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昭寺的金顶在晨雾中若隐若现。
我趴在玛吉阿米餐厅的露台栏杆上发抖。
海拔3650米的风像把冰锥,轻易刺透冲锋衣的接缝处。手机屏幕显示6:47,离日出还有十三分钟,但我的手指已经冻得按不动单反快门。
楼下的八廓街开始苏醒。
暗红色僧袍掠过青石板,铜铃在晨风里碎成晶莹的声响。穿绛紫色邦典的妇人背着奶桶走过,木桶边缘凝结的冰碴折射出幽蓝的光。
我突然意识到,这和在人民广场地铁站看到的西藏旅游宣传片完全不同——唯美的镜头滤掉了高原的粗粝,只剩下被驯服的美丽。
取景框突然闯入一双布满沟壑的手。那是个磕长头的老人,牛皮围裙已经磨得发亮,掌心的木托与石板相击,发出沉闷的“咔嗒”声。
在他抬头的瞬间,我按下了快门。
显示屏上的画面让我呼吸一滞:晨光从他背后的经筒阵列中迸射,在他脸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裂痕,那些皱纹里似乎流淌着雅鲁藏布江的支流。
“拍得不错。”突然响起的汉语让我险些摔了相机。
一转头看见个戴牛仔帽的中年男人,他古铜色脸上斜着道疤,从眉骨一直延伸到耳际。
“你知道他为什么一直戴着天珠吗?”他指指照片里老人颈间的九眼石,“这可不是装饰,是他妻子临终前咬断的思念。”
我摸着发热的相机外壳,突然觉得那些精修的城市摄影作品如此苍白。
那男人自称多吉,说是可以当我的向导。
我曾经踩过旅游的坑,于是试探性的问他怎么收费的。他笑了笑说:“当然要报酬。”
听到这里我的心凉了一截。
他话锋一转:“不过不用人民币,拿这张照片换就行”。
他掏出的智能手机锁屏正是老人叩拜的侧影,磨损的边角显示这张照片已经存了很多年。
我短暂的愣了一会。
当我们穿过煨桑的白烟走向停车场时,经幡在头顶哗啦啦响成一片。
多吉的二手陆巡里堆着风干羊肉和哈达,后视镜上缠着的金刚结随颠簸轻轻摇晃。
“先去纳木错?”他瞟了眼我精心制作的拍摄计划,“或者跟着牦牛群走,应该能拍到牧人剪牛绒。”
我果断选择了后者。
这个决定让我在三个月后还能闻到帐篷里的酥油香,记得丹增家的小女儿卓玛如何用牛粪饼生火。
但此刻的我只是紧抓车顶扶手,看着越野车冲出柏油路,碾过开满狼毒花的草甸。成群的地鼠从洞中探头,随即被车轮卷起的尘土淹没。
漫天。
在暴风雨来临的时侯我们正在海拔5190米的那根拉山口。
云压着经幡阵扑来,冰雹砸在车顶像撒豆子。多吉咒骂着往防滑链上捆牦牛皮,而我抱着相机缩在后座。突然有团黑影撞上车门,紧接着是凄厉的哀嚎。
那是只小藏獒,纯黑皮毛被冰雹打湿,右前爪扭曲成怪异的角度。
多吉把它裹进了羊皮袄。
“嘶!”好痛。
那幼犬在我虎口留下带血的牙印。
“就叫冈巴吧。”他帮我往伤口撒了把青稞酒,“它可是神山送来的孩子。”
当夜我们借宿在当雄的牧民家。
女主人措姆在炉边熬着骨汤,火光把帐篷顶的吉祥结投影在冈巴身上。小兽的呼吸渐渐平稳,而我的太阳穴还在随着海拔跳动。
