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高建群老师的文字时,黄土高原的风正从记忆深处漫上来。那些被岁月磨得发亮的细节——皲裂的窑洞土墙、母亲补丁摞补丁的蓝布衫、父亲旱烟袋明灭的火光,忽然在脑海里清晰如昨。大哥昨日电话里说老家刮着遮天蔽日的黄风,末了劝我:"西安城住着多稳当,别总念着回来。"他哪里知道,故乡于我从来不是地理书上的坐标,而是血脉里的磁石,是母亲永远为游子留着的那盏麻油灯。
在西安的街巷奔走时,我总把脊背挺得像城墙砖。弱妻幼子仰望着的目光,让我不敢露出半分疲态。客户刁难时赔着笑,房东催租时硬着头皮应,连深夜躲在阳台抽烟,都要把烟头按灭在掌心——怕火星子惊醒了里屋的梦。可只要踏上那道黄土梁,望见窑洞顶上经年不化的白草,紧绷的筋骨便倏地松了。推开门的瞬间,土炕的热气混着柴火味扑进鼻腔,父亲的旱烟袋"当啷"砸在灶台边,母亲的蓝布衫带起一阵风,那些在钢筋水泥里憋了许久的委屈,突然就化作了眼眶里的潮。
记得那年深秋,在城里被拖欠了三个月工钱,攥着兜里仅有的两张车票,我咬着牙往家赶。窑洞的柴门"吱呀"一声开了,父亲迎出来的脚步踉跄,母亲的白发在风里飞成一片雪。"瘦了,外头的饭不顶饱么?"她粗糙的手掌裹住我冻僵的手指,指甲缝里还留着和面时的麦麸。那一刻,所有硬撑的体面都碎在热腾的土炕上——父亲蹲在炕沿吧嗒旱烟,母亲把新炖的猪肉壳壳往我碗里拨,油花在灯光下晃啊晃,晃得人嗓子眼发紧。
土炕上的被褥永远带着阳光的味道,母亲总说日头能把潮气都吸进棉花里。躺在温热的炕席上,听着父亲吧嗒吧嗒的旱烟声,母亲在灶间收拾碗筷的叮当声,突然就变回了当年那个在爹娘膝头打滚的娃。父亲说:"外头累了就回,哪块黄土不埋人。"他说得轻,却让我想起那年暴雨冲垮窑洞,全家挤在漏雨的屋檐下,父亲用脊背替我挡住斜飘的雨,说的也是这般稳当的话。
如今父母的坟头已长满野艾,每次回去蹲在窑洞前,总觉得门还会"吱呀"一声开,母亲会端着刚出锅的玉米馍馍走出来。去年大哥翻修窑洞,要拆了那盘土炕,我发了生平最大的火。那些被岁月焐热的砖缝里,藏着母亲揉面时掉落的麦粒,父亲补炕时混着的草屑,还有我无数次在梦里触摸的温度。
城里的暖气再热,也烘不化游子心里的霜。只有回到这孔老窑洞,摸着被磨得发亮的窗棂,闻着若有若无的柴火味,才能让紧绷的神经松下来。原来故乡不是用来逃离或回归的地方,而是藏在血脉里的胎记,是母亲永远敞开的怀抱,是父亲那句"不行就回来"的底气。当我在异乡的深夜里辗转难眠,总会想起土炕上的娘亲,想起她纳鞋底时哼的老调子,想起那些在窑洞里度过的,被爱焐热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