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味儿

叶花

黑土地搭配中国红，东北的年似乎更为热闹，更有年味儿。

一进腊月里，大家就都有一种紧迫感，能先买下的尽量都买下，比如老人孩子的新衣服；“再不买就没有好样子了！”养了一年的猪是年货的主心骨，它们都被拉出圈，杀猪匠从村头到村尾把年猪杀起来，年肉先留出半扇儿，切成一块一块的统统埋在雪堆里。鱼虾丰简由人，都冻得邦邦的，像短剑似的从市场上背回来，有了这三样基本年货，东北人的心才踏实下来。家里需要换新的东西差不多都要在小年之前搞定，“过了二十三，水米涨三分。”街上缕缕行行的都是买东西的、穿得棉墩墩的人，各个手里不落空。过了小年，采买的人又都老老实实地在家里“扫灰”，东北人爱干净，人人都累得四仰八叉，除非三十儿的炮响，才能放下手里的扫把、抹布。

五奶这一辈子，过了七十八个这样的年，这么多的年，钉在一起像一本旧挂历，每一页都不相同。其中有的年是特别心酸的，她跟小辈儿们讲起来的时候往往要流几滴泪——过年的饺子里可是连肉也没有，全是大白菜，现在每天都能吃到肉饺子的日子她感慨万千，这不就是老话儿说的“天天都在过年”？

五奶也有烦心事，主要是这几年来，她发现年啊，越来越没有了年味儿。什么是年味儿，她说不好，但是她觉得以前的年才有年味儿呢！

首先，前年开始，儿子把她接到了城里来住，导致来给她拜年的人就少了，动不动就微信、电话拜年，即使来了几个晚辈，也不是在农村的情形了。农村的拜年才叫拜年呢，农村人讲究大年初一早起，往往天还没亮，大家的饺子就下了肚儿，穿上新衣服，土路上都是去拜年的人，进屋先鞠个躬，道声“过年好”，五奶必定把炕头儿给客人，让人家暖和暖和，瓜子糖果都推过去，男客也早给预备下了烟；客人通常啥也吃不下，那五奶就给人家的兜里揣上一把糖，在东北的年里，糖是有极其重要的地位的，所以谁都不会拒绝。拜年的人纷至沓来，一上午都不会停，这一拨没走，下一拨就到了，这个热闹。

现在住在楼里，再也看不见大年初一踏着晨光来拜年的人，五奶觉得爽然若失。

儿子儿媳孙子也不着急备年货了，都过了腊八，还是懒懒散散，全没个过年忙碌操持的样子。媳妇爱看个什么“直播”，看完过不了几天，大大小小的快递就送上门来，大到家里的摆设，小到几包牙签都能从快递中得到。五奶看得直咂舌，能有街上买来的好？买东西得货比三家不是，她嘟囔着给儿媳妇和儿子听，他俩笑得嘎嘎地，媳妇说：“妈，你就别操这个心啦，我们在网上买，岂止是三家，连三百家都比较过了呢！”五奶不懂，这个网在哪里她不知道，这些东西好像是从天而降似的不可信。她也想替大家置办年货，奈何自己得腿脚早已不听使唤，哎呀，人老脚先老啊。

孙子饿了总爱点个外卖，五奶过了好久才弄明白，其实就是在家吃饭店的菜，他爸妈也不管管，不仅不管，有的时候还跟孩子一起吃得津津有味。大家叫五奶来吃，她不去，饭店的菜，在五奶的心里，哪有自家园子里种的菜好吃？所以每逢孙子想叫外卖，五奶就会颠颠地去厨房给他做吃的，省钱还卫生多好。现在的人真是不着调，五奶看他们过日子真是跟着干着急。

今年眼看着过了腊月中，再有十几天就到年了，家里更是一点年味儿都没有，往年他们还会准备一些，但是今年仿佛集体失忆了似的。儿子两口子每天都上班，下了班也只买当天的菜，急得五奶在饭桌上忍不住提醒儿子：“大小子，还有十天八天的就来到年了，你们也该备点年货，不然到了年底，啥啥都贵，也没好的。”

