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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州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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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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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违的阳光

王子洋

她失魂落魄地游走在完全陌生的郊野。天色阴沉得那样均匀,好像有人蓄意将一抹厚重的灰白墙腻涂在整个虚空,既没有蓝天红日,也不见白云绮霞:四极皆黯,阴惨惨辨不出方向;八表同昏,漠沉沉分不清朝夕。

相比之下,更为迷茫的是她混沌的心志。她目光空洞、形容憔悴,双足的机械前行仿佛只是出于一种持续多时的惯性。至于她姓甚名谁、来去何踪,也和头上的无尽阴云连成了浑茫的一片,无从想起。

她满腹狐疑地打量着上下四周:天地之间,其犹橐龠乎?这个巨大的风箱,正在富有规律地翕忽开合,远处,咚咚作响的鼓声接连不断。举目间荒丘弥望、黄沙扰攘,半空中悬挂着细如蛛丝的钢索,地上随处可见白色小颗粒,这是她之前闻所未闻的奇异场景,之前……之前她又置身何方?她试图在脑海中理清此行的前因后果,突如其来的阵阵眩晕立即在她的眼前荡漾出层层叠叠的透明波纹,阻挠着所有理性思维的线性回溯。只好暂且放弃,依旧木然前行,同时用余光和鼻息奋力打探着一切动态的、与生命相关的气息。

与此同时,一座类似城门的建筑隐隐地闪现在纱一般的迷雾中,漫无目的的步履忽而有了明确的目标。城门前人声鼎沸,有两位行动迟缓的门卫大爷,正握着放大镜逐一检查入境人员的证件。随着一声声的“放行”,大家低眉敛目,鱼贯而入。和他们一同进入的,还有那些状如细盐的白色颗粒。

看着那条等待入境的人肉长廊,她的内心浮泛起莫名的不安。经过几番打量,她的目光聚集在一个黑衣人身上,而他的眼光也和她不期而遇。

似乎发觉自己被注意到了,他故作轻松地移开视线,旋即动作僵硬地掏出手中的证件准备应付检查。

他游移不定的目光、局促不安的神态,使她觉得此人的身份恐怕非同寻常。然而两位昏聩的老家伙还是照例宣布:“放行”。黑衣人故意回头瞧她一眼,又报之以无比阴狠得意的一丝狞笑,转身就跳上半空中的钢索,向城市中心进发。

他的身影迅速消失在无限延伸的钢索上,钢索也在一次次趋向微弱的抖动中复归平静。突然有什么影子从上面跌落,她凑过去一看,之前的猜想已经大概得到了证实:那是一张人皮!还有一沓证件!她失声尖叫,两位老迈的家伙瓮声瓮气地问道:“怎么一回事儿啊,你莫不是来闹事儿的吧?”

“刚刚溜进去的那个黑衣人!他掉下了一张人皮面具!”她仍是惊魂未定。

两个老大爷面面相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戴上眼镜张望,惊呼:“坏了!咱放进去个什么玩意!快去通知军队!”另一个懊恼得抓着拐杖直拍大腿。

城边一阵骚动,须臾之间就见城中心的上空升腾起一团黑雾,随即是一声剧烈的爆炸,响彻整个惨淡的天宇。人群顿时失去了秩序,大家纷纷抱头鼠窜,四散奔逃。

她却愣在了原地。依稀记得,自己生活在一个和平而强大的国度,从未遭遇过战争所带来的流离之苦,这样的场景她只在电影里有所目睹。这时防空警报响起,一定是大规模的空袭即将开始了,无暇顾及太多,寻找掩体、保住性命,才是迫在眉睫的任务。

慌不择路地躲在一丛簇拥的、状如仙人球的物体中间,直到轰炸的声音渐渐远去,她才开始观察身边的带刺球体。这丛仙人球又好像和印象中的有所不同,它们的毛刺是粗大而且柔软的突触,体态也是浑圆而非椭圆——这个浑圆的球体,猛然间在她心底的荒野拔茅连茹,牵扯出一段痛彻心扉的回忆。

