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嗅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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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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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羽计划《不保温茶杯》嗅姜

今年年底老家突然起了一波寒潮,赶集的奶奶因雪天路滑不慎摔倒了,老年人骨头脆,这一摔就摔出了盆骨骨折。父亲临时打算带我们回去过年,顺便陪伴照顾一下爷爷奶奶。

自驾了近二十个小时终于到了禅县这个小地方,土路上的积雪深深浅浅地堆积着,车身摇晃颠簸,我的胃也随之翻腾,像是要把我这个外来者甩出车外。

我本不愿回来的。

先不说公务员省考在即,我不想回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复习备考,况且我与老家的亲戚大多不熟,禅县这个熟人社会我实在应付不过来。无奈奶奶卧床,也该是我们小辈床前敬孝的时候了。

年关在即,我们回去后就立刻加入了赶集买年货和洗刷屋子、照顾爷爷奶奶的行列。父母无暇顾及我,父亲便叫我闲时就随着我大伯出去走走,帮他这个村干部干点杂活。

对于大伯的记忆我实在是很模糊了,小时候可能还在他跟前耍闹过几次,年岁渐长后我也学会了在亲戚面前装傻和缄默,只记得儿时:大伯喜欢抽着烟,吞云吐雾好一会儿之后,用粗硬的胡茬蹭我的额头,再发表一大通让我好好学习的演讲,是个爱打官腔的人。

大伯讲话很难听,爷爷忙里偷闲给刚下班的他烫了一碗面条,几条经过秋霜的甜嫩小白菜摆在面汤上,再卧上一个黄澄澄荷包蛋,几滴香油浇上去,厚实的面汤味儿氤氲温软,怎么看都是冬日里温暖的一餐。大伯却道:“都快过年了也不炒点肉给我吃,我咋天天吃着稀汤寡水的东西啊。”

“你真是的,平时少了你的肉啊,这两天大家都在忙,我这不是想着面条做得快吗,你也能早点吃上晚饭。”爷爷气得眉毛都扬起来了。

大伯唏哩呼噜着碗里的面条:“你累啥了,不就是陪着我妈吗。妈也真是的,让她走路小心点了,别急着一时,非要赶着大雪出去,给自己摔成这个样子了,大过年的还要伺候她。”边说,还叩着桌角,让爷爷给他满上茶水。

爷爷甩了个黑脸回厨房洗锅去了,我低头在桌角假玩着手机,很惊异大伯的臭脾气。奶奶膝下三个儿子,二伯与我父亲都离乡打拼多年,独留大伯在禅县当着村干部陪伴二老,爷爷奶奶都不是温良的性子,居然忍了他这么多年。父亲白了他一眼,给他的保温茶杯灌得满满当当。

这样的小插曲在短短几天内居然发生了无数次,大伯不是嫌奶奶太娇气,就是嫌爷爷干活不利索,甚至数落起父亲置办年货的疏漏了。幸好我常躲在房间复习备考,没被他逮住点评一通。

除夕夜很是热闹,父亲以往的旧友同学和大伯共事的村官都来了,大伯更是喝得脸红脖子粗。大家伙儿早前帮忙打下手做年夜饭的时候可没瞧着他的身影,我中途跑出来喘气休息的时候,就看到他带着几个叔伯在客厅抽烟喝茶好不畅快,漫天的烟雾都快把人淹没了。

父亲特意整了点海产,想着给禅县的亲戚吃个新奇,谁料啥事不干的大伯直接点评起来:“全是壳子,到底有啥吃头,这些钱都够我买五斤肉下酒吃了,倒给路边的狗子都吃不明白你这玩意儿。”

父亲没言语,像是早有预料,侧身端回厨房接着料理。大伯这嘴仗也赢得不畅快,硬是扯着嗓子和周围好言相劝的亲戚大谈父亲的无知。我实在瞧着没劲,也不想争辩啥,找找位置乖乖等着开饭了

禅县一直有着“大人一桌,小孩一桌”的习惯,我仗着还在念书藏在了小孩儿桌,恰好和大伯的小女儿——芳芳姐坐在了一处。芳芳姐比我大上五六岁,因着农村上学晚的关系,她才刚结束了考研的三战。

“考三次了?妈呀这不累死了吗,芳芳姐你咋不想着换个方向呢,先去工作一段时间也好过一直耗在考研上啊。”

她筷子一摔和我掰扯起来了:“你以为我想考啊,我早就不想考了,我就不是个学习的料子。我爹非要让我考上研究生,我真是搞不懂了花这么多时间和钱考这个研是为了啥,除了让他脸上有面子,完全补不了我浪费的这三年。”她语气里带了点忿忿不平。

