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离开了,没有告诉太多人,只在临走之前吃了碗牛肉面。趁火车还驶在兰州的时候,再最后看一眼黄河,它依旧毫不停息地向东流去。青蓝的黄河是金城给我最后的礼物,也是它最后的温柔。越往西去,越与春天相背离。放野千里,只有几处地埂上碎缀着星星点点的草色。迫切想要绿皮火车开慢一点,让我再看看地理宏观上的家乡故土,又因为对新生活无尽的好奇嗔怪其行进速度远不及高铁。人总是在接连不断的矛盾中生活着。
当一个人乘火车行走在旅途中时,幸而有手机带走了我的百无聊赖。或许,手机带走的还有其他别的东西,比如路边的风景。朋友圈里,村里的乡亲们纷纷发布了一条“水滴筹”。和邻居家小胖的父亲一样,跛脚大叔也被一场恶疾纠缠着,他们年轻时曾是极好的牌友。还有那个接手了我爷爷药房的驼背赤脚大夫,在一个蒙蒙亮的清晨被曾经的玩伴们抬着埋在了祖先的脚下。母亲还时常讲起,他是村子里唯一一个惧怕野狗的大人。是的,村庄里的每一个人都熟知着别人,也被别人所熟知着,通过南墙根刮过的西北风。我们就没有那么悲伤,因为玩伴小花失足溺水那天我们正在一百个不情愿中迎接开学,又或是那时候还不懂得悲伤。日子一天天在村子的两头反复往来,不断将墙根下小板凳上的影子埋进土里。我想,这大概就是时间的动静,它并非是在人世间不声不响,而是将自己与别的东西联系在一起。
尽管生存与死亡在每一个生命的任意一个阶段里都并驾齐驱,但鲜有人能够将其当作一种节日来坦然面对。走了半晌,两旁的植被多半成了胡杨与梭梭草。滩涂里大大小小的土包与墓碑星罗棋布。这鲜有人烟的土地上不知埋藏着怎样的过去,又发生过怎样的故事,往后的考古学家会给我们答案,它们只在我的心头积成几团愁云。愈往前走,我越发觉得坟头里的死亡正一日日朝我逼近着,不过在我之前还有躯干逐渐弯曲的父母。我知道,我们兄弟一日日在成长中催促着他们死亡的到来。他们也会像村里以前的老人一样以自己的生命为别人换取相聚,大家迎着久未相逢的笑脸寒暄几句,吃完席回家睡觉前才会想起点评几句死者的功过事迹。偶尔,就连几句最简单的念叨也被忽略了,死者的生命被一阵风从清晨吹到了黄昏,悠悠地漂浮在村庄上空看着活人一如既往地生活着。
近年的父亲不再是以前那个一顿能吃好几碗拌面,什么重活都难不倒的“大英雄”了。一声声“老了老了”中,他不断妥协着,向自己,向子女,向岁月。年轻时,一切病痛和重活都对那一代抬过水泥电杆、修过大农田的小伙子们避而远之,只在多少年后才使得他们逐渐有心无力起来。当我们还三五成群和尿泥的时候,父亲曾以能咬断粗铁丝的好牙口为傲。现在我们时而在某个深夜听过他因为牙疼而辗转反侧难以入睡,扳倒父亲牙齿的,不止是那时无数根铁丝。凋落的,也并不只有曾经引以为傲的牙齿。或许,坟包里的那些人也曾为他们有过某种特长的父母而四处炫耀。几个纪年后,倘若有幸,我们也会像大地湾里的土著一样被另外的新的生命群体发掘出来放在显微镜下研究。这些工作,前人干过,我们干着,后人也将毫无疑问地沿革下去。窗外,旷野还在不停地朝后飞去。
穿过乌鞘岭隧道,远处的村庄看不到家乡素蓝的青瓦,满是石子的滩涂上尽是方方正正的平顶土房。跟着盛唐使团的驼铃声一路向西,身上落下几千年前骆驼踩起的尘土。这里的一切都为风让行,就连房子都不如陇东的倒厦房那般高大,大概是怕阻碍了西风飘向远方的行程。绿皮火车走过河西走廊,远处的胡杨倾斜着身子,不知道是在相迎还是送别。这里的山与山离得很远,就像繁华处的人与人。羊也可怜,不像我们小时候放牧的那些,四散在好几条沟梁上。成群的骆驼与驴在远山下觅食,希望它们是自由的灵魂。过去的很久时间里,它们的背上载负的是流动的文明。苍茫大地上残存着自然的泪痕,不知道多久以前,这里有河流经过,现在只剩下流水摆放整齐的石子陈列在尚未完工的桥墩旁。也许,这桥永远不再会出现在这里。“武威,张掖,酒泉,敦煌,凉州,肃州,嘉峪关,阳关,玉门关”绿皮火车挨个走过我曾经在书本上神游过的文学地图上。大概,路过才是这个世界上最遗憾的事吧。