它们的外观,多像她从前的体态,她还因此被调皮的同学授之以“阿联球”的称号。这讨厌的诨名如影随形,甚至小学毕业以后,当她早已由于连年的饥饿而瘦骨嶙峋,这个平淡无奇的字眼,仍是她挥之不去的疮疤。一股悲怆的瀑布倾泻而下……

来不及放肆地哀伤,那一簇看起来憨态可掬的球体,用它们长长的突触敏捷地卷起地上的黑色爆炸残骸,随之犹如离弦之箭腾空而起,向高空发射去。而她,也理所当然地裹挟其中,被卷进另一方奇异天地。

这里布满了粗粗细细、弯弯曲曲的管道,它们像河流一样汇聚或分开,管道里有源源不断的人影一闪而过。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她走近一条最细的,轻轻一拱,那个半透明的小管道就被她堵住了,因此看清了下一个通过者的面目。

那个眉目清秀的豆蔻少女,身着鲜红的衣裳,小心翼翼地捧着一把白珠。少女惊愕万分,几乎是以央求的口吻对管壁之外的她说:“麻烦您行行好!请让我快速通过!不然管道内的压力会增加,我们会很危险。”

她对这个满面愁容的少女略生怜悯,但还是按捺不住内心的好奇追问:“那你给我看看,你手里那珠子是什么东西?”

红衣少女诚惶诚恐地举起双手,那上面的白珠真是圆润如玉、光洁如雪,她凑上去细细端详,只奇怪它们为什么是两两一组地粘连在一起?疑惑之间,红衣少女哀求道:“请您让我通过!我的时间来不及了!”恻隐之下,她移开了身子,但疑团并没有消解……红衣女孩为什么要捧着珍珠飞奔呢?

在这些不规则的半透明管道之间,间或坐落着规模较小的工厂。刚才携带她来到这里的突触小球,就滚入了这些工厂的大门,极目凝视,侧耳谛听,那一座座工厂灯火通明,机器轰鸣运转。片刻,一辆满载武器的重型坦克就从这座工厂的大门开出,她趁机偷瞄一眼坦克上标注的型号:MHC-II。又是疑窦丛生。

低沉的鼓声仍在继续,这时此起彼伏的防空警报也掺杂其间,那辆MHC-II坦克就在她附近停下,从里面跳出两位身材魁梧、荷枪实弹的军官,一位佩戴着勋章T,另一位佩戴着勋章B,他们犀利的眼神掠过纵横错落的钢索,掠过屈曲聚合的管道,掠过凸凹不平的地表,然后,终于定格在她的身上。

军官B条件反射般将枪口对准了她,她也吓得连忙举起双手作投降状。在他即将扣动扳机的千钧一发之际,一双厚重的大手一把夺去了他的佩枪。

“你怎么回事?我们在林巴军校念书的时候难道没接受过正规培训?敌我交战,你必须有效识别盟军和真正的敌人。如果连自己人都杀,那么你和敌人有什么区别!”

多么铿锵有力的声音。她这才敢睁大眼睛打量他,挺拔的身姿,俊朗的面容,兼有一股神圣不可侵犯的凛然正气,既温润如玉,也威猛如狮。

他刚才分明说她是“自己人”。低头瞧见自己枯瘦如柴的双臂,血迹斑驳的白裙,她有些难以置信,自己与威风凛凛的他,会是荣辱与共的盟友。忽然从心底奔涌出一阵阵无法抑制的感动。她带着浑身的伤痕来到这里,也携了满心的疮疤,她揭开其中深长的一条,之前生活的画面也历历在目……

平林漠漠,烟霭如织,寒山苍翠,秋水潺湲。

一排排静默的土砖房,就伫立在这天高地迥的地方。

风烛残年的祖母,终日劳作在田间垄上,垂髫之年的她,也终日在阡陌间巴望。她幻想着某一天会从那亩神奇的田地里结出阔别多年的父母,直到日月流年随着墙上的挂历飘然逝去,她渐渐淡忘了他们本就模糊的面影。

环堵萧然的乡村小学,衣衫褴褛的留守儿童,颓圮枯黄的破旧祖屋。升入镇中学和县高中以前,她一度以为这就是世界的全貌。

形影相吊的整个青春期,孤独落寞是日复一日的常态。然而所有人关注的热点是密密麻麻的榜单,是被潜意识划分成三六九等的未来人生。谁也不曾注意到这个默默无闻的女生心里最隐秘的角落隐藏着最深沉的苦涩。

如今,虽然是置身在这奇怪的陌生地方,但总算有人愿意把她当作盟友。一股暖流涌遍全身,她终于攒足了勇气向军官问道:“请问这里发生战争了吗?”