多吉嚼着风干肉说:“这位来自大城市的大摄影家,明天开始用心口拍照吧。”他指指自己心口,“这里,才是装风景的底片。”
我低头看了看。
后半夜我被帐篷外的响动惊醒了。
冈巴不见了,雪地上留着逶迤的血迹。跟着脚印追出两里地,看见那小兽正对月长嗥,受伤的前爪深深插进冻土。它面前倒着匹狼,喉管被利齿撕开。
月光下我第一次看清冈巴的眼睛,琥珀色的瞳孔里似是燃着冰原的火。
多吉正在往我的保温杯里添酥油茶。
“那小藏獒认主了。”他笑得那道疤都在发光,“以后你就是它接生的阿爸。”我摸着冈巴冰冷的鼻尖,忽然想起清晨八廓街的那个瞬间——当我透过镜头窥见真实的高原时,某些坚硬的东西已经开始融化。
晨光再次降临羌塘草原。
我刚刚删掉了手机里的所有的拍摄计划。
冈巴瘸着腿追旱獭的身影闯进取景框,远处念青唐古拉山的雪峰正在云雾中流动。多吉扔过来条哈达:“系在后视镜上,山神会记得我们来过。”
越野车重新启动时,我脖颈间的天珠贴着皮肤发烫。那是临别时老人强行给我戴上的,他布满裂痕的手指点在我胸口,说了句什么。
多吉翻译时望向苍鹰盘旋的天空:“他说,被镜头接走的灵魂,在神山的指引下总会找到回家的路。”
2
风干的牛粪饼在铁炉里炸开细碎火星时,卓玛正在握着我的手腕教打酥油。
少女的银镯子硌得生疼,檀木桶里浮动的牦牛奶泛着淡金色光泽。“要像转经筒一样,”她手腕翻转出流畅的弧线,“顺时针三百下,逆时针会惊动雪山女神。”
我数到第一百七十六下时,帐篷外传来冈巴的呜咽。三个月前捡到的小藏獒已经能扑倒羊羔,此刻却蜷在门帘边发抖。多吉掀开牦牛毛毡钻进来,肩头落着未化的雪:“地质队的人来了。”
卓玛的阿妈措姆往炉膛添了把羊粪,铜壶嘴喷出的白雾模糊了皱纹。
老人家用牛角梳蘸着酥油,慢条斯理给孙女编辫子:“雪山养得活岩羊,就容得下所有人。”这话不知是在安慰谁,梳齿划过发丝的声音让我想起暗房里显影液流动的节奏。
那天傍晚我见到了所谓的“地质队”。
三辆涂着橙漆的越野车碾过草甸,车顶天线像黑颈鹤折断的颈项。领头的是个穿冲锋衣的年轻人,胸牌上印着“李远航”,普通话带着江浙口音:“我们在找铜矿,这是政府批文。”
多吉接过盖着红章的文件,指尖在藏汉双语的字句间游走。
他读得很慢,仿佛每个汉字都要在舌根转三圈。冈巴突然冲着测量仪狂吠,仪器闪烁的红光倒映在它琥珀色的瞳孔里,像雪原上燃起的野火。
“草场要塌了。”丹增大叔蹲在帐篷阴影里磨刀,藏刀划过磨石的声音刺得人牙酸。老牧人从怀里掏出个牛皮袋,倒出十几根冬虫夏草,“去年他们来打洞,春天就少了三成虫草。”
我凑近观察那些金黄色的生物,虫体僵直如木乃伊,草头还沾着冻土。卓玛说每根虫草都要磕三个等身长头才能采,否则山神会降下白灾。
现在她正用羊毛绳把虫草绑成小捆,动作虔诚得像在串佛珠。
二十七个牧区的帐篷在草原连成彩色星河,中间的空地支着三顶军用帐篷。穿西装的汉商们捧着保温杯,手机屏幕在夜色里明明灭灭。我认出其中有个戴金丝眼镜的,三天前还在八廓街收购唐卡。
“极品那曲草!”拍卖师举起紫外线手电,虫草在蓝光下泛出诡异的紫,“每根都是菩萨赐的黄金!”
