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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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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5/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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凋谢的菊花

贵菊,绽放金秋,金贵之菊。拥有这个名字的人,是我的亲妹妹,是我亲爱的妹妹。

我在家排行老二,老大是哥哥,贵菊是老三。在父母只有三个孩子的时候,两男一女,贵菊最小,从这个名字看得出来,她是父母的掌上明珠,无比金贵。但在过去那个年月,所谓金贵大概也只能体现在父母的心里和字面上,与两个哥哥相比,在家中她并没有得到什么特殊的优待,相反,因为女孩先天勤快,因为父母对子女一向不溺爱,因为我与哥哥都比她大而先于她在远处读书,她以稚嫩的肩膀承担了比我们更多的家庭重负。

贵菊属羊,比我小两岁,但却比我肯长,不与我站在一起看上去比我还高,与我站在一起则是一般高,不知道的人总以为我们是双胞胎,甚至以为她是我的姐姐。贵菊长得漂亮,身段好,身体也好,脸红而圆,眼大,发多而黑,常年留一头齐肩短发,至颈部自然往里弯曲,头上常别一枚蝴蝶结发针,很像电视里那些二三十年代的文静女生。母亲给我和哥哥做衣服总要宽大一些,怕今年穿了明年不够穿,而给妹妹做她却不担心这个,总是做得很合体,因而妹妹哪怕很小的时候看上去也显得很匀称,简直是一个完美的淑女形象。

妹妹做事相当麻利,只见她的身影在屋里奔来跳去,如一个在家中飞舞的蝴蝶。母亲教我们锁扣眼,我锁得总不如她那般整齐漂亮,看到邻家姐姐们绣花、拉鞋垫,她一学就会,遗传了母亲心灵手巧的秉赋。与妹妹上山割草,我割的总没有她多,又爱偷懒,于是经常做假,弄几根小树枝横搭在背箩根部让草冒尖出来,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可每次父母都会知道并对我进行严厉训斥。我以为是父母能看穿我的诡计,其实都是被妹妹“举报”的,我奇怪作假时她并没有看见怎么会知道,而她给父母的推理却是无懈可击:“我没玩,二哥经常玩,他哪会割了那么多!肯定有假。”面对父母的训斥我心生火气,不爽这个多管闲事的妹妹,很想找个机会报复她,却从来抓不到她的把柄,所以我不想与妹妹一起做事。可少了妹妹的监督,我却做得更糟,最后还是选择与她在一起。

聪慧的妹妹读书却让母亲很失望,她的成绩相当差劲,什么问题都是一问三不知。母亲索性不让她再读了,让她回家干活,其实是想让她吃点苦头以观后效。休学两年,家里什么事都让她干,她也没有怨言,而且做得很好。母亲这招很管用,后来妹妹主动要求重新上学,从此双科优秀年年得奖,还加入了少先队。早年我与哥哥由于家庭出身问题没有资格加入这个组织,我很羡慕妹妹的红领巾,总想用什么东西与她交换,而她却比我更喜欢,没有同意过。妹妹成绩好,字也写得清秀端庄,她的书本总是干干净净,不像我,到处画得乱七八糟。

其实妹妹读书很苦。当时我在公社上学,每天早去晚回,到家时天已刷黑;哥哥则在区里寄宿读书,难得回家一次。才读小学的妹妹,承担了很多不该干的超出了自身劳力的活计,打猪草、捡牛粪、喂猪喂牛、添火扫地、洗碗擦桌,一应家务她都在干,实实在在地为母亲分担了不少苦累。现在想起最不应该的,是她每天还得背着弟弟上学,长期在弟弟的哭闹折腾中学习,这是比他大的我都不曾做过也做不了的事情。艰难并受,苦累相煎,妹妹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取得那样的好成绩,但我从来没有听到妹妹叫苦,每天她都是那样默默地做着。印象中她至多责怪我回家不多帮帮她,我不以为然,妹妹也总是一讲而过,从来没有认真地要我非做什么不可。每每想起这些,深感枉为兄长!

