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还在农村……
那是一块无论如何都让人割舍不下的地方,割舍不下那清晰又似朦胧的童年印记,割舍不下那清贫中如小草疯长般的期盼,酸涩中如丑小鸭幻想般的陶醉。童年已逝,但留在味蕾上的记忆总是挥之不去……
童年的记忆似乎总与局促的土坯老屋,与年节里的吃食相连,于是便期盼着过年,期盼着过年时那丰盛的饭食,那是怎样的一种幸福……
一进腊月,家里便开始准备与过年有关的吃食了,似乎只待年节里才把储藏了一年最好的东西全部拿出。家里有一间小房,那是天然的冰箱,过年时的吃食都储藏其中。一个小瓮里在不断地存放着物品,日渐丰盈,有盘好自然冷冻的粉条,或圆或扁,适合不同饭食所需。另一个瓮里存放零碎主食,馒头、花卷、山药鱼子、油炸糕、炸油饼等。年节里,母亲总还不忘在馒头上点个红点点,亦或粉点点,煞有一番过年的仪式感。
这时父亲也早早备下了为数不多的几斤猪肉,肉有要切成片的,有要切成丝的,红瘦搭配,井井有条放在盘中,自然冷冻存放,以备不同菜系所需,正月里炒茶烩菜拈来即可,不用带冰粘油切了,家中来了亲戚,做饭省事又不脏衣服。
年节里有限的菜品土豆、大白菜、豆芽等总会在父亲的手中翻炒出不一般的滋味,或切丝切片,或炖或炒,或糖醋或麻辣,一盘醋溜白,一盘人造肉,一盘炒豆芽,一盆土豆粉条豆腐大烩菜,肉很少甚至没肉,都会吃出肉的味道。父亲做的菜很受欢迎,往往都会一扫而空,连菜汤都会被充分利用,成为馒头花卷的灵魂蘸料。父亲常不无自豪地倒出秘诀:做菜要爆炒,煸出香味,不能太早地加水,注意颜色搭配……
父亲做菜固然一绝,但母亲的主食一样不逊色。
给我印象最深的莫过于年前母亲的“烙花儿”。其实就是烙玉米糊饼,玉米面配白面调成糊状,外加鸡蛋与白糖,一个特殊烙饼的平底锅放在火炉上,炉子的火烧得通红,母亲用一小块胡萝卜头作为油刷子,油嗤拉拉一响,一小勺面糊轻轻倾入锅中,面糊随之四溢开来,再用萝卜头轻轻掸平又掸平,一个圆圆的玉米饼即成形,待玉米饼上出现蜂窝状变色后,母亲用锅铲子轻轻一折叠,一个饼子即已完成。这项工作往往在夜间进行,家中到处弥漫着现炸胡麻油和玉米饼的味道,香中带着甜,甜中裹着香,光闻着味道就让人垂涎欲滴了。
爬在被窝的我和弟弟眼巴巴地看着一张张金灿灿的“花儿”出锅又出锅。母亲大概耐不过我们那一双期盼的眼睛,就把形状欠佳的、略糊锅的先让我们尝尝鲜,还热乎着的“花儿”在我们两只小手间不断地倒腾着,边吹边吃,边吃边吹。玉米的馨香,白面的柔韧,鸡蛋的顺滑,白糖的甜腻,胡油的喷香,一时侵蚀着你的味蕾,不让你陶醉才怪!待“花儿”全部凉透,母亲便会把“花儿”放在一个小篮子里,码得整整齐齐,别说吃了,光看着闻着都会让人做一个好梦,称其为人间味蕾上的艺术品应该不为过吧?
随后母亲便用一条细绳系住篮子,上盖报纸,奶奶说正月里有客人来应急吃的,于是把它挂在小房的高高横梁上,须站在凳子上掂起脚尖方可够得着。那时老觉得被父母藏起来和束之高阁的东西总是好的,大概小孩儿的神秘感由此而生。
一次与弟弟搬来凳子,弟弟放风,我踩上凳子掂起脚尖查看小篮子里的物品,才发现那原来是个“大”聚宝篮,货品丰富,除了“花儿”,还有花花绿绿的糖果,更有黑枣、花生、瓜子,真有发现新大陆的感觉,得意欣喜之余,脚下一滑,顺手抓篮子,凳子倒了,绳子断了,“琳琅满目”的年货随之倾斜而下,散落在地上的碳堆中,已闯大祸,弟弟幸哉乐祸告了状,挨揍是自然的事儿了。奶奶边责备边拣拾掉在地上的“花儿”,边用手抠去沾上的碳灰,于是乎篮子里的年货已成为公开的秘密了,也不再悬挂小房的横梁上了,只放在小房的小柜子上,只是反复提醒不能偷吃,只待年节里招待亲戚。
磨豆腐,生豆芽,栽蒜苗,腌蒜瓣,炸麻花,熬豆馅,热焐胡萝卜菜蛋蛋也都是年节里要做的事。
腊月里总是这样忙忙碌碌,但至今依然难忘白刷刷的粉条在压床下齐刷刷地入了锅,随着翻滚的水花被捞出,如一条条银线被凉水浸过,又被盘成一个个粉托,这时调一个料汁,醋、酱油、盐、油花、辣椒,放一点腌韭菜、腌香菜,调几个粉托,一人能吃一大盘,吃粉条实际是无需真的去细嚼慢咽,只需撮起嘴对准盘子吸溜,听一声声的丝溜丝溜,连汤带粉条变会一扫而空,粉条的柔韧与顺滑,汤汁的清香爽口,真是食品中的绝配,吃后的饱腹感连打嗝都带着特有的香气,让人觉得一天都美美的,常惊讶于老祖宗的神奇创造,人世间会有这样的佳肴。母亲做的粉条软硬适中,柔滑精道,邻居们说母亲打粉芡的火候把握得好,因此腊月了常被人邀请去打粉芡压粉条,一走小半天,母亲真是一个热心肠!