人群爆发出牦牛般的低吼,藏语、汉语、夹杂着生硬的英语单词在酒精里发酵。
卓玛攥着我送的英雄钢笔,在账本上记下“扎西家:3.2斤,184600元”。
多吉在帐篷角落擦拭猎枪。自打地质队扎营后,这把五十年代的英国造就再没离过身。
“看见那个穿貂皮的了?”他朝人群努努嘴,“去年用五辆摩托车换了仁青家的虫草,今年他的摩托还在,但是仁青家的牧场成了铜矿的蓄水池。”
后半夜我被争吵声惊醒。
月光像把银刀剖开帐篷,丹增大叔和三个儿子围坐在炉火旁,地上散落着撕碎的合同。卓玛的二哥旺堆脖颈青筋暴起:“县城房子带暖气!冬宰不用看天!”他挥舞的纸张上有枚鲜红指印,像雪地上溅开的血。
老牧人突然抄起酥油茶筒砸向儿子。铜器撞在帐篷柱上发出闷响,凝固的酥油溅在唐卡中的绿度母脸上。
措姆阿妈低声念起莲花生大士咒,转经筒的嗡鸣混着冈巴的呜咽,在风里碎成冰碴。
我跟着多吉去地质队营地那天下着太阳雪。
李远航正在调试地震仪,屏幕上跳动的曲线像垂死挣扎的银鱼。“我们可以给补偿款,”他推了推眼镜,“或者安排牧民当矿工。”帐篷外传来爆破试验的闷响,惊飞一群棕颈雪雀。
多吉突然掀开帘子。风雪卷着经幡的残片扑进来,冈巴呲着牙挡住门口。“补偿款买不到解冻的雪水,”老向导的猎枪杵在地上,“矿工服可裹不住牧人的魂。”
冲突爆发在立夏那天。
我发誓我永远记得地质队的钻探机如何撕开草皮,黑色油污顺着融雪渗入溪流。旺堆带着七个青年骑马围住机器,他们的藏袍在柴油味的风里猎猎作响。李远航举着高音喇叭喊话,电流杂音惊散了吃草的藏羚羊。
我按下快门时,冈巴突然如黑色箭矢冲向钻机。它瘸了的右爪在钢铁支架上抓出火星,哀嚎比狼嗥更凄厉。
多吉的猎枪响了,子弹打飞了喇叭天线,也在雪地上凿出个冒烟的洞。
“都停手!”卓玛的尖叫声刺破喧嚣。少女捧着装满虫草的银碗跪在钻机前,碗沿镶嵌的绿松石闪着泪光。她抓起把虫草撒向天空,金黄的躯体在风中旋转,像无数个坠落的转经筒。
那晚黑帐篷的酥油灯亮到天明。
丹增大叔用藏刀割破手掌,把血滴进青稞酒:“对着冈底斯山脉起誓,草原的伤口必须用草原的草药来治。”旺堆的结婚戒指在油灯下泛着冷光,他说这是用虫草钱买的,内侧刻着卓玛的名字。
我躺在羊皮褥子上翻看照片。半个月前拍的虫草拍卖会,此刻在屏幕里扭曲成荒诞的剧。
穿貂皮的男人正在数钱,身后唐卡中的白度母眼睛被钞票遮住半边。冈巴突然凑过来舔了舔镜头,它受伤的前爪还缠着我撕碎的衬衫布条。
多吉在帐篷外唱起歌谣。
沙哑的调子裹着风雪,词句在海拔五千米稀薄成叹息。
我掀开毡帘时看见他正往猎枪管里灌融化的酥油。“这是给山神的供奉。”他眼角的疤在月光下泛青,“也是给贪心人的警告。”
爆破声再次响起时,卓玛正在教我辨认可可西里的星空。天蝎座尾针突然被火光切断,银河在震荡中碎成银沙。手中的酥油灯晃了晃,一滴滚烫的灯油落在我腕表表面,凝固成小小的琥珀。