现在每次回乡,我很喜欢路坎田边那些长得茂盛的猪草,有时竟忍不住去摸摸它们,很纳闷那么好的猪草却没有人要。那些年我们不曾看到过这么好的猪草,连一种叫鱼线草的根都挖遍了,母亲甚至用分分钱来鼓励我们去找地方挖。那时候家家都在打猪草、割草,一眼望去到处是光溜溜的山坡和田野,想找点猪草就得到少有人走的地方。

一次妹妹就独自去了一个既远且悬的地方——那是万丈岩崖之下的一个偏坡,叫寡土岩脚。可就是这一次,妹妹不慎被摔得头破血流。不可能有人看见也不可能有人帮她,她只好扯些猪草塞住那个额头上的窟窿,之后又昏倒,直到自行苏醒后才昏昏沉沉地背着满箩猪草回到家中。到家后妹妹很满意自己收获的一箩猪草,却不说摔倒的事,父母问起脸上的血迹和额头上隆起的伤疤是怎么回事,她只轻描淡写地说摔了一小跤,已经没事,是在追问之下她才仔细说了当时的情况。

现在说起这事让人痛心不已。那么大一个窟窿就是妹妹自己弄些猪草塞在上面,家里没带她上过一次药,没给她吃过一粒消炎药,这是多么荒唐的事,是在开生命的玩笑啊!如今的孩子哪怕一个伤风咳嗽都会让我们心急如焚,一个小病医个成千上万元已不足为怪。而妹妹,这个父母的心肝宝贝,家庭的主要劳力,学校的优秀学生,在生命分明受到威胁的时候,我们给她的是什么?是漠视,是对她生命的漠视!用今天的眼光来看,肯定是父母的不负责任。

但我又不能不为父母说句公道话,他们就不心疼自己的女儿么?妹妹在说她为什么要去那个地方又是怎么摔倒怎么回来这些事的时候,我亲自看到母亲在掩面而泣。他们没有办法不让自己的女儿这样过日子——他们实在没钱!于是对妹妹的伤口心存侥幸,母亲每天总要看那伤疤好多次,一会问妹妹疼不,一会问要不要看医生,但深知家庭境况的妹妹一概说不疼,说很快就好了,父母看到的确在逐渐变干变小的伤疤,也逐渐落心了,他们是以为不会有事了——无钱不生患呐!

我至少有二十年没到电影院看过一场电影,二十年之前,我也只是在特殊情况下才看的电影,而且看得非常少。现在不看,固然有电视和网络普及的原因,但多年来我不喜欢看电影的深层原因,却与妹妹有关。

以前在农村想看一场电影相当不易,一年能看一次就不错了,那种“流动电影队”到来时按理该一个大队轮放一次,可很多时候他们只到其它大队而不到我们那里,所以往往为了一场电影要跑很远的地方。柴火在路上容易被风吹熄,深更半夜摸黑回家连滚带爬是常有的事。妹妹是女孩,不能让她与我们去跑那样的路,所以她一般是看不到电影的,她也没有哭闹着要跟着去,只是我每次给她讲电影里的故事,她都会噘着嘴埋怨一声:“反正我又得不到去!”

一次听说电影队来到龙井大队,妹妹非常兴奋,那是她受伤以来最高兴的一天,从早到晚都见她在笑,因为这里不远,她可以跟着去。那晚放的是《闪闪的红星》,机智的潘冬子让我们非常佩服,而片尾穿着军装正面前行的潘冬子形象更是让妹妹羡慕不已。直到第二天她的话题总不离潘冬子,没想谈着谈着妹妹猛然转过身来并用惊喜的目光看着我,似乎是有了什么重大发现,她说:“二哥,潘冬子长得像你,你和他一样好看。”妹妹这个“发现”特别满足了我那时的虚荣心,因为我和她一样喜欢潘冬子。

我平生第一次无比喜欢自己的妹妹,因为在她的眼中我与潘冬子一样帅气。于是我想起不久前与一些伙伴在山上玩耍,有人开玩笑问我们当中谁长得最好看,妹妹竟不假思索:“我二哥!”那时我不以为然,心想是我的妹妹当然要说我好,可今天她说潘冬子像我,她的眼神告诉我那不是假话——妹妹心中的二哥,是和潘冬子一样帅气的人。

但就是因为这场电影让妹妹没睡好觉,夸我不久她便趴在院里的青石板上睡着了,起码睡了两三个小时,当时我还不忍心吵醒她呢,没想到这一睡竟让妹妹的伤口迅速恶化,而家里人却毫无知觉。

一天放学回来,我看见坐在门口石凳上的妹妹忍着巨痛、咬紧牙巴对我说:“二哥,今天你帮我抬猪食,我抬不……”还未把话说完她已说不下去——我意识到问题的严重了,抬好猪食后就急忙去叫回本未收工的父母。

我的天,那究竟是什么样的痛!我和父母到家时睡在地上的妹妹已是全身僵直,不断抽搐,面色青黑,双唇紧咬,口吐白沫。父亲迅速把妹妹抱在面前并不断与她说话,而她根本不能答话了。医师一看就说是头上伤口引起的破伤风,非常危急,必须赶快送县医院抢救。

这无疑是给本就多灾多难极度贫困的家庭当头一棒,父亲当晚就到处借钱,直到第二天才把妹妹送去县医院。

这个阴风惨淡的日子,是一九七九年端午节。

从此,我不再爱看电影。

父母送妹妹去县医院后,我和哥哥成了家里的主人。记忆中这是第二次父母同时离家,第一次是父亲带母亲去牛场找王西仲医师看病,但那次远没有这一次令人提心吊胆。我们嘴上不说却心照不宣,不祥的预感无时不在——我们不知道妹妹是不是还能回来,心下难安,焦急地等待着可能出现的两种截然相反的消息。

初五:入院。

初六:总算过去了。

初七:噩耗传来,妹妹死了!