“是。一批侵略者正在入侵我们的领地。”

“可我没听说国家打仗了啊?”

这位久经沙场的军官T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答道:“确实如此。在你抵达这里之前,一切都还没有发生。”

“我抵达这里……这又是哪里?”

震耳欲聋的一声爆炸,冲散了他们刚刚开始的对话。远方蓦然出现一团团黑雾,那团黑雾好像具备了某种邪恶的意识,望此地蜂拥而来,顷刻间是近在咫尺了!一时间黑云压境,我方阵营也派出不计其数的虎贲之士。两股势力狭路相逢,恶战一触即发。

那同她交谈过的两位军官,温和平易的模样转瞬就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咬牙切齿的怒容。他们一个掏出手榴弹,向敌军狠狠甩去,另一个端起手中的冲锋枪,毫不留情地向来势汹汹的敌军扫射。

从枪中飞射出的子弹,居然慢到可以看清形状——这又令她惊奇万分!这子弹不是最大程度规避空气阻力的尖头圆锥形状金属,而是一条条由诸多小颗粒构成的不规则长链,它们看起来颇像结满了棉花球的树枝。那些树枝所到之处,敌军皆应声仆地,这是什么先进的生化武器?这横逸斜出的小枝,似曾相识的模样,她好像在哪本书上见过,可是搜肠刮肚也记不起这到底是什么了。

双方的交战愈演愈烈: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诸位骁勇的壮士,明知敌众我寡,个个还是发如剑戟张、须如猬毛磔!她对这支劲旅肃然起敬:他们这般勇猛无畏,他们一定有坚不可摧的信仰吧!可是颓废萎靡的我,怎么就误入了他们的队伍呢?这个世界上还有值得为之誓死捍卫的事物吗?既然军官默认我为盟军,那么我也拿出盟军的样子奋力一搏吧!

眼看着我军处于下风,她不顾一切地大喊:“让我也打!给我武器!”

那边的两个军官头也不回地答话:“你快躲起来!别给我们添乱就行!”

她趴下来,匍匐着滚进一处浅浅的洞穴,窥伺着瞬息万变的战局,也为那些豁出身家性命的勇士们暗暗担忧。

敌军中的一员突破了防守,猛然跳到军官B的面前,它张牙舞爪、凶神恶煞,看不清四肢五官,浑身漆黑,状如海胆。她瞠目结舌:他们所说的敌人,原来并不是人!它们的形态和颜色,让她想起城门口那一只率先入侵的黑衣人。

率先跳上来的黑刺毛球,很快被长链子弹解决了,但接踵而至的众多毛球旋将队伍最前面的两位军官团团包围,眼见我方即将败北,一发发短链子弹犹如神兵天降,解决了这燃眉之急。回头看去,在那一望无际的后方,潜藏着高低错落的埋伏点,里面蛰伏着枪法精准的NK狙击手。黑毛球遂溃不成军,残部落荒而逃。

敌军的尸体渐渐堆积如丘,秽液横流,却见几位伟岸如雪山的白色巨人,张开了他的如盆大口,把这团团黑球推进腹中。打扫干净这块土地,继而悠哉游哉转向别处,偶尔也吞下一两只落单的敌人。这尤使她惊诧,心中暗想:“这就是‘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么?侠者果然豪气!”

