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 老

叶花

夏天的午后，知了在房前的椿树上吱吱啦啦地弹奏着，不变的旋律那么使人倦怠，吃过两碗高粱米水饭就小咸鱼，西崴村的村民王老五禁不住昏昏欲睡了。

哗啦啦，门帘子忽然被掀起，一个人急冲冲地进来了，拖鞋在地下踢踢踏踏地一阵乱响，紧接着一股子难闻的汗味儿从鼻底钻了进来，使人不得不睁开眼睛，况且来人已经在摇撼他了：“五爷，快起来，我爸和我叔要打起来了！”

王老五睁开眼睛，看见了本家第四代的晚辈小文一张被汗水和急切交织模糊的脸，他立刻坐了起来，脸色一沉：“你爸和你叔都多大年纪了，能不能要点脸！”说着他往赤裸的上身套了件外衣，也趿着拖鞋跟着小文往外走。

小文他爷跟王老五是亲叔伯哥们儿，现在老五这一辈儿的走得都差不多干净了，王家族谱上最正统最有话语权的就剩下了王老五，再加上他也是个村干部，所以于公于私，他都是大家长了。

小文家的房子，是海边最常见的那种青条石捣制结构。这种房子，中间开门，一进门先是能看见类似厨房的一间屋子，穿过去，右边的那个屋子里才是一间客厅，靠窗有一铺炕，北面的地上一溜摆着沙发茶几，小文他爸俊明和他叔俊和此刻像两只愤怒的公牛，一言不发，各自踞着炕头和炕尾，谁都不肯正眼看对方一眼。

这是老五第二次看见他们兄弟俩这样了。

老五又推开了里间门，俊明俊和的爹妈畏畏缩缩地坐在炕里，一脸委屈又不知所措的表情。老五马上就明白了。

他退回到外屋，自顾自坐在了沙发上，不一会儿，俊明媳妇进来了，喊了一句：“五叔过来了。”赶紧把烟和打火机、烟灰缸都放在了老五前面的茶几上。

“又是为了爹妈对吧，俊明，你们兄弟俩这样闹来闹去，真是的！说吧，这回又咋地了。”

弟弟俊和先开了口：“五叔，上次咱们是不是牙对牙口对口说明白了，爹妈两家轮着住，现在这个月都快到15了，还没送到咱们家呢。”俊和一边说一边拿着眼睛瞪着大哥。

“爹妈爱搁哪住就搁哪住，你要是对爹妈好，他们能不想着去你家?现在他们就爱搁我这儿，你管不着！”俊明一点儿也不示弱。

俊和跳了起来，拿手指着哥的鼻子，大声嚷嚷着：“别以为你那点心思别人看不出来，今天爹妈必须跟我走，这个月轮到我家了。”俊明媳妇脸子上也有点挂不住，待想争辩几句，看看老五的脸，又憋了回去，本家长辈在，是轮不到她说话的。

老五点了一颗烟，叭叭地抽了两口，屋子里有点闷，他使劲儿地挠了挠没有几根头发的光脑壳，说：“你们兄弟俩啊，之前闹是为了爹妈没钱，现在闹还不是因为爹妈有点钱？没眼看的玩意儿。”

俊明兄弟俩被老五看穿了心思，俩人一下子像旗杆上无风的旗子，抖不起来了，只有俊和小声争辩：“我可不是这么想的。”

四年前，这对兄弟就为爹妈养老的事情闹过一回，爹妈身体不好，养大了俩儿子，手里又没有什么余钱，自然不受待见。更兼现在年纪大了，每年吃药还得几个钱，就像两枚烫手的山芋，谁都不爱往兜里揣，老大俊明借口自己家里屋子少，老二俊和则说自己全家都员干活，恐怕吃饭不应时。

在西崴，像俊明爹妈这样的老人不在少数，他们像被榨干了的豆渣，战战兢兢，只求和儿女相安无事，谁家都有摩擦，可谁家也没为这闹，说到底，还是这哥俩不孝顺。

老五那年过来了，到最后，达成了协议：哥俩每户轮一个月，要尽心伺候。“不行村里养，就看你哥俩能不能被唾沫星子淹死。”老五走时候撂下了狠话，这哥俩这几年也真的很老实，老五偶尔看见他爹妈，都是给收拾得干干净净的。

就在去年，一件天大的好事降临，国家按政策把他们村划为了国营农场，全村40岁以上的都是农场职工性质，缴纳一定数额的社保就可以有退休金，像俊明爹妈这种女55岁，男60岁以上的老人，不必交钱，可以直接领到了退休金了，虽说现在每人每月只有1000来块，但是几乎月月有涨。村民都沸腾了，没想到做了一辈子的农村人，到老了却享受到了城里人的待遇，“到月就给钱，”老人们是从心里往外的高兴：“听说咱们死了还有安葬费，共产党比儿女强。”

就这样，原本不招人稀罕的老人也“吃香”了，今天俊明兄弟俩就是为了这个又吵起来。

“你们一天推来推去，抢来抢去，有没有考虑过爹妈的感受？”老五一边说一边给了小文一个眼神，小文心领神会地去了里间，把爷和奶都请了出来，也坐在了老五旁边。

俊明妈轻轻地抽泣，俊明爸则不发一言。看着这一幕，全场的人都不再说话了。最后还是老五开了口：“你看看，家丑不可外扬。咱们老王家啊，俊明，我们这一茬老人几乎没啦，我和你爸总算是赶上了党的好政策，当了一回城里人……”老五自己说得也有些动情，即使做了多年的村干部、党员，他也没想到会有按月领工资的一天。

俊和一看他哥不肯退让，老五叔又在场，今天注定是没什么结果的了，他站起来，说了句“五叔你坐。”就往外走了。

扯了一会儿家常，老五也要走了，俊明他爸不放心，往外送他，老五看着老哥哥愁眉不展，反而笑了：“二哥，你这下可不用犯愁，共产党给了咱好政策，让咱们这群老人都能老有所依，老有所养，现在都是你说了算啦，谁伺候得好就跟谁过，都你自己说了算。”到了大门口，老五悄悄地在耳边安慰他：“你想啊，‘抢’总比‘推’好吧。”一席话，逗乐了他二哥。

老五回到了自己家，他老婆把自己收拾得妥妥当当的，要出去打麻将，看见他追问一句：“二哥家里有啥事了？”

“没啥，都是党的好政策闹的。”老五说完，重新躺在炕上，之前那个觉没睡好，之前那个梦，还得续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