视着,时不时地会“汪汪”叫上几声,像极了拜年的样子。
村头几个长者在村口晒太阳、聊家常。如果爹还在,一定会早早地站在村口迎着他,老李不禁鼻子一酸。
他一个人来到爹娘的老院子,门楣被岁月刻下一道道沟壑,如同老者脸上的皱纹,深了一年又一年。
隔壁的邻居家正在杀猪,如果爹娘还在,家里也会热闹非凡。
眼前的场景是那么熟悉,皑皑的白雪挡不住小河流水,爹和娘正在清洗猪肠子。
调皮的老李时不时地朝河边扔个小鞭炮,然后大声喊着:“过年咯,吃猪肉咯!”
那时候鞭炮可是稀罕的东西,娘会偷偷地把鞭炮拆散了,给他兜里揣得满满的。
此刻,血肠的香味儿弥漫着整个院子,老李想念着娘的手艺。
“这是“猫巴姑儿”,学名叫做茴香,把它混合在猪血里,弥漫的香气可以传上二里地。”娘的话多少有点夸张,可是承载着他童年最纯真的味道。
记得娘也会把厚厚的肥膘切成一块块的,拿大粒的盐巴腌制起来,装进坛子保存。平日里拿出几块炖芸豆,别提有多香了。
可是现在空荡荡地院子,没有一点生气。凌乱的枯草也被昨夜的雪藏了起来,只有褪色的福字,独守着老屋。
老李拿起扫帚,准备把院落打扫一番。当移步到地窖口时,一股酒香从地下溢了出来。
这醉人的味道再熟悉不过,“小爷们儿,尝尝味道咋样!”
打记事儿起,吃饭时爹总爱把沾着酒的筷子放到老李的嘴里,可是都会被娘一把打下来,“你这老东西,咋不教孩子点好,小小年纪就让他学喝酒。”
爹则满脸委屈地朝娘陪着笑脸儿,好像犯了错的孩子,“我是让咱建国记住这味道,可不能忘!”
在地窖的角落,老李第一次看见爹藏的几坛老酒。
一块刻着“原原”酒坊的木牌匾则立在一旁,蜘蛛网也在上面留下斑驳的烙印。这估计是在娘去世后,爹刻下的。
老李拿起牌匾,却无意中发现后面刻着酿酒的秘方和“李家村”几个大字。
老李一个劲地叹着气,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李家村、李家村,我咋没想着带爹回趟李李家村呢!”
“爹,孩儿不孝,敬您老一杯!”地上的酒迹带着儿子的歉意与思念,飘向天堂的父亲。
他一直盯着着那块牌匾百思不得其解,“‘原原’究竟代表着什么意思呢?”
老李寻摸着回李家村一趟,也许会找到想要的答案。
喜鹊们也跟着凑热闹,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像是在七嘴八舌的支持老李,“回李家村、回李家村.......”。
回到家里,老伴儿一个劲地催促着他给儿子打个电话,这样一家人就可以过个团圆年。
老李抱怨着,“求他回来,不可能!我是养个白眼狼,为了一个丫头连家都不回来了!”
老李似乎把怨气都怪罪在儿子的女友身上。老伴儿心疼儿子,也想宽慰一下老李。
“王总不是跟你谈了好几次么,酒楼转让出去,正好咱去看儿子也行!左手挽着儿子,右手挽着老公,这样的画面现在只能出现在老伴儿的梦里。
“他不回来看我们,还让我们去看他,到底谁是老子谁是儿子!”老李的咆哮有些肆无忌惮。
“儿子大了,我们总不能跟他一辈子,就随他去吧,咱们家能早点添人进口不也是好事儿么”。老伴儿说着自己也嘴角上扬。
“你说这臭小子,那股子犟劲儿随了谁,不撞南墙不回头!”老李心里啥都清楚,可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老伴儿狠狠地瞪了老李一眼,“随根儿呗,要不是你个倔驴,儿子上次回来,一口热乎饭都没吃就让你撵走了!”。
不说还好,一说到这老李彻底爆发了,“再那样我还抽他,八字没一撇的事儿,就往人家身上搭那么多钱,他怎么那么孝顺!”