后方的狙击手纷纷走上前,为首的那位NK指挥官走向林巴部队,和B、T二位握手问候。军官T率先表示感谢,NK指挥官道:“天职而已,何必称谢。这次除了我们,还有白系军团的三支部队里应外合,他们也到了附近。”

言语间一支浩浩荡荡的白色军装队伍出现了,他们的首领竟然是三个稚气未脱的少年。

他们向年长的军官B、军官T、狙击指挥官NK脱帽致敬。胸前佩戴蓝色勋章的,唤作“白缄”,佩戴红色勋章的,名曰“白酸”,其中看起来年纪最小的少年,佩戴着紫色的勋章,身形还很单薄,甚至连嗓音也是稚嫩清脆的童声:“报告长官,我叫白中星!”

看着众多军团会合,她也情不自禁地为这气壮山河的场面所感染,不由自主地走上跟前,走近那个比她更矮小瘦弱的身影:“你这么小这就参军了?真是个勇敢的小男孩啊!”

那个叫白中星的小男孩咧嘴一笑:“嘿嘿,我就是为了战斗才出生的呀。”

她鼻尖一酸,脑海里划过抗日纪念馆里那些以身殉国的娃娃兵的面目,不过泪花尚不及盈眶,就听得有人在远方呼喊着什么。

“前方告急!请求支援!”声音由远及近,她定睛一望:这不是携她到此地的小仙人球吗?圆滚滚的他竟然也是一位战士!他从怀里掏出一把螺旋状的长链,抛给在场的战士们:“这是敌人的最新信息!请你们收好,以便甄别!”

“树突!请留步。前线伤亡如何?”白缄向他发问。

“相当惨重。请各位务必全力以赴,打赢这场战役!我等生死成败,全在此一举!”

“在此一举!在此一举!”众多士兵齐吼。一时军心大振,刀枪出鞘,散发出冷冽的寒光,旌旗蔽空,挥舞着不屈的意志。

“请记住!为了我们共同所爱戴的那个人!为了她活着!我们必须做出牺牲!现在,我必须把这些文件送到兵工厂,让他们尽快产出更有针对性的武器!”

言毕,他渺小的身影如同一颗小小的流星,飒沓而去,一骑绝尘。

谁会如此幸运,能得到这些勇士的爱戴,能让他们竭力守护、舍生忘死?是他们顶礼膜拜的贤明首领么?是他们血脉相连的共同祖先么?……什么时候才会有人这样爱我呢?她心酸地想,她不久前在同学们的怂恿下鼓足勇气试着接近心仪的男生,他不但对她避之不及,还把自己写给他的纸条公之于众,她因而成了全班同学的笑柄。什么时候才会有人这样重视她、保护她呢?

一声声爆炸此起彼伏,冲天的火光映照着连绵的队伍,这其中除了披坚执锐的精兵,也有苍颜白发的耆老和身细齿缺的幼童,他们无一例外,即将投入一场凶险万分的战斗!这个荒谬的世界为什么要有你死我活的战争?谁无父母?谁无兄弟?生也何恩,杀之何咎?为什么一定要有你死我活的战争?为什么一定要生灵涂炭、流血千里!殊不知,这一场腥风血雨全都是拜她所赐啊!

一支支浩荡无穷的队伍,犹如一条条蜿蜒游走的长龙。他们大义凛然地奔赴那枪林弹雨的前线,没有一个战士显露丝毫的畏葸怯态,没有一个战士现出半分的动摇不安!

翕然开合的天地仍旧像个风箱一样拉动着,只是开合的频率和幅度都有所减弱。半透明的纤细管道里,一个个红衣女兵在缓慢通过,狙击手NK和军官B相视片刻,不约而同地叫住了其中一个,询问道:“你们那边怎么样?”

女兵手里紧紧攥着两颗首尾相连的白珍珠,眼里有晶莹的泪光在涌动。

她的心又是剧烈地一颤:这就是她刚才拦下的少女,短短4分钟,怎么又一次经过了这里?少女手中不是有一捧珍珠吗?为什么只剩下一对了?她之前鲜亮殷红的衣裳,什么时候换作了黯淡的猩红?

狙击手诧异道:“你怎么只拿了这些?她们每个人也只拿了这点么?”