天亮后我们发现溪水变成了铁锈色。措姆阿妈舀水的铜瓢停在半空,水面倒映着她骤然苍老的面容。牧羊犬对着陌生的气味狂吠不止,怀孕的母羊开始早产,湿漉漉的羔羊在血泊中抽搐。
我跟着多吉溯溪而上,冈巴的爪印深深烙在冻土里。翻过第三道山梁时,我们看见地质队的排水管正吐着褐红色液体,像条僵死的蟒蛇横卧在雪莲丛中。
老向导突然跪倒在地,抓起把染红的雪塞进嘴里,咀嚼时发出的声响令人毛骨悚然。
“他们在喝山的血。”多吉的牙齿被染成淡粉色,“而我们会变成失去草场的狼。”冈巴对着排水管低吼,它琥珀色的瞳孔里映着远处钻塔上的红旗,那抹红色在雪地里刺眼得像未愈合的伤口。
回到帐篷时,卓玛正在焚烧虫草。昂贵的药材在牛粪火里蜷曲成焦炭,异香中带着某种悲怆的甜腻。
“卖过圣湖水的商人,”少女的眼泪砸进火堆,“最终会渴死在沙漠里。”
深夜的地质队营地突然传来骚动。我和多吉赶到时,看见所有仪器屏幕都在疯狂跳动。
李远航抱着不断报警的地震仪,眼镜片上蒙着层水雾:“这不科学...仪器显示地下三百米有空洞...”他的皮鞋沾满泥浆,再不见初见时的体面。
多吉抚摸着钻机上的藏文刻痕,那是他趁夜色用猎枪管刻下的六字真言。
“科学测不出山神的怒火,”他笑得咳出雪水,“就像虫草商看不见草根下的亡魂。”
返程时我们遇到转场的牧群。上千头牦牛如黑云压过山脊,牛铃声响彻山谷。丹增大叔骑马走在最前,他的藏袍兜着风,像面猎猎作响的旗。旺堆回头望了望被铁丝网围住的草场,突然摘下婚戒抛向深谷。银光在阳光下划出抛物线,宛如坠落的流星。
我按下最后一次快门。
镜头里,卓玛的黑发与牦牛鬃毛在风中纠缠,她手中的酥油灯明明灭灭,远处矿场的探照灯正在撕开暮色。冈巴追着风滚草奔跑,瘸了的右爪在雪地上踏出深浅不一的印记,像串永不闭合的省略号。
那夜的黑帐篷格外安静。多吉把猎枪拆成零件泡进酥油桶,金属表面的锈迹像干涸的血迹。我整理着三个月来拍摄的照片,突然发现每张都有冈巴的身影——有时是角落的模糊黑影,有时是雪地上的梅花爪印。这个认知让我心惊,仿佛某种命运早已在取景框外悄然显影。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帐篷外响起陌生的引擎声。
冈巴的吠叫惊醒了所有人。我们冲出帐篷时,看见三辆越野车正在夜色中逃窜,车尾拖着断开的排水管。
多吉突然举起相机——那是我教会他的第一个现代仪器。
闪光灯亮起的刹那,车牌上的泥渍清晰可见。
晨光中,丹增大叔带着儿子们修补被碾碎的玛尼堆。卓玛将新刻的六字真言石摆在最顶端,经幡的阴影投在她睫毛上,恍如神佛低垂的眼帘。我帮忙搬运白石时,发现每块石头底部都嵌着虫草残骸,金黄的虫体在阳光下宛如琥珀封存的经文。
下山时我落在队伍最后。转身回望那片伤痕累累的草场,突然看见冈巴正对朝阳长嗥。它瘸了的右爪深深插入土地,仿佛要将什么看不见的东西钉回大地深处。风卷着雪粉掠过耳际,恍惚间我听见了八廓街的铜铃声,还有转经老人那句未被翻译的箴言。