“一张口就要结婚,他啥时候处的咱都不知道,心里还有咱们么!如果那丫头换成是我,他能不能急成那个熊样儿!”老李的逻辑已经彻底乱了。
“呸呸呸,竟说这些不吉利的话!”老伴儿赶忙纠正老李过激的话。
“这孩子也是,现在脾气也不知道怎么那么大!”老伴儿一边说一边打开手机,想看看这个臭小子究竟在忙个啥,结果发现老两口都被儿子拉黑了。
霓虹初上,坐在楼顶天台的李想静静地望着家的方向。
雅婷刚刚睡下,卖掉手上的专利,手术的钱也差不多了。指尖的烟蒂上方,一缕祈祷的烟气在冉冉上升,李想抽了一根又一根。
雅婷是他的初恋,两个人商量好一起考研,雅婷却在最后时刻选择回乡创业。
雅婷从小和爷爷生活在一起,拮据的生活让他们时常靠邻居接济度日。她总对别人说:“我是吃‘百家饭’长大的,不能忘本,我要和村里人一起改变家乡落后的面貌。”
命运在兜兜转转五年后,又让两个年轻人相遇了。
“雅婷,你怎么一个人来医院?!”李想怎么也想不到,五年来心心念念地那个人居然又回到了他的城市。
其实原本李想妥协了,她想跟随雅婷的脚步一起回乡创业。只是当年老李和老伴儿找到了雅婷,希望她不要耽误儿子的前程,雅婷默默抗下了所有。
雅婷一次又一次地拒绝了身边示好的男生,只想给她们两个人留一个不确定地未来。
在她口中总能听到一句,“我有男朋友,等他读研毕业我们就结婚了!”
冥冥之中,老天又在考验两个备受煎熬的年轻人。
雅婷是姥爷从小带大的,也是她唯一的亲人。在姥爷去世前的那段时间,是她最迷茫无助的时候。
一个男生走进了她的世界,陪她度过了最糟糕的日子,和她一起让“雅婷花卉基地”从无到有,也让周围的乡亲们有了可以致富的营生。
雅婷犹豫了,感动的爱的萦绕在她身边,最后她答应了男生的追求。
没人知道她心底藏着那个人,依然还是李想。
天不遂人愿,男生在一次执行任务中不幸牺牲了。悲痛欲绝地雅婷帮忙处理完男生的后事,暂时离开了伤心地,选择让自己放空一段时间。
当李想又一次站在自己面前的时候,雅婷哽咽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医生麻烦您告诉我检查结果就好!”目光则投向了在门外等候的李想。
医生知会了雅婷的意思,目送着她离开,无奈地摇摇头。“哎,现在的年轻人,没结婚就先搞出点动静,也不知道保护好自己!”
李想陪着雅婷楼上楼下走了一圈,自己的病也似乎好了大半。
心照不宣的两个人谁也没有捅破这层窗户纸,好像从前一样。一起吃饭、逛街,晚上也会在微信上聊到很晚。
随着时间的推移,雅婷呕吐的次数多了起来,小腹也有点隆起。李想察觉到了她的异样,什么也没说,只是比从前更加爱护她。雅婷的心却在隐隐作痛。
李想生日那天晚上,外面瓢泼大雨。他想要雅婷留下来,可是雅婷摸着自己的肚子,还是在雨停之后执意离开。
大雨洗刷的夜,异常地寂寥,雅婷也想把自己的心清空,只装着李想一个人。
“别开车了,我们走着回去吧”。
一路上,雅婷把这些年发生的过往都讲给了李想,她彻底卸下了心中的负担,终于可以踏踏实实地面对李想。
李想轻轻地把雅婷揽在臂弯里,“我就是孩子的父亲,他替我照顾你那么久,未来就让我照顾你们吧!......”
李想对那个素未谋面的男人有怜悯、感激或是敬意,其中的五味杂陈,只有他自己知道。
正当两个人在憧憬幸福的时候,一辆摩托车突然失控地冲了过来。还没等李想反应过来,就被雅婷一把推开,自己被狠狠地撞了出去,头也重重地撞在马路牙子上。
李想疯一样地跑过去把雅婷抱起来,此时的雅婷好像已经睡着了,没有一丁点反应。
“孩子保不住了,患者暂时度过了危险期,等稍微稳定之后需要开颅手术.......”
李想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里暗暗地发誓。对于雅婷,他堵上了余生。
肇事的摩托车逃逸了,手里不多的积蓄也用光了。李想用近乎祈求地语气请身边的人借钱给他,可是杯水车薪。
他又想到了父母,可是真的没有勇气向再向父母开口。最后他选择贱卖自己的专利,他可以什么都没有,但是不能没有雅婷。
此刻的李想,用自己行动告诉雅婷,“我们结婚吧!”。
他托付女同学来照顾雅婷,自己开了几个小时的车回到了家。
老李看见儿子难得回家,高兴地宰了一只大公鸡,老伴儿也在厨房开始忙活起来 。
可是李想心里只有病床上的雅婷,还没等公鸡上桌,屋里就传来爷俩的争吵声。
李想开门见山说明要娶雅婷的原委。
“当初我和你妈就不同意你跟这个丫头在一起,当我们说过的话是放屁么!”
