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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俊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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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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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的春节

腊月廿三刚擦黑,弄堂里的年味便像黄浦江的潮水,一波赶着一波涨起来。石库门墙根下晒着的鳗鲞,在西北风里晃成金黄的月牙,油纸包着的咸肉吊满竹竿,倒似谁家把晚霞裁成条腌在了檐下。灶台前供着的麦芽糖,黏得连门神画像都服帖不少,到底是"上天言好事"的物什,连糖汁淌在青砖缝里,都凝成琥珀色的词。

廿四扫尘最是热闹。亭子间阿婆踩着三寸高跟擦玻璃,玻璃水混着刨花皂的香气,把苏州河上的汽笛声都擦亮了几分。小囡们举着鸡毛掸子追打灰尘,惊得八仙桌上的年画鲤鱼直摆尾。倒是晒台上的腊梅开了,骨朵儿裹着薄冰,在暖气管烘烤里炸开金蕊,暗香浮动时,竟把西洋挂钟的滴答声都染得古意起来。

年三十的南京路活脱脱换了人间。霓虹灯管盘成青龙,玻璃幕墙映着舞狮,连和平饭店的铜门环都系上红绸。穿旗袍的姑娘捧着蝴蝶兰匆匆赶路,高跟鞋敲在花岗岩上,倒比城隍庙的梆子还清脆。最妙是外滩那溜儿银行大楼,平日里冷着脸的罗马柱,今夜叫彩灯绕成冰糖葫芦,黄浦江里的倒影一摇,碎成满河星子,正应了杜牧那句"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

年夜饭是要讲究"海纳百川"的。八仙桌上摆开本帮熏鱼、宁波汤团、苏式酱鸭,绍兴老酒坛子挨着波尔多红酒瓶。老克拉(上海话:老克勒,指讲究的老上海人)偏要守着煤球炉煨腌笃鲜,砂锅里咕嘟着火腿、春笋、百叶结,白雾漫过弄堂口的月份牌,把张爱玲笔下的老上海都炖得酥烂。小辈们举着手机拍松鼠桂鱼,糖醋汁淋下时金光四溅,倒比东方明珠的灯光秀更夺目。

守岁时分,城隍庙的九曲桥早叫人潮挤成麻花。豫园灯彩里的玉兔踩着祥云,眼珠子竟是会转的LED灯,老法师们摇头说"赛过活狲精",转眼却举着自拍杆挤进人堆。突然听得湖心亭传来评弹声,三弦拨开夜色,《玉蜻蜓》的调子在水面荡开涟漪,惊得锦鲤都跃出水面看热闹。这光景倒让我想起宋人姜夔的"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只是今夜这月,早叫烟花烫出满身金窟窿。

年初一拜年讲究"轧闹猛"。小青年裹着巴黎世家的羽绒服,照样要喝阿娘煮的桂花酒酿圆子。静安寺门口排长队抢头香的白领,西装口袋里还揣着昨夜没发完的微信红包。最有趣是遇见穿香云纱的老克勒,递来的红封套上印着外滩十八号,嘴里却念叨"小钿勿成敬意,买粒糖甜甜嘴巴"。

青瓦飞檐下忽地滚过惊雷般的鼓点,石库门的天井霎时化作沸腾的砚台。浙江白狮踩着碎步跃上九曲桥,狮头缀满湖州蚕丝流苏,眼窝里嵌的铜铃随步伐摇晃,竟摇出西泠印社拓印般的清响。龙队自回廊游来,龙身绷着杭绸扎染的鳞片,游动时带起穿堂风,把茶楼悬着的宣纸灯吹成起伏的浪。最绝是引狮人执绸伞作绣球,伞骨开合间,白狮忽地仰头叼住檐角腊肉,惊得竹筛里晒的笋干簌簌落进围观老者的瓜皮帽。孩童举着定胜糕追逐龙尾,龙须扫过酱园门前的陶缸,百年陈酿的香气混着鼓点,倒应了白居易那句“灯火家家市,笙歌处处楼”——斜刺里杀出个戴乌毡帽的汉子,踩着高跷往龙嘴里塞汤团,龙喉竟真似地咕咚一响,惹得满园笑浪掀翻了黛色屋瓦。

铜锣在法式骑楼间炸开第一声,广东醒狮便从梧桐树影里窜出个金红旋风。狮头缀满岭南荔枝纹,睫毛是弹簧片扎的,眨动时甩出七彩纸屑,正巧落在洋房阳台的咖啡杯沿。三头醒狮踩着煤气灯柱跃上露台,狮尾小子倒挂金钩采下生菜,落地时却从马甲里抖出满把利是糖。那边十丈长龙已钻进弄堂,龙身贴着晾衣绳下的旗袍摆动,龙爪忽地勾起小囡的虎头鞋,惊得馄饨挑子的汤勺溅出几点油星。最逗是紫狮踩着高桩转圈,狮嘴突然吐出“龙马精神”的粤语贺词,连对面画廊里看热闹的法国人都蹦出句“C'est magnifique!” 这当口茶餐厅伙计推着餐车闯进舞阵,蒸笼掀开时叉烧包的蒸汽混着龙须,倒把整条街熏成东坡笔下“不辞长作岭南人”的甜腻光景。

到了正月十五,梧桐树下的旗袍店最是撩人。老师傅戴着老花镜盘扣子,大红织锦缎在橱窗里流淌,竟把对面星巴克的招牌都衬得失色。小姑娘试穿改良旗袍,手机直播间的美颜滤镜,把珍珠扣都照成了七彩琉璃。忽然巷尾飘来酒酿圆子香,伴着"笃笃笃"卖糖粥的竹梆声,让人恍惚分不清今夕何夕。 夜深人静时,我站在外白渡桥看两岸灯火。海关大钟敲响亥时的钟声,惊起江鸥掠过霓虹,翅膀尖儿沾了点陆家嘴的鎏金。对岸环球金融中心的激光束刺破云层,倒像把王安石的"千门万户曈曈日"写在了天幕上。弄堂深处传来搓麻将的哗啦哗啦声,混着孩童拆压岁钱的嬉笑,竟比爵士酒吧的萨克斯更熨帖人心。

到底是上海的春节,能把石库门的天井与陆家嘴的云端接成连环画,让蟹粉小笼包的蒸汽与拿铁咖啡的奶泡在晨光里握手言和。正如那黄浦江,裹挟着吴侬软语与各国方言,把千百年的光阴都酿成了琥珀色的波光——这厢刚唱罢"总把新桃换旧符",那厢已有人在朋友圈晒出元宵节机票,目的地写着:巴黎、东京、纽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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