“对不起!饱和度一直在下降,可我们已经竭尽全力了,”那是一种带着哭腔的悲哀音色,“我们跑得力不从心,而且听说前方主干管道发生了泄漏事故。”

军官B的眉头拧成了凝重的一团,随后是沉重的一声叹息:“饱和度下降了,前线战况不妙,搞不好我们要全军覆没。”

“走,去前方。”

前方是死一般的昏暗与寂寥。他们向前一步步走去,昏暗与寂寥也随之一步步加深着。目所能及处,浩浩乎平沙无垠,惨惨兮高风悲旋。这里不久前爆发过激烈的战斗,战斗的结局是双方人马的大规模伤亡,数百万的鲜活生命,遽然化作遍地血污,那缓慢张合的天地一度趋向停止,那持续的紧密鼓声也渐渐稀疏了下去……

战争仍在继续,仅存的一些残兵在奋力作出最后的抵抗,循着一阵厮杀的呐喊,他们一路奔向作战之处。路上铺满了白系军团勇士们的断肢残体——他们也曾是鲜活的身躯,他们也曾有无穷的活力,可现在只能在地上静卧长眠,等候细菌的侵蚀和分解,永远汩没了生息,销毁了形体。血肉碎片的尽头,一位孤独的战士正和上百个敌人殊死搏斗,不知是出于愤怒还是绝望、疼痛还是悲怆,他发出的凄厉悲鸣,响彻空旷萧索的战场,诉说着穷途末路的凄凉。

军官们与狙击手见状,立刻端上了武器,毫不犹豫地加入这一次决斗,敌军登时如乌黑的海浪席卷而来。

负伤的白衣战士由此暂时脱身,他拖着残损的躯体爬行。她瞥见他胸前几乎褪色的紫色勋章,一张稚气的脸孔浮现于脑海,而眼前的这位战士,显然已经步入迟暮。

“嘿,又见到你了,不认识了?我是白中星啊!”

她感到难以置信,离去时尚且是活泼狡黠、古灵精怪的少年,怎么片刻间就赚得皤然白发、伛偻身躯?他掉进了时间虫洞吗?他的人生被按下了快进键吗?

“白中星,你怎么突然这样衰老了?”

白中星又咧开了嘴:“我们白系军团的战士都是这样,朝如青丝暮成雪,童颜皓首旦夕绝。不过,不必难过,永远会有年轻人源源不断地替代我们。”

她为白衣战士们暂如昙花的生命感到深深惋惜,同时也为他们坚若磐石的信念感到深深敬畏。她猛然意识到,自己的生命看似漫长久远,可是在无限延展的宇宙中,纵然是能存活至百岁的高龄,不也像蜉蝣蝼蛄一样短暂和渺小!她被一股前所未有的虚无感激荡着心扉……生命为什么要存在?是被莫名其妙地带到这个熙熙攘攘且光怪陆离的世界,体验一番喜怒哀乐,历经几度悲欢离合?可如果悲伤和失望的色彩占据了人生的绝大部分画布,那么选择放弃生命是否也符合趋利避害的本能?

那边,一场厮杀如火如荼地进行。两位军官誓死抵御、以寡敌众,大部分敌军已被歼灭,残部仍负隅顽抗,几个狡猾的家伙迂回到他们身后,给以致命的一击,两位军官双双倒地。

她扑向他们倒地之处,一只黑毛球方欲趁机偷袭,向来柔弱的她一跃而起,将混乱中摸到的石块全力砸去,击退了最后一位来犯者。

可是曾经所向披靡的军官、弹无虚发的狙击手、古灵精怪白中星以及他所率领的那支部队,密密麻麻地横陈在凸凹不平的路面上。不远处的半透明管道中。红衣姑娘们的步伐更加缓慢,本应携带的白色珍珠也不知去向。

他们已然是气若游丝了,狙击手NK望着同样有气无力的红衣姑娘们,眼角流淌出无尽的悲哀。

军官B虚弱地问:“白中星,你的两个哥哥呢?”