“她要是成了植物人,你能照顾她一辈子么?你要是不和这丫头断绝关系,我就没你这个儿子!”从小到大第一次听见老李对儿子爆怒。
“钱的事儿你不用愁,我给你拿了,娶她你做梦吧,除非我死了!”老李道出了最后的底线。
李想被父亲逼问得哑口无呀,连连后退,最后只冒出一句,“她的钱都投到了花卉基地,她为了村里人能过上富裕的日子,付出了所有。我为什么不能,为了雅婷,我可以去死!”
无处发泄他的举起柜子上的酒坛,一下子摔在了地上。酒花四溅,屋子里立刻弥漫着醉人的酒香。
老李先是一愣,然后心疼地看着地上的碎片。“你这个畜生,这可是你爷爷留下来的……”老李有些哽咽了,余下的话自己都听不清楚。
喃喃自语地他突然愤怒地跳了起来,一巴掌甩在了儿子脸上。“啪”地一声,整个屋子的空气似乎都凝滞了。
闻声跑进屋的老伴儿也被眼前的画面惊住。
李想挨了一巴掌反倒是清醒了。“爸,对不起,是我错了!您就成全我和雅婷吧!”
“是我错了,就不生你这个儿子,你给我滚!”老李重新举起的手却打在了自己的脸上。
李想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任凭膝盖下那大大小小的坛子碎片。“爸妈,如果你们不同意我娶雅婷,您二老就当没我这个儿子!”
然后硬生生地撇开母亲的手,头也不回地径直向大门外跑去。等老伴儿举着户口本追出去的时候,儿子早就没了踪影。
李想放心不下病床上的雅婷,连夜赶了回去。
老伴儿呆呆地坐着院门口,在那自言自语地说道:“造孽啊!真是造孽啊!”
看着地上的碎片,老李想起了父亲,“李家村”有从脑海中冒了出来。是啊,他该去李家村看看了。
开了几个小时,老李顺利来到了李家村,顺着偶遇老者手指的方向,他终于寻到了祖上的老宅。
这一刻,他仿佛回到了爹娘住的老屋,这两间宅子是那么相像,老李一时间出现了幻觉。
他扣开老宅的大门,迎面一位年纪与爹娘相仿的大娘走了出来,老人家面色有些苍白,说话间有气无力地样子。
“大娘,这可是李家的老宅,我是李根子的儿子!”老李满是期待。
老人家先是一愣,望着眼前的老李,仔细地端详了半天,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终于把根子的娃儿盼来了!”
老李有些诧异,看着眼前这个长者,他在脑海中拼命地搜寻,却没有丁点的记忆。
记得唯一次回李家村,他倒是有些印象,也就六七岁的样子。因为这是他第一次穿上新棉衣,后来才知道是娘把她结婚时的红袄拆了。
“您是一家子的长辈,还是和我父亲是旧相识!”老李满脑子都是问号。
再看老人家已眼含热泪,颤颤巍巍地抬起右手抚摸着老李的脸颊,“孩子,让大娘好好看看!”
老李被老人家突如其来地举动惊到了,只能默默地接受着不一般的礼遇,眼睛不自觉地朝老屋四下张望着。
老屋没有太多的变化,墙上挂着很多老照片。木质的相框泛红的油漆早已脱落,留下斑驳的旧影。
相框外插着一张照片却突然闯进老李的眼帘。“大娘,那上面的孩子们是您什么人?!”老李有些疑惑。
“那是我大孙女和他男朋友!”大娘的话,更让老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您孙女,不会是那么巧吧!?”老李有点懵住了,就感觉脚底板的血一下子冲到了头顶,一个踉跄差点没站住。
赶忙给大娘比划了一个“打住”的手势,抓起桌子上的矿泉水,一口气就干了下去。
“孩子,咋渴成这样,赶紧上炕歇歇脚!”一边说一边把他拉到炕沿边,利落地把鞋脱了放在了旁边的窗台上。
老李坐到炕上,那股温暖从下至上的袭来,可是久违了,和小时候的感觉一模一样。
大娘的目光却一直在老李身上从未离开。
“孩子,还没吃饭吧,大娘弄点火盆,咱们边吃边聊!”说话间大娘蹒跚着就到了当院,一捆捆劈柴整齐的码在墙边。
老李赶忙下地,麻利地接过大娘抱在腰间的柴火,熟练地烧起火来。
“真的感觉时光倒流了一样,你们爷俩烧火的动作都那么像!”大娘的语气中带着欣慰和喜欢。
“大娘,您怎么一个人生活,家里面也没个人照顾您!”他更关心大娘的近况。
听到老李这么一问,大娘的眼圈又有点红了,“我一辈子都在等一个人,他一直也没回来,我也就自己过了一辈子!”
