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伟
母亲患了咳嗽病,是我读中学那会儿临毕业的冬天里,西北风夹着雪花的早晨。
那一年,寒气格外的大。冬至还没有来,气温就已是零下十几度了。鹅毛般的雪片满天飞舞,隔三差五地落在山沟沟里。银装素裹的景象中渗透着几分苍凉。
原定周日下午返校来着。母亲要缝制新棉袄给我穿上,我只能在家里住上一晚,待周一返校了。
那个夜晚,西北风又耍起脾气来,打得窗棂"吱,吱″叫唤,搅和得人睡不实觉。后半夜了,秫秸皮子编制的炕席由凉见暖的那会儿,公鸡还没有鸣叫,灶间那闪烁的灯光,把我唤醒。我知道,又是母亲起来为我做上学的饭菜了。
让我没有想到的是,灶堂里柴火噼里啪啦的燃烧声里,偶尔掺和着母亲的咳嗽声。我没细问,母亲只是平静地说,是柴火湿气重有烟,被呛到了。在那时,母亲已是一位病人,这个是我后来才知道的事情。
吃过母亲做好的饭菜,把带的东西收拾妥当,母亲执意送我,我拗不过她。母亲拎着干粮袋子出门那会儿,又有几声咳嗽传到我的耳边来,我只是认为冷气又呛到母亲了,没往坏处想。
西北风一阵比一阵强势,夹带着雪花儿。母亲的咳嗽也是一阵比一阵急促,蹲在雪地里好几回喘不过气来。母亲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用手捂着胸口,尽量不让我听到咳嗽声。见到母亲难受的样子,我的心如刀绞一般。眼含着泪劝母亲不用送我,母亲不听,直到送我到山路的头上,望得着学校,才肯转过身走上回家的路。母亲是怎样走回家的,直到放寒假了回家我才知道,是父亲见母亲好久不回,半路接着背回家里的。
母亲因此在炕上躺着些日子。诊所的大夫让母亲去城里医院检查后,抓些药来吃,母亲不肯,只是买了两瓶"甘草片",治咳嗽的病。咳嗽历害了就吃上两片顶着。
母亲的咳嗽病是在队里干活时落下的根,若是趁早治疗的话会好起来的。只是母亲把钱花在我的身上,穿的衣服,以及在学校食堂用的菜票上来,她连鸡蛋都舍不得吃,换些油盐来维护生活。
我工作以后,家里的条件好了起来。母亲的病却是愈来愈重了。每到冬至节气来临,母亲在夜里睡不实觉,跪在被褥上咳嗽不止,被病折磨得死去活来,是常有的事儿。我好说歹说让母亲去省医院接受治疗了,没想到确是肺心病晚期。
望着母亲痛不欲生的样子,我肝肠寸断,欲哭无泪。母亲留在世上的时光愈来愈少,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比冬季的雪花还要清凉,凄白,从嘴巴里吐出的却是殷红的鲜血,像一朵朵腊梅开放着。至今想来,历历在目。
这个冬至没有雪花飞来。躺在老屋的炕上,我仿佛看到灶间的灯火通明,又仿佛听到了熟悉的咳嗽声了。还有那个在飞雪的晨光中,为我踩着积雪,坚强地为我踏开山路,瘦弱的背影。
那不曾远去的咳嗽声留在我的记忆里存档;在我的耳畔,在我的心里,徘徊、震荡……也是涂满情愫的一幅画。
石磨豆腐
年少往事的情趣里,提起劳作来,颇有意思的就是逢年过节,走在磨道上推着石磨,磨一些玉米和黄豆,用来改善伙食。其间,磨黄豆是我最乐意做的事情。特别是那份辛苦过后吃着母亲做的大豆腐。
在那个电力还没有普及的年代,距离县城偏远的村落,十有八、九的农家会有直径二尺大小的石磨,立在院子的南角上,用它粗粮细做。磨些泡好的玉米掺杂一些土豆,用它们的浆汁儿做"酸汤子″吃,是当时农家的"细粮″了。而豆制品中的大豆腐确实难得,只因为在那个岁月按人口分配的黄豆少之又少。
黄豆成熟的当口上,恰好赶上国庆节。一家人围在一块吃石磨豆腐是件极美好的事情。吃豆腐意味着吃福,这是父辈们挂在嘴边上的话。一来是庆祝丰收的年景;二来是大豆腐在那些个缺食的日子里是上等的美味佳肴。
这时的母亲是最忙碌的:选豆,泡豆,推磨,做大豆腐。在我记忆中母亲几乎是一个人完成这些活计的。哥哥姐姐都要在队里上工,父亲忙着林场上的一些事情。
帮手,自然是上初中的我。学校放假三天,放下书包操起磨杆磨豆子的重任落在我的肩上。虽说转得有点迷糊,可想到劳累过后能吃上新鲜的豆腐,也就咬着牙忍着、坚持。现在想来也是值得:吃着美食的同时,从母亲的劳作上学会了做豆腐的一个手艺。
把泡好的黄豆放在磨眼里,推动着磨盘走圈儿,奶油一样的豆汁便顺着磨盘的咬合缝隙间自然流淌到磨槽里。豆汁洁白如玉又是乳胶一般滑润,着实让人垂涎欲滴。尽管是生料,也要尝上几口解馋。
铁锅里熬煮稀释好的豆汁儿,随着火温的升高,豆汁儿熟透了的清香气味散布开来。屋里屋外,甚至左邻右舍都会嗅得到沁人心脾的味道。
待熬熟的豆汁儿定了神,把配制好的卤水放置其中,搅和几下过后,只见一向清白的豆汁倾刻间化成云朵的模样来。
用特制的过滤纱布包围好那些个"云朵″放在控水的架子上面,搬来重物压住,待纱布里的水不再流成线的模样,香喷喷的大豆腐就做好了。
端一碗高粱米饭过来,吃上小葱伴豆腐,或五花肉炖豆腐,那种绕舌三日不去的味道,实在让人难以割舍。
自打迁居城里,妻子时常埋怨市面上豆腐愈来愈不好吃,言外之意是想找机会回老家去,饱食一顿石磨豆腐。我何尝不想呢!
国庆节前夕,年迈的母亲打电话过来:今年的豆种买的好,多打了些黄豆……我还做石磨豆腐!
妻子以为推磨是件轻松的活儿,走上两圈,便气喘吁吁,直呼眼前一片黑。我推了几圈也是觉得这盘磨好像沉重了许多!好在母亲知情,黄豆泡的少些,要不真的是拿不下磨豆子的活计了,别说吃大豆腐的事了。
村上看不见几盘磨了,母亲说:都用电磨了!试过几回它磨出来的豆汁没味道。我无言以对。我在想:是母亲不想丢弃辛苦劳作所换来的那段经历和心情,才有这样的感叹!
而在我的情怀深处,那个时代飘过来的味道,却挥之不去。说是乡愁也是记忆:石磨渐渐走远,石磨豆腐的味道却依旧那般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