儿子不以为然地说道：“妈，你就别管了，咱们心里有数。”五奶皱起了眉头，看了一眼放假在家的孙子，孙子倒是孝顺，说道：“奶奶放心，有我在就有你吃的。”五奶嘟囔着：“大过年的还吃外卖啊！”

儿媳妇撂下了筷子，走到门口，拿起了一个快递的袋子，像是为了缓和一下五奶的情绪，大声喊道：“妈，吃完饭你过来一下，我给你买了新衣服，你试试喜不喜欢，不喜欢咱还能退换。”

别说，儿媳妇给买的衣服真好看，五奶穿上很精神，孙子夸她是个“俏皮奶奶”，五奶就不好意思再发脾气了，你看看家里啥都不买，还给她买了新衣服，也不能说大家心里没有她。

又过了几天，眼看着腊月二十三过了，儿子两口子也快放假了， 家里还是一点年货也没有，五奶明白自己着急也没用，她想也许今年他们是想去饭店吃，夏天她在小区里遛弯的时候，听其他老太太说过，现在很多饭店都可以订年夜饭，就是价格贵一些，不过可是家家爆满，不早点下手还订不到呢！不过五奶始终认为去饭店吃顿饭，做做样子根本不是过年，不热闹不忙碌，好像过年就图吃顿饭似的！“有钱烧得慌”，五奶在心里给出了抗议。

后来五奶寻思好歹得给家里“扫灰”呀，就指挥孙子干活，可是这小子懒洋洋地躺着说：“奶奶，你别瞎忙活了，我爸找了家政，明天就上门给咱收拾卫生擦玻璃了，你啥都不用干。”果然第二天来了两个穿一样衣服的“家政”，里里外外把家里收拾了个通亮，比自己打扫得还干净，五奶观察发现，人家工具好用，同样是擦玻璃，人家拿着个什么“神器”刷刷几下子就把玻璃上的印子水渍抹掉了。五奶想起那些年在农村过年擦玻璃的情形，手冻得发红，天冷湿抹布一碰到玻璃就冻住了，全是冰碴，那个遭罪呦！

腊月二十八晚上，女儿女婿过来了，大家都坐下来吃水果。吃完了水果，儿子对五奶说道：“妈，之前没告诉你，是怕你惦记这个事儿。现在我们都在，跟你说一声儿，我们两家都决定今年不在家过年了！”

“嗯，”五奶明白地点点头，“是要去饭店吃年夜饭对吧。”

女儿哈哈地笑了起来，其他人也慢慢地脸上带了笑意，但是都假装埋头吃东西，女儿补充道：“妈，我们也不去饭店吃，今年过年咱们要自驾游，我们带你去看看祖国的大好河山。”

“自驾游”是什么意思，五奶不明白，听起来像是个游泳的名儿。在孙子的解释下她才知道是怎么回事。怪不得年货不买了，敢情今年是要翻天覆地变个年味儿了。

五奶怀着既惊讶又惶恐的心情跟着儿子女儿两家人出发了，他们的除夕是在西安过的。五奶看到了那么绚烂的街景，那么缤纷的彩灯，她梦里都没有过的热闹，她第一次知道原来有很多人在外地过年，甚至还看到蓝眼睛的外国人，她像进了大观园的刘姥姥，哪里都看不够，处处都觉得新奇。

他们又去了广西，五奶惊奇地发现原来不是所有的年都是寒冷的白色，这里暖和的像春天来了，还有绿树红花，水果醇香甜美，是东北吃不到的味道。还有个秘密，原来这里的人过年是不吃饺子的，这令五奶摇头，饺子最好吃，难道他们不知道？

回程的时候是大年初八，年已经过去了，五奶至此才明白，年可以是很多形式，也可以有很多味道，她的那本年的挂历上呀，又有了新的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