老李有点心疼大娘,“那真是苦了您?!有时间我倒想听听您老的故事!”
“我从前是老师,平日里资助了不少学生,退休之后孩子们时常来看我,大孙女是我学生的闺女,可是我的学生有的都已经不在了!”大娘的话里满是欣慰,眼睛里闪着泪光。
“这丫头可是很孝顺,和亲孙女没啥两样。前段时间突然带着男朋友过来,说是去了省城,我还真有点舍不得!”大娘说着说着咳了几下,老李的心一下子又揪了起来。
“大娘,您平时还喜欢喝两口!”老李看着桌子上的酒具有些诧异。
大娘点点头,“有些年头喽,可是再也找不到从前的味道了!”
“您来一口我爹酿的酒,尝尝味道咋样!”老李从车里取来父亲那坛老酒给大娘倒上,酒花长久不散,酒香一下子就钻进鼻子里。
大娘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是那个味儿!就是那个味儿!”老人家不停地抚摸着酒坛,仿佛美好的记忆在都沁在酒坛里。
“你爹他还好吧!”大娘终于从口中说出了那句憋在心里许久的话。
“爹和娘都走了,爹临终前还嘱咐我回老家看看!”老李看得出,大娘提到爹的时候,流露出关切的目光。
他想继续问问爹的事儿,又不知道从何开口。
大娘一下子就看透了他的心思,但是老人间却不想多说什么。更想聊聊孙女的终身大事,“我想你应该是李想的父亲吧,希望你能成全两个孩子,他们不容易啊.......”
老人家两个年轻人前前后后发生的事情,毫无保留地都讲给老李,没有任何的隐瞒!
老李隐约听到了全部,心里的石头好像也落了地,然后就沉沉地睡下了。
梦里李想和雅婷回来了,老李看着李想怀里抱着的孩子,居然憨憨地笑了,轻轻地抚摸着孩子的小脸蛋儿。
当他还沉浸在美梦中不愿醒来的时候,好像隐约听见有人一直在不停地叫他。
可是老李的眼皮就像压了一座山,无法睁开。
他用尽全力却发现右手也不听使唤,连握拳的力气也没有,甚至半边身子都无法动弹。老李害怕了,喉咙里也像堵了东西似的,发不出一丝声响。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能够微微睁开眼睛。眼前的人,轮廓越来越清晰,老伴儿居然出现在自己的眼前。
他用手胡乱地触碰着周围,一下子抓住了身旁的围栏,老李想试着坐起来,可是只能听见围栏晃动的响声。
老伴儿看见老李醒了,赶紧喊来医生查看情况。
“您放心吧,病人是缺血性中风引起的肢体无力.....恢复正常还是很有希望的!”
医生的话让老伴儿宽慰不少,虽然嘴上埋怨老李,可现在人没事比啥都强,她赶紧朝窗外拜了又拜,嘴里不停地说着什么。
住了几天院,老李的意识越来越清楚了,听到别人说话,他会咯咯的乐起来,但是眼泪和嘴里的哈喇子会不由自主地流出来,旁人不知道他究竟是哭还是笑。
听到老伴儿埋怨李想也不回来看一眼,他会不停地摇着围栏,似乎在抗议,又会咯咯地哭笑着望向远方。
老李想儿子,李想又何尝不想回家呢,可是雅婷过段时间还需要第二次手术,他不能离开。
李想拨通了母亲的视频电话,看着步履蹒跚的老李在努力做着康复,他早已泣不成声。再看看自己,凌乱的头发,邋遢的胡渣,这哪里还是那个有洁癖的小伙子。
在老伴儿的惊心照料下,老李渐渐地恢复了从前的样子。
老伴儿告诉他,“送他去医院的大娘,希望他康复之后能再回一次李家村!”
老李真的又一次来到了李家村,老宅的窗棱在寒风中“沙沙”作响,似乎在诉说着什么!
“您好,住在这里的大娘去哪儿了!”开门的居然是一位年轻的姑娘!
“原老师不在,您是李建国叔叔吗?!”当“原”字从姑娘口中说出来的时候,老李似乎一下子明白了什么,默默地点点头!