我悄声附和:“居然是大伯让你考的!他根本没考虑你的想法。”

此时的大伯已然喝到了尽兴处,猛地站起来诉说起了自己这一年来的工作成果,许是听到了我叽叽喳喳的声音,忽地冲着一帮子亲戚指向我俩:“黎盈,还有,芳芳……嗝……马上就要考上公务员和研究生了,嗝,都是我们老黎家的骄傲啊。”声音含糊不清,连邻座的人也赶紧拉他坐好别现眼了。

我和芳芳姐面面相觑。

我俩一个没考试一个没出成绩,谈何上岸啊,实在是无语凝噎,也懒得和一个醉鬼掰扯清了。

年味儿渐消的年一向是过得很快的,禅县的年味儿只在鞭炮和烟花炸响的时候叫人闻到,其余时候,满村都是烧柴火和咸腊肉的味道,火舌子舔木头的熏味儿和腊肉肥得滴油的腻味儿,揉成了禅县热闹的烟火气。

将将大年初三,大伯便计划着带我去历练一番。前几天领教了他的臭脾气后,我是不愿意再跟着大伯打发时间的,但他立马端起了架子:“盈盈你还想考公务员呢,这点子苦头都吃不下去吗。”两句话瞬间让我偃旗息鼓,乖乖收拾着自己准备出门。

大伯其实是村里的会计,说是会计,但也几乎包揽了村里大半的琐事碎活儿,无论是医保社保的上交,还是粮食补贴的发放,甚至是村口王大娘家的牛生病了也要找他帮忙。

他惯常的造型就是一件灰扑扑的行政夹克,就算飞雪漫天,也是哆嗦着不愿再加件厚袄子,耳后一定是要夹着一支烟的,老花眼镜稳当当地架在鼻梁上,怀里定是揣着一个装满绿茶的双层玻璃保温瓶,正是一幅好干部的刻板印象。

大伯算是老黎家最高个的人了,许是这股寒潮冷得格外刺骨,一股风刀片般劈头刮来,我在屋里穿着鞋,遥遥看着走出门外的大伯叫寒风生生削去了半个个头,只见稀疏的发顶瑟缩在灰色的行政夹克中。

我们要走过一段积雪路,去坐他的面包车到办公室。对门的嫂嫂瞧见大伯立刻出声吆喝:“帮亲哥,这个雪堆了多少天了啊,你们村干部也不想个办法清扫一下,这样子堵在路边我们怎么出门啊。”

“哎呀姐,我这正要去想办法呢,大过年的,总得让其他人也过个安顺的年嘛。”大伯脸上居然堆出了一个笑脸。我旁观着下巴快惊掉了,他不是惯会咄咄逼人吗。

“你们别推拉了,早点给我这门口搞干净呀,到时候雪水混着黑泥到处流,真的是脏死了啊。”嫂嫂没给什么好脸色。

“放心吧姐,我们有时间了立刻来给路上扫雪哈。”大伯打着哈哈加快了走向面包车的速度。

没等我想明白啥,大伯就带我走到了一台不知道年方几许的五菱宏光旁,前保险杠都有小半拉掉了,瞧着实在是身经百战,我轻手轻脚的挪进尘土飞扬的后座,生怕给它造成二次伤害。等大伯一屁股坐进驾驶位,车里残存的几丝暖气叫他终于挺直了身子。

“盈盈啊,你现在是党员吗?”他刚呷了两口热茶,立刻问我。

“啊,我现在还不是,党员的选拔标准很严格,我还在考察期,而且感觉希望不是很大。”我慌忙解释着。

像是到了他熟知的领域,大伯推了推老花镜,猛地打了几次火,终于把车打着,再一脚油门向前开着:“我可跟你说啊,你要是想考公务员,这个党员是必须要入的,你这个小姑娘要抓紧机会,为国家做贡献啊。”

我一时语塞,不知道怎么话题就变得这么宏大了:“我也在努力嘛,但是现在不比以前,无论是考公还是入党,都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没那么容易的。”

“一次不行就再试下一次,你芳芳姐考研都没放弃呢。小盈盈你要用心啊,你这几天跟着我就好好学学怎么妥帖的办事……”大伯打开话匣子般开始了对我恨铁不成钢的激情演讲。好在村委办公室不远,没等他发表完意见,我就匆匆下了车。