多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你该学会用藏语给照片取名了。”他粗糙的手指划过相机屏幕,停留在那张排水管吐毒液的照片上。
我点了点头。
“就叫哭泣的冈仁波齐吧。”
我摸了摸脖颈间的九眼天珠,那些神秘的纹路正缓慢的在我的体温中苏醒。
冈巴跑回来蹭我的腿,它身上沾着未化的雪粒和草籽。
在按下删除键清空所有虫草商号码时,我忽然意识到,这顶被酥油灯熏黑的老帐篷,早已在某个暴风雪的夜晚,将它的根须扎进了我的骨血。
3
玛旁雍措的浪头拍碎在礁石上。
我跪在转山道的起点呕吐着。
海拔5630米的卓玛拉山口像柄悬在头顶的利剑,冈巴用鼻尖蹭着我背包的防雨罩,那里装着三台摄像机与五块备用电池。
“就地把相机埋了。”多吉往我嘴里塞了把糌粑,“神山不喜欢没有生命的眼。”他背上的藤筐里装着卓玛准备的青稞饼,还有丹增大叔托付的九眼天珠——老牧人临终前说这能平息山神的怒火。
我们跟在朝圣队伍末尾出发。磕长头的藏人额间嵌着茧,牛皮围裙擦过经幡的残片。戴GoPro的背包客从越野车天窗探出身,快门声惊飞了岩缝里的雪鸽。冈巴突然冲向车轮扬起的尘土,瘸腿在砾石上拖出蜿蜒痕迹。
正午的太阳将五色风马旗晒出焦糊味时,我们遇到了第一队越野车。
十二辆改装牧马人组成钢铁洪流,引擎轰鸣盖过了诵经声。领头车顶绑着巨型氧气瓶,涂装成经幡色的车身印着“穿越无人区”的二维码。
“让开!没看见车队吗?”副驾探出纹满梵文花臂的年轻人,他颈间的天珠显然是义乌货。
朝圣者依旧以等身长丈量土地,额头与砂石相触的闷响,像远古的鼓点撞上现代的重金属摇滚。
冲突在经幡阵达到顶点。越野车为拍摄日照金山强行冲卡,轮胎碾过新垒的玛尼堆。刻着六字真言的石块滚落山崖,惊起成群的岩羊。多吉突然吹响骨笛,冈巴如黑色闪电扑向车队,它瘸了的右爪在车门上划出刺耳鸣叫。
我打开摄像机时,取景框里闯入个穿冲锋衣的姑娘。她横举自拍杆拦在车队前,手机壳上的格萨尔王贴纸正在反光。
她的普通话带着些许的港台腔,直播间的点赞特效在屏幕炸成烟花。
夜幕降临时,我们蜷在寺院的断墙下。
朝圣者点燃牛粪火,煨桑的青烟与越野车尾气在空中撕扯。那个叫阿雅的网红姑娘凑过来烤火,她手腕上的计数器显示今天直播打赏折合虫草钱能买两头牦牛。
“你想拍真正的风马吗?”多吉往火堆里扔了把柴火,“想的话明早跟我们去修复玛尼堆。”
火光将他眼角的疤映成暗红色,冈巴正对着月光舔舐开裂的爪垫。
子夜的星空像倒悬的海洋。我调试延时摄影设备时有人在直播星空。
“家人们看哦,这就是冈仁波齐的银河,刷火箭送藏银手镯...”她的补光灯惊醒了熟睡的朝圣老人,他们对着人造光源惊恐地念起度母咒。
黎明前的经幡林仿佛着了火。
我们背着刻经石攀爬时,越野车队正往神山方向疾驰。多吉突然扯开衣襟,露出胸口狰狞的伤疤——那是五年前救科考队员留下的狼牙印记。
“今天要让山神看看。”他往掌心吐了口唾沫。
“牧人的骨头比钢铁硬!”