说着姑娘把一个红绸子包裹递到了老李的手中。
“啥宝贝这么神秘!”老伴儿有些好奇,姑娘摆了一个“嘘”地手势,自己也退到了一边。
老李小心翼翼地打开包裹的红绸。里面是一个密封的信封,姑娘示意他拆开看看。
“孩子,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人世了。这间老宅就是你出生的地方,我是你的亲生母亲.......”老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用力地揉了揉,然后看向姑娘,姑娘没有作声,示意他继续看下去。
“当年我是知青,下乡插队就在李家村,我和你父亲两情相悦偷偷有了你,你父亲怕影响我回城,在你出生之后就抱着你离开了李家村。没人知道你们父子俩去了哪,后来回城之后就彻底没了你们的消息!”活了大半辈子,老李的人生来了一次三百六十度的大转弯。
“孩子,谢谢你!这辈子能让我尝到你爹酿的酒!我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留给你,酒的配方是我们原家祖传的,想必你爹已经给了你。老屋是我退休之后来到李家村买下来的,就是想有生之年能在这里等到你们.....”。
老李一下子瘫坐在地上。
他终于明白,爹临终前为什么一直嘱咐他回李家村看看。娘善良隐忍一辈子,却为什么一直不愿意让爹开酒坊。
信的背面只有一行字;“根子,谢谢你!临别时,对你的承诺我做到了! 署名‘原原’。”
“根子”是父亲的小名儿,这么多年很少听人提及,最后一行字也解开了老李心中的谜团。
“李叔叔,您别难过,原老师走的时候很安详,她曾经资助过的孩子们都回来了。当时您第一次来的时候,原老师已是肝癌晚期时日不多,老人家一再嘱咐,这辈子能见上你一面,她也没有什么遗憾了!遵循原老师的遗愿骨灰已经海葬了!”说着,姑娘把老屋的房契和钥匙全部交给了老李。
里面还有一张照片,老人家泛红的眼睛里,写满对孩子一生的亏欠与牵挂。
老李对着照片发呆,那一声“娘”他叫了一辈子,此时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洁白的雪花沐浴在山间,老李跪在父母的坟前,“爹娘,为了儿子,您二老受委屈了.......”。
泪水打湿了手中的信纸,老李拿起打火机,那封信在自己眼前一点点地燃尽。落下的灰烬被雪花一点点地包裹,爹和娘也终于可以瞑目了。
至于原老师留下的李家村老宅,老李让“原老师”酒坊在这里深深地扎根。
老李把酒坊的收入,以原老师的名义建立了一项慈善基金,专门资助家庭贫困的学生们。
娘在九泉之下也一定会原谅他开酒坊的初衷。
小年那天,老李特意去了趟银行。走出银行的那一刻,身上莫名地轻松。手里的银行卡装着他多年的心血,却很重很重。
“儿子,爸的酒楼兑出去了,这些钱是给你和雅婷的,你们自己安排吧。别恨爹,你娘想你们啊!”
当李想收到父亲的信息,手有点儿不听使唤,抖得厉害。
病床上雅婷的呼吸依旧微弱,李想轻轻凑到她的耳边低声呢喃着,“我要你做我最漂亮的新娘。”
雅婷用尽全身力气咬着牙,使劲地摇摇头,冰冷的手却从未离开李想的掌心,泪水落在雪白的枕面上。
雅婷不想拖累李想,每一次她想放弃时,李想都用坚定的眼神把她从绝望中拉了回来 。
雅婷的第二次手术很顺利。
除夕夜,窗外绽放的礼花照亮了病房,李想望着窗外的月,如同父亲在看着自己。
外面的鞭炮声像一声声呼唤,夹杂着太多的思念。
老伴儿在厨房煮着饺子,空荡荡的屋子,只剩老李一个人发呆。
这个时候电话铃声终于响了,老李脸上也露出久违的笑容。
“老伴儿,快来,快来,看看儿子和儿媳妇!”老李高兴地像个孩子。
视频那头雅婷幸福依偎在李想的肩头,一家人终于团聚了。“爹娘,我和雅婷商量好了,等她康复了,我们就回老家......”老李激动地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用力地抹了一把鼻涕和眼泪。
李想接着说,“现在国家都在号召青年人回乡创业,您打给我们的钱就算您二老入股了,我们想把雅婷的花卉基地模式再复制到我们村,让我们两个村子“联姻”,共同致富!”
听儿子说完,老李兴奋地用封存着岁月的老酒将旧日的酒杯斟满,“太好了,孩子们,这喜事儿真是一桩又一桩啊!我代表村子里老少爷们感谢你们!”
当月光铺满村子里的每一寸土地,老李一个人站在村头的大槐树下望着远方,村委会门口的白墙上“乡村振兴”的字样异常醒目。
“路灯、水泥路面、活动广场、图书馆.......城里有的咱们村一个都不能少!”老李在心中默默地念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