童年的记忆中,更难忘过年时磨豆腐吃豆腐的时光。
每年小年一过,便张罗着磨豆腐的事儿了,取出豆子,开始挑挑拣拣,拣掉沙石,去除杂质,开始用一大桶温水浸泡豆子,待早晨一睁眼,像变着魔术一般,满满一大盆的大胖豆子,肚子鼓鼓的,吃饱喝足一般。于是乎便被父亲用桶担到了豆腐坊,早早地排着队等着磨豆腐,不出小半日,父亲就担回两半桶冒着热气的豆腐,颤颤悠悠地放在了家中的地上,瞬间家里全是豆腐的特有香气,父亲氤氲在一片雾气中,不断呵着被冻红的双手,搓着发麻的耳朵。这时弟弟会不顾地上有多凉,鞋都没穿,一个前滚翻就跳到地上了,在桶边左瞅瞅右看看,像在观瞻一个稀有物品一般,这时母亲总会与父亲目光对视一下,会心一笑,点点弟弟的小脑瓜。我们最终还是没有忍住馋虫,父亲还是给我们分享了小半块豆腐。翠绿的葱花与大白豆腐搭配真是完美的颜值担当,同时伴随着胡油与醋的香味完美结合,豆腐被捏成小块,参差不齐,充分地吸收葱花与料汁的香气,豆腐的软糯一口下去,料汁会从嘴角流出,我和弟弟就这样一点一点地品尝着,生怕吃完,到最后甚至在一个盘子里,我和弟弟还要画出界限分开吃,那是怎样的一种美味啊!也许只有苦寒岁月中的自己知道,它已变成了一种亘古的味蕾记忆了。
接下来便是水到渠成的过年了,鞭炮一响,新衣服一穿,旺火一起,大年饭一上桌,年就这样轻轻巧巧地来了。父亲是大年初一的生日,因此每年过年也是给父亲过生日。父亲向来是一个随和的人,但又是一个“讲究”的人,大年初一的饭,无论吃多吃少,都要让我们穿戴整齐,全部饭食都上桌,桌子上摆得满满当当。父亲说饭菜丰盛代表一年丰衣足食,和顺安康,这样的习惯一直延续到现在,民以食为天,这是上一代人多么朴素的愿望啊!
正月初六,是母亲回娘家的日子,似乎是很多年的老习惯了。当时姥姥家已有三个女儿出嫁。三个女婿家点儿如何,一看给老丈人带的“礼品”便知分晓。印象中父母亲骑自行车回姥姥家,带的礼物是,两瓶酒,两盒点心,重头戏是包二百个饺子。在姥姥家,酒和点心当然是不会被当场打开品尝的,但饺子是当天就会下锅煮的,家中上下十几口人都要品尝,三个女婿家的饺子,依次下锅,母亲在家中排行老二,因此第二锅要煮我们家的饺子,每年都会受到好评,一抢而空。每年过年常会或多或少剩下了其他两个女婿的饺子,为此父母亲常在众人吃完他们包的饺子中感到莫大的自尊与傲娇。
父亲的饺子确实好吃,其实是层层严格“把关”的。和面的软硬,醒面的时长,馅料的搭配,擀皮的均匀,饺子的花型,父亲都要亲力亲为,包完一笼,便要端到外面小房顶上自然冷冻,待冻硬后,再换一笼,包一笼冻一笼,冻一笼放一笼,在煮的时候饺子的外形依然完好。包饺子时,父亲也不忘把不同馅料不同花型的饺子,要给我们先煮上几个,自己品尝我们也去品尝,不断品尝不断改进。我感觉,给姥姥家包的饺子总是要比我家的饺子更胜一筹,饺馅饱满,肉大油多,香气逼人,我和弟弟有幸品尝到第一波的饺子,饺子咬开,肉馅抱团,油脂会从饺皮夹缝间轻轻流出,香味随之四溢开来,那是一种想一口吞下的美食,更是需细品慢嚼的美食啊,那种味道让人至今都难以忘怀。
后来父亲不无自豪地总结过自己的饺子:面醒到了,饺馅肉多菜少,肉馅均匀,肥肉瘦肉搭配不干涩,调料全,颜色搭配好。出锅的饺子肚子依然鼓鼓的,没有瘪塌,一口咬下去,韭菜的翠绿,萝卜的灿黄,肉的馨香,胡油的浸润,入眼沁脾,加上直挺玲珑的外形,真是“香不过个饺子”了……
时过境迁,已到中年,年年过年都要回去看望父母,但童年时与父母一起朝夕过年,如此贪婪享受“美食”的旧时光一去不复返了,父母亲也总会念叨:小时候的我们从不挑食,吃什么都香。“小时候的饭菜真得那么好吃吗?”我常在问自己。细细想来,大概现在的幸福生活已悄然淘洗过滤掉了过去岁月中的所有艰涩了,只在记忆中留下了一串串似乎快乐的音符……
我常去感慨:食材丰富的今天却感觉再也吃不出小时候的味道,虽然父母依然在做当年的饭食。是当年那个壮实的汉子现已两鬓斑白厨艺倒退了?还是梳着两条大麻花辫子的家庭主妇落伍了?亦或是我们长大味蕾变得挑剔了?都无从可知……
岁月流年,舌尖上的童年亦或是一种永恒的亲情,是爱的记忆,永远留在了逝去的成长年月里,永不磨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