一如刚出门,大伯打开车门,又是被寒风冷得哆嗦,直往夹克的领子里缩,身形都矮小不少。

他回办公室匆忙带了一册名单就带着我田埂下走,说是要考察申请了低保户的群众的生存状况。

正如对门嫂嫂所言,要化未化的积雪覆在田埂上,掩住了本就不清晰的路,黑泥水张牙舞爪的潜伏在雪层后,只等我们一脚踏入雪路,立刻上涌污了鞋袜。大伯一脚深一脚浅的兀自向田埂尽头的破砖房走去,身影像是在泥沼中不断下陷,终究是融入了土地。

破砖房相比于敞亮温暖的居所,更像一个仅能遮风避雨的避难所,它的主人是一个断了左臂的老男人。破屋里头堆满杂物和垃圾,几乎没有下脚地,砖缝被几丝阳光填满,微小的灰尘在空中随着大伯与老人的呼吸而沉浮。

“叔,今年的低保我已经帮你申请了,现在就是来瞧瞧你咋样,这个手臂还疼吗?”大伯操着方言细细问询。

“帮亲啊,谢谢你了,我都不知道这日子还咋过啊。”老人说着就捂起了脸,破屋仿佛被抽泣声带动着摇摇欲坠,“这个手臂前两年干活搞断了,我啥也做不了,年年冬天还刺骨地疼。那些田都荒了呀,我这个老光棍也没个一儿半女帮忙侍弄,实在是给你们添麻烦了。”

“叔你这说的哪里话,我们村干部不就是来帮你们解决问题的吗?医保我也直接帮你操作了吧,低保户的医保费用很少的,这点钱不能省哈,以后身体再出啥毛病也能有个保障。”大伯边说着边生起火,烧起了开水,也用眼神暗示我帮忙干点活儿。我没推脱,收拾起了杂物,重要辟开一条路,起码让屋子齐整点。

老人的情绪也安稳点了,大伯陪着聊了会儿天,用热水重新灌满了自己了保温茶杯,便打算起身离开。

走出破屋,我分明瞧见大伯往门边砖缝塞了两百块钱,像是撑住了寒冬里四面漏风的砖房。

太阳渐渐攀上穹顶,积雪被脏污的泥水衬得更加耀目。大伯回五菱宏光上拿了两把铲子,说是要带着我铲雪。我愣了:“这么多雪,我们两个人铲掉半条命也理不干净啊。”

“我已经打电话叫其他干部一起来了,咱还得动员一些青年一起帮着干活。”大伯已经利索得挽起袖口,“一会儿你挨家挨户敲门,刚好锻炼锻炼你的能力,听到没。”

我懒得再争辩,他就是个窝里横!

我壮起胆子敲响第一户的门:“婶婶好,我是禅县村干部——黎帮亲家里的小孩儿,我大伯说这个积雪挡着路了,想集合些小伙子一起清理打扫一下。”

这户婶婶估计是见我眼生,但瞧见我背后的大伯,也没怎么为难我,喊出了家里的孩子和我们一起开始铲雪。

我们就这样铲一段路敲一家门,直到我已经能娴熟的敲门、拜年、再说出来意。“阿叔好,新年快乐啊——”我的话头被骤然打断。

“这谁家小孩儿啊,大年初三就扰人清静。”

我一时语塞,没想到恶意来得这样突然。“刘哥,你冲小孩置什么气。”大伯从我身后挤上前来,顺手就递了支烟给男人。“这是我小弟家姑娘,这不是禅县积雪太多了,我带她出来锻炼锻炼,顺便叫上乡亲们一起铲铲雪,也好早点把路通开啊。”

“那也不能大年初三敲上我家门啊,你要是来拜年,我肯定开开心心招待你俩,但是哪能年还没过完就叫人出来干活啊。再说了扫雪是你们村干部的事儿,你们没办好事还能叫我们擦屁股啊。”男人是个不依不饶的性子,我听得愈发生气,忍不住想上前理论。大伯一把按住我,力道之重,像是要把我和他自己都按进土地。

“刘哥你也说了,这不是在过年吗,我总不能除夕夜给村官们捞起来干活儿吧。”大伯掏出打火机,给自己和男人的烟都点上,“咱们一起努力,早点把积雪清扫干净,你们也能早点收拾田地、下地干活啊。对了,说到田地,你们今年的粮食补贴也快发了,政府都给农民提供这么多福利了,咱也该出一份力啊。”

男人的眼睛骤然亮了:“粮食补贴要下来了?帮亲哥,我们家田可比别人多,这个粮食补贴的钱你可不能少了我的。”