那天,天黑的很晚,我极力追赶太阳,结果月亮照常上班。西行悟道,我在火车上胡乱思考着往后的日子,脑袋里全是各式各样的期望与忧心。母亲在家里的土炕上翻来覆去,为她第一次出门远行的儿子操心。出发前,视频里的反复叮嘱足以让深知那是疼爱的我心生厌烦。儿行千里母担忧。我大概是世间幸福人,相比那些已经听不到唠叨的儿女。今夜,我不关心人类,只是忍不住思念。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在异乡口音的包围之中,朋友一句“西出阳关无故人”差点夺走了我的眼泪。从中午走到天黑,火车还行走在甘肃的土地上。倘不是亲身体验,又怎能发现心中的远方这样遥远。
在一片漆黑与睡梦之中,我踏入了一片从未涉足的土地。火车一到站,就觉得腹中空空,嘴里、胃里缺点什么,逐渐怀念起兰州牛肉面来,口水直在嘴里打转。大概,思念就是雁滩的一碗“面大些,辣子、蒜苗子多些”的牛肉面。在这里,我看到了真正的“一望无际”。小时候写作文,为了卖弄自己的学识,尝尝将这个词语与家乡的土地相联系。时至入疆,我才真正体会到它所指的真正含义。不着边际的平原一野千里,满是返青的小麦在土黄之中显得几分可爱。这里的一切都很慢,土地和阳光也足够钟情,一年里的每一个日日夜夜都与同一茬小麦相随。即便不能和雪山那侧的中原“粮仓”相比,但依旧足以让这里的人儿落地生根。我想,父辈们见了也会羡慕这样规整平坦的良田吧?但他们或许更习惯吹着村子里的风在掩埋着好几层先人骨殖的土地上日复一日,那里殷厚的大山让他们踏实。在那片土地上,有先人们留下的脚印足够他们走完一生。就像被蒙着眼睛拉磨的驴或骡子,都在第一次套上磨时定下的程式里循环往复。
究竟是什么样的土地才足以慰藉一次又一次的背井离乡?走在玛纳斯的旷野里,蓝天、白云、晚霞,久违的纯净洗涤着灵魂。不用太匆忙,也不必忸怩作态,即便是地里刚刚返青的麦苗也拥有着博大的胸怀。在这里,即便是一个大写在史册上的伟人也难以避免显得渺茫,宏大是这边土地上最久远的主题。西出阳关、玉门关,有汉家使者持节而来,也有大唐高僧自此而去,也有隐藏在史册与沙砾里的古国楼兰……神秘,是关外的每一颗沙砾。
蔚蓝的天空尽头是山尖上的常年积雪,它比朝那塬边浓厚的雾气更圣洁。路桥下的滩涂里残留着不知名河流的遗迹,青石子整整齐齐的码放在一起,像巢穴中嗷嗷待哺的幼鸟祈首盼望妈妈觅食而归。日渐消退的雪线与田野里枯涩的河床泪眼相对,西行在浩大的土地上怀念着遥远的绿洲古国。楼兰,不仅仅是塞人心中朝思暮想的回归的故土,更是这片天地在罗布泊湖偏移周期与王权势力开疆拓土过程中过度开发的伤心之地。原本,铁板河还在流淌着,只不过一天天愈发变得乏力。后来只剩下了楼兰美女与小河公主还坚守着故土,她们永远是楼兰最美的新娘。有人说,楼兰在爱情中代表着始乱终弃与随意。他们或许并不了解,在楼兰人打算离开故土的前夕,楼兰的两代王妃相继在夫君的土地上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于是,传说便生发在了神秘的故事中。
春风不度玉门关,缺并不影响阿勒泰的春天如期而来。诗意还在平凡的日子里酝酿,它曾流淌在铺满沙石的河床上,盛开在高山之巅的雪地里。行者无疆,我极力地向前走去,去邂逅这片神秘面纱下的土地上的每一处风景,带一本叫做《远方》的诗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