那边也同样虚弱地答:“全都战死了。我们委托免疫工厂MHC快马加鞭生产弹药,可还是没能赶上敌人自我复制的速度。”

她听得胆战心惊,蓦然意识到了什么!先前的种种疑惑都在她学过的高中生物必修课里找到了答案!……她凑近他们,抓住他们的手,泪雨滂沱,悔不当初。他们赴汤蹈火、誓死守护的那个人,原来就是她!

“你看到了吗?为了你能活下去,我们即使付出了惨重代价,也在所不辞。”军官T惨怛一笑,她的心仿佛被千刀万剐。

“可是,你为什么总是自暴自弃、忧思成疾?”浑身伤痕的狙击手NK哽咽着,“你知道吗?每当你心情低落的时候,我们也如芒刺在身,战斗力就会直线下降。你持续的压抑状态,让我们的处境格外艰难。”

老态龙钟的白中星笑叹:“我们中性粒细胞的生命尤其短暂,生老病死只在旦暮之间。这次战役中,我的嗜酸粒细胞、嗜碱粒细胞兄弟都被猖獗的病毒撕成了碎片,我虽然苟且存活,也即将走向生命尽头了。”

披着黑红色破烂衣裙的少女,踉踉跄跄地从管道里钻了出来,无限哀伤地走向他们。“你们看,血流也快停止了,呼吸也快要消失了。”少女握住她的胳膊哭诉:“我们出生、成长、奋斗、消亡,是为了什么?是你的存在让我们热血沸腾,甘愿牺牲。我们红细胞每时每刻都在你周身的血脉里飞奔,那是因为,供养你就是我们毕生的信仰啊!”

她低声的啜泣是那么苍白无力,一切都无力回天了。

那个身负重伤时也没吭出半声的军官T,这时红着眼眶,沉痛地说:“让我们好好告个别吧!此生缘尽了,如果有来世,我们仍然愿意选择做你的细胞,守护在你身体中的每个角落。纵然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

那个差点把她当作敌人的军官B攒足了最后的气力嘱咐她:“可是请你…请你一定要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啊…”

言毕,几位英雄细胞渐次失去活性,相继凋亡。纷纷扬扬的雪霰翩跹而至,其中一颗恰好落在她伤痕累累的手背上,不见规则的冰晶,唯有一颗洁白的圆珠,缀着两粒更小的白球。它等待着进入细胞,滋养胞质,维持运转,可是现在没有迫切需要它的细胞了。

她的内心受到了剧烈的震撼,她为自己长久以来的无知无畏而后悔不迭。

她只觉得自己得不到父母的关爱,老师的重视、同学的瞩目,甚至异性的青睐,动辄消沉度日,直至在一天前试图终结生命。

她不知道,她其实并不是在这广漠的人间踽踽独行。

她更不知道,她体内数以亿万计的各种细胞,在那些不为人知的微观世界,是怎样地将她视如珍宝、奉若神明。

她幡然醒悟,却为时晚矣,这副躯体恐怕要因为细菌的占领和血液的流失而无力回天了。如果上苍还能再给她一次活下去的机会,她一定要善待那些遍及周身、默默无言地为她奉献生命的亿万细胞!她一定像它们爱她一样,虔诚且执着地呵护它们!

可上苍会给她机会吗?眼前,黄埃散漫,风尘萧索,天地寂寥,山川空漠。脑细胞由于缺氧,已出现部分凋亡,残存的神经发出了微弱的电流,是垂死的挣扎,也是离别前的回顾。她恍然又站在一个高维的世界里审视自己的生命卷帙,画轴徐徐打开,她首先闻到了一股清新幽邃的山香云气,不知是茶叶的馥郁,还是橘柚的芬芳?在那明镜似的水面之上,湛蓝的晴空里横亘着一道虹霓,于是她心生向往,然后她出生在这片光明的岛屿……她的到来为这家农户增添了无穷的欢声笑语,她看到给她生命的那一对夫妻为了谋生而远走他乡,走时还抱着襁褓中粉雕玉琢的她亲吻……他们在遥远的天边终日劳苦工作,他们发誓不混出名堂就坚决不回到故乡……他们没有混出所谓的名堂,流落在繁华的都城看川流不息的街道怅然若失……他们接到一通电话,惊慌失措,买下当日的火车票风尘仆仆赶回老家……没有回家,而是率先奔向一家医院的抢救室的门口,焦灼等待……医生几度下了病危通知书,他们颤抖着签字,他们哽咽着表示倾家荡产也要救她。