修复玛尼堆的过程像场庄严法事。卓玛的二哥旺堆负责雕刻“唵”字,他握刻刀的手还留着矿场事故缺失的尾指。阿雅起初对着手机解说,渐渐沉默下来,最后把自拍杆插在石堆当支架。当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时,所有人不约而同唱起仓央嘉措的情歌。
正午的暴风雪来得毫无征兆。
我们躲在背风处嚼冻硬的奶渣时,对讲机突然传来求救信号。那支越野车队被困在鬼湖拉昂措的冰面上,十二辆车像被困在玻璃中的甲虫。多吉往嘴里灌了口青稞酒:“山神开始收门票了。”
救援持续到月升时分。
朝圣者用腰带结成绳索,牦牛皮绳在冰面上摩擦出焦糊味。
冈巴的吠叫穿透暴风雪,它在冰面划出导航轨迹。
当最后一辆牧马人被拖上岸时,纹花臂的年轻人突然跪地呕吐,他的高反比羞愧来得更猛烈。
那夜我们在寺院的残垣下分享氧气瓶。
博主阿雅删除了一百七十条短视频素材,转而记录老喇嘛讲述的玛尼堆传说。花臂青年把仿制天珠埋进玛尼堆,换上旺堆送的牦牛骨护身符。冈巴蜷缩在我睡袋旁,它的体温透过羽绒服传来,像块永不冷却的黑曜石。
纪录片《风马藏地》开机了。
我在卓玛拉山口架起360度摄像机,镜头里朝圣者与越野车手并肩垒着玛尼堆。
多吉将丹增的天珠系在经幡柱上,九眼石纹路里沉淀着二十年风雪。当第一片龙达纸飞向苍穹时,直播间突然涌入十万观众——画面里,越野车组成的钢铁洪流正调转车头,为磕长头的队伍让出道路。
拍摄最后一幕的那天下着太阳雨。
我们找到曾经被碾碎的玛尼堆遗址,发现石缝中竟长出雪莲花。旺堆从矿工服内袋掏出卓玛的银碗,盛满融雪水浇灌花根。
冈巴突然对虚空狂吠,它琥珀色瞳孔里映着朵人形云彩,轮廓酷似丹增大叔挥鞭牧羊的模样。
我们将杀青宴设在牧民定居点的板房。
多吉用猎枪管敲开青稞酒桶,阿雅教旺堆用剪辑软件。
醉意朦胧时,花臂青年展示后背新纹的藏文——“冈巴波齐”底下还有行小字“于2016.4.7”。
我的摄像机静静躺在经幡堆里,取景屏蒙着层薄灰,像神山终年不化的雪冠。
返程路过矿场遗址时,我们看见废弃的钻机上爬满格桑花。冈巴突然挣脱绳索冲向荒滩,它瘸腿在沙地上刨出深坑。多吉用藏刀拨开浮土,露出半截锈蚀的排水管,管口塞着个褪色的英雄钢笔——正是当年卓玛记账的那支。
暴风雨夜我们借宿在废弃的黑帐篷。多吉在炉灰里扒出个铁盒,里面装着发霉的虫草和撕碎的合同。阿雅用太阳能板给设备充电,直播间标题改成“看见看不见的声音”冈巴守在被风掀动的门帘前,它的影子随火光摇晃,像尊守护残缺经卷的护法神。”
黎明前我做了个梦。
八廓街的转经老人与丹增大叔对坐在雪山之巅,他们用我的摄像机当酥油灯,放映着玛尼堆重生的影像。冈巴在梦里恢复健步如飞,它黑色皮毛融进夜色,唯有眼眸如琥珀灯塔,指引着迷途的星辰。
下山时遇见今年的第一支朝圣队伍。
里面有个戴GoPro的男孩正在录影,他胸前挂着卓玛编织的羊毛相机套。多吉把刻经石交给男孩,石面上除了六字真言,还有道深深的轮胎印。冈巴对着镜头呲牙,它瘸了的右爪稳稳踩在越野车辙上,像枚盖在时光契约上的血指印。
回到拉萨那夜,布达拉宫的灯光比银河更璀璨。
我在大昭寺广场偶遇曾遇到过的转经老人,他颈间空荡荡的,九眼天珠正在我贴身口袋里发烫。老人浑浊的双眼突然清明如初,枯枝般的手指戳向我心口:“底片显影了。”
我们就这样站着,直到老人转身离去。
后期剪辑持续了整个雨季。
当卓玛的酥油灯出现在片尾字幕时,冈巴正对着样片里的狼群低吼。
博主阿雅把直播收入换成了太阳能转经筒,安装在矿场遗址最高处。多吉的猎枪终于捐给博物馆,玻璃柜标签写着:“一个时代的止痛药”。
首映礼在冈仁波齐脚下的影院。
三千块玛尼石围成环形幕墙,投影光束惊醒了沉睡的雪豹。
当片中出现埋葬排水管的镜头时,当年的花臂青年带领越野车队集体鸣笛,笛声长短组合竟是六字真言的摩斯密码!
散场时,我发现冈巴的项圈上多了串天珠。
多吉说这是朝圣者们凑的,每颗珠子都刻着经筒转动的圈数。
夜风卷着龙达纸掠过冰川,月光将我们的影子投在神山岩壁上,像幅未完待续的唐卡底稿。
冈巴趴在草地上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他的使命......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