“你这说的是哪儿的话,那粮补正正好对着田地的数呢,咋能差了你的。就是这雪嘛,再不收拾,把田冻坏了,那可是拿不着钱了。”大伯脸上带了笑意,掸开烟灰,再猛吸一口,又在烟雾中吞吐好一会儿。

“哈哈哈哈哈你说得对,我这就叫我儿子来帮忙。帮亲哥我刚刚嘴臭,说的瞎话你别在意。”男人抓过大伯的保温杯,忙不迭地装满了热茶,还扯过儿子,直往门外领。我暗惊叹,大伯玩得好一手阳谋。

禅县不大,不多时,主路和各家门口的脏雪就被大家伙收拾干净了。虽是忙了一下午,但寒风还是吹走了身上刚出的一层薄汗,我正准备坐上面包车和大伯打道回府时,大伯又被王大娘家一通电话叫住脚步。说是老黄牛几天吃不下草了,看着好没生气,要叫大伯去请畜牧站的兽医。我这才看到小面包车的后排,全是带着泥点子的农具和医药箱,像是随停随走的流动互助站。泥土的腥气儿混杂着面包车破败的皮革味儿,像是灰色行政夹克被牢牢按在土地里,永远不会腐烂的味道,

幸而这次大伯没在拉着我一同前去。

他拉着我回了家,在门口抖去一身寒风,又昂首着走进家门。给保温茶杯灌水的时候,大伯又忍不住抱怨爷爷烧的水难喝,“我都说了很多次了,泡茶要用井水,自来水烧出来一股子腥味儿,我在外头忙活一天连个好茶都喝不着吗。”

父亲在一边打着圆场:“井水都上冻了,你为难爸管什么用,我到时候去镇上买几桶山泉水不就行了。”大伯这才闭嘴,又深吸一口暖气,瑟缩着脖子走向门外那台五菱宏光。

我转向父亲:“大伯在家的脾气可和在外头时两模两样。他刚刚为人处世可圆滑谦顺了,我瞧着想笑。”

“你以为我们不知道啊。你大伯就这样,惯会窝里横。之前禅县大断电,他在家里抱怨半天,非要怪你爷看完电视没关,结果转头出门和其他人忙活半天,硬是把电源抢修回来了。”

我实在是想象不出这场面。

“你们也受得住这脾气?爷爷奶奶天天听着这些话不难受吗。”

父亲抬头瞥了一眼爷爷,悄声和我说:“你爷奶最喜欢的儿子其实就是你大伯,不管他嘴上多不饶人,都是真正陪他们二老时间最久的人。”父亲沏了浓香的一大壶茶,像是要讲一个很长的故事,“小时候家里穷,你爷奶脾气也大得很,你大伯早早就没上学在家帮衬了,万事都要他做主,所以现在他脾气也大,主意也大。”

“那他倒是会来事儿,对村民就笑脸可掬的。”我细呷一口毛尖茶,好像是有些自来水的腥味儿在里头。

“你都知道农村就是熟人社会,他能不知道吗。哪儿有哪儿的办事规矩,大家才不管你是党员还是干部,只有给他们解决鸡毛蒜皮的小事儿的人才算是好官。”父亲也喝了几口茶,“嗯,我明天是该去买几桶山泉水了,这腥味儿把茶香盖了个干净。”

“你大伯心眼也不坏,就是有些臭毛病。他既然愿意放下架子为村民好好办事,在家里脾气大点就大点吧,反正你爷奶也愿意包容着。”

大伯叫做黎帮亲,爷爷奶奶本意可能是希望他多多帮扶亲人吧,结果养出了个帮理不帮亲的村干部。

父亲的工作还是忙,瞧着奶奶身体好些了,这年刚过便打算带着我们一家回去了,我也该回家收收心好好备考了。临出门那天清晨,爷爷煮了两锅饺子,我们仓促吃完一锅芹菜猪肉馅的饺子,却还剩下一小锅单独热着的饺子。

“这锅饺子爷爷奶奶你们赶紧趁热吃吧。”

父亲朝我使了个眼色,笑着说:“这是猪肉大葱的,你爷专门煮给你大伯吃的,他吃不惯芹菜味儿,你爷很宠你大伯的。”

最后直到我们的车开出禅县,我也没瞧见大伯的身影,只记得在村卫生所门口好像停着一辆破烂的五菱宏光。

作者信息

姓名:李欣颖

联系地址:广东省珠海市香洲区招商花园城二期

就读高校:广州南方学院

专业:汉语言文学专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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