我们不能不信,但我们不愿相信。因为这是赶织金回来的人给别人说而别人又给我们说的,给我们说的人也说不知是真是假——过后明白,父母不在家,这应该是怕我和哥哥过分伤心之故。

既然不算确切噩耗,就让我和哥哥有相互安慰的理由,但我们内心分明知道这种安慰的脆弱程度——没有人会愿意把一个没死的人说死了——现在我们却寄希望于有这样的人,尽管这是天大的不道德。

也是初七这一天,当天晚些就得到证实:妹妹的确死了!

一个多好的妹妹,一个大活人,就真的死了?我们还是不愿相信这是事实,因为妹妹不该死。虽然她才读小学,但已经出落成一个大姑娘的模样了,她一直在做着大人做的事,做着我和哥哥都做不到的事,家里不能没有她,我不能失去她。

初八,我没法在家里呆下去了。

我请求堂哥无论如何带我去织金,如果妹妹没死,我要带她回家,如果妹妹死了,我也要看看她。但后一个“如果”我只是想在心里,怕说出来。

十四岁的我跟在堂哥后面一路小跑,在路上两人没有说过一句话。

那时没有公路,到了板桥街尾就顺着山上爬,爬完山丫口再往下过凉水井,去织金六十多里尽是羊肠小道,最快也得走五六个小时。

我嫌那路太远,因为我想早点知道妹妹的情况。

我希望那路更远,我怕很快就确定妹妹真的死了。

那是多么不堪回首的一个画面呀——我与堂哥才爬完那个山丫口,就远远地看见打着空身的父母从对面的高石坎走来,虽然尚未看清他们的面容,但那明显萎靡的行走姿态,已告诉我心里特别害怕特别不愿接受的结果。

走到父母身边,我扑到母亲面前:“妹妹呢?妹妹怎么没回来?”

母亲没把“她死了”三个字说完已经泣不成声……

天地瞬间凝固,人间令人窒息!

一直以自我安慰压抑在内心不敢表露出来的大悲痛终于彻底释放——我放声大哭,嚎啕大哭,不断地喊着妹妹的名字,十四岁的大男孩不知道一路上曾碰到过什么人——旁若无人,就这样一直哭到家中。

四十几年的人生历程,我碰到过无数困厄,经受过几多磨难,有许多值得悲伤的事情,但没有哪一次堪比失去妹妹那样令我悲声载道……

那是天塌地陷的人间大悲痛!

一个并不普通的妹妹,一个聪明的漂亮的有出息有希望的妹妹,一个把哥哥当成宝贝的妹妹,一个小小年纪就敢于承担的妹妹,一个为家庭所累任劳任怨的妹妹,一个尚未步入人生多梦季节还有许多美丽年华的妹妹……

这样一个妹妹,在我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带着我及家人对她的无限深情和几多愧疚,突然离开,与世长辞!

我宁愿代妹妹去死,因为她比我更优秀,她有潜力精彩地走完自己的生命历程再完美谢幕,她不该过早夭折。

老天没有权利剥夺妹妹完全可以绚丽多彩的人生,没有权利嫉妒我美丽如花的妹妹,老天,应该假以时日。

我的哭声响彻山野,我的妹妹一去不归。

那年,妹妹正好十二岁。

来自泥土,归于泥土。

织金县城边上有一座山,山上有一个用泥土堆成的小小坟茔……

如果当初不是一个远房亲戚送了几块木板,不是另一个远房亲戚送了这五尺土地,生落困苦人家的妹妹,甚至没有存放尸骨的地方。

我已有好多年没到过那个山上了,几度魂梦依稀,妹妹还是那么漂亮,还是以那种惊喜和欣赏的眼神看着我……

请妹妹放心,作为有幸余生的兄长,我和哥哥、弟妹已经可以让你放心地含笑九泉,我们的父母仍然健在,我们家已是二十余口三代同堂的大家庭了。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妹妹撒手人寰已经三十年。

时光磨不去对妹妹永恒的思念,谨以这篇文字,奉献于你的灵前,寄望于九泉之下的你,依然如金秋的菊花一样灿烂!

相信在另一个世界的妹妹——贵菊,必贵如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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