她飘浮在医院的长廊旁观着这场全息投影,想上前安慰那对悲痛无助的可怜夫妻,起身搀扶他们的胳膊,自己的手竟然像一缕烟雾穿过了他们的身体。这是童年里翘首企盼的父母吗?这是孕育万物的神奇田地里不曾结出的父母吗?为什么要淹留在外不回故乡陪伴自己啊?她有千言万语要向他们诉说,然而维度与形态的鸿沟恰如一堵无形的玻璃大墙,罩住了她的口鼻,罩得她绝望而且窒息,窒息到连意识也要涣散了下去。

……

就在那电光火石的一瞬,地震爆发了。一时山崩地裂,沧海横流,她觉得自己要被那突如其来的洪水席卷到万劫不复的深渊;俄而又是相同烈度的一震,她似乎看到看到管道里血液的流动渐趋恢复;继而又一震,每一个红细胞的怀里都携带了充足饱满的氧气分子;接着又一震,脉搏逐渐清晰,呼吸步入正轨。

她察觉到了生还的希望,欣喜若狂地向前飞奔着,迫不及待地向她亲爱的细胞们散播这个振奋人心的消息。至此,她已经完全摈弃了漠视生命的可怕想法,只有勇敢乐观地活下去,才不枉费亿万细胞的一片忠心。

然而,狂奔了几千微米,仍是夐不见人。这里仿佛是荒凉死寂的古战场!她看似无害于旁人的自残自戕,竟然是一个微观世界的灭顶之灾!

恍惚之间她跌进了湍急的河流,河水淹没了她的头顶,她像一只失重的秤砣,在暗黑的宇宙里无限地下坠,下坠,坠向杳茫叵测的虚空,坠向混沌未开的幽冥……

双腿猛地一颤,面前浓墨似的一团漆黑,倏地撕开一线久违的光亮。她有些轻微的晕眩,同时也努力地扒开那一条细长的裂缝,而那裂缝中射出的无数条灿烂的金线,刺得她连连后退。

事实上她早已厌倦这浓雾似的暗霾,对光亮本能地心驰神往。屏息良久,终于决定尽情直面并拥抱这来之不易的一束光。

“醒了!睁眼睛了!”率先迎接她的,是一阵欢喜的惊呼。

“咱奋斗了一个通宵!没白干啊主任。”

“幸亏张院长坐镇指挥,……小赵怎么晕了?快扶她休息!”

东方的天际晨曦初露,一束辉煌的金光破窗而入,把这间冷白色调的屋子染成一片耀眼夺目的明黄,在同样明黄的挂钟上,时间暂驻在五点零八分。

原来如此!除了体内那些舍生忘死的细胞,还有手术室里任劳任怨的医生护士,为了挽救她的生命,夜以继日地奋战着。她的免疫细胞死伤无数、尸横遍野,几位医护人员也是疲惫不堪、心力交瘁,其中一位年轻医生还因过度劳累而晕厥。

金色的挂钟和墙壁、东窗的玻璃上镶嵌的初阳、林立的高楼以及高楼上的青冥苍天也融化成了一片模糊的金光。她有种大放悲声的冲动,贲张的肌肉却为透明的面罩所掣。努力挤去溢满眼眶的泪珠,只见罩子上抻出一条长长的软管,软管的那一头连通着呼吸机,床边有一台体外除颤器和一台心电监护仪,上面显示的血压、心跳、血氧饱和度等指标均已趋向平稳。

至于余生应当怎样度过?是选择坚强地面对,还是懦弱地躲避?是投向乐观的怀抱,还是沉湎于悲伤的泥淖?是善待弥足珍贵的生命,还是挥霍稍纵即逝的韶光?长夜已尽,熹微漫天,她在这一片久违的阳光里,找到了斩钉截铁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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