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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俊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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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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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魄凝香处

春寒尚在料峭时,基地的玉兰已悄悄爬上枝头。晨雾未散的清晨,那些裹着蜡质外衣的花苞,仿佛老银匠珍藏的素银簪子,在灰褐色的枝桠间泛着冷光。待日头爬上东岗,满树花盏便次第绽放,将整个村庄笼进一片流动的雪色里。 这里的玉兰与别处不同,它们是从《诗经》里走出来的花。枝干如篆书般遒劲,花朵却似工笔勾勒的云絮。

晨露未晞时,常能看见采花人踩着露水进园,竹篮里垫着青布,指尖捏着花萼轻轻一旋——这动作要像摘云朵般轻柔,稍重些,那凝脂似的花瓣便会沁出淡黄的伤痕。

最妙是月夜赏玉兰。当暮色漫过岗坡,千万朵玉兰便成了浮动的灯笼。月光在花瓣上流淌,将影子投在青砖墙上,恍若宋人团扇上的写意。偶有夜风拂过,枝头便簌簌落下些碎玉,落在守园人的蓑衣上,竟比露珠还要清透三分。

记得初春那日,我跟着老花农伯伯巡园。老人用竹杖拨开枝条,教我辨认不同品种:"瞧这株'雪塔',开得端方;那丛'紫霞',瓣尖染着胭脂色。"他的布鞋碾过满地落英,竟似踏着云絮行走。说话间,枝头突然坠下一朵完整的玉兰,正落在我掌心。花瓣带着体温,像捧住了整个春天的魂魄。

雨后的玉兰别具风韵。细雨将花瓣洗得愈发莹润,水珠在花盏里聚成小小的镜面,倒映着游走的云影。这时节常有画院学生来写生,支起画架便是一整天。宣纸上的玉兰总比实物多几分墨韵,倒是画到黄昏,晚霞给白瓣镀上金边,倒真应了古人"玉树临风"的意境。

最动人的是玉兰凋零时。它们不像桃花零落成泥,而是整朵整朵地坠落,仿佛天女散落的珠钿。拾花人将完整的花朵收进竹匾,晒干后与明前茶同窨。来年开春取出一盏,沸水冲开时,竟能在氤氲茶烟里重逢旧时春光。

玉兰基地西侧有座老茶亭,石桌上永远搁着青花粗瓷碗。赶集归来的乡民在此歇脚,碗里浮着的不是茶叶,而是两三片玉兰瓣。这茶喝起来淡,却能在喉间酿出整片春山的清气。卖茶的老妪说,这是她祖母传下的方子——"玉兰性子傲,须得用晨露养着,晌午前采的才肯吐香。"

前日遇见从洛阳来的制香师,在玉兰林深处支起铜甑。他说要用古法蒸取玉兰香露:"这花气清而不妖,最宜配沉檀。"蒸馏出的花露凝在琉璃瓶中,竟真如他所说,是"月光酿的酒"。临走时他赠我一小瓶,说睡前滴在枕上,能梦见穿白衣的古人踏月而来。

惊蛰那日,撞见村童在玉兰树下玩"斗花"。他们将落花串成长链,挂在脖颈上比谁的花环更白。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踮脚折下枝头半开的花苞,说要带给卧病的祖母——"阿婆说玉兰是菩萨的眼睛,看着心里就亮堂。"她跑开时,发梢沾着的花瓣随风飘散,恍若撒落的星子。

玉兰基地的守夜人老郭有支竹笛。每逢月圆之夜,他便坐在最高的那株玉兰下吹《梅花三弄》。笛声掠过花海,惊起栖在枝头的斑鸠,扑棱棱的振翅声与笛韵缠绕,倒比白日的喧闹更添几分禅意。他说这曲子原该用箫,但玉兰太素净,"箫声太沉,配不上这些冰雪魂"。

前些天暴雨突至,我躲进看花人的茅棚。雨帘中,玉兰树在风中狂舞,整树整树的白花像浪尖的碎玉。雨停时,满地落英竟铺成雪毯,几个村妇挎着竹篮来拾花,说是要酿玉兰蜜。她们赤脚踩在花毯上,足踝沾着花瓣,竟比城里姑娘的珍珠链还要莹润。

暮春时节,玉兰开始抽叶。新生的嫩叶蜷曲如佛手,衬着残存的花朵,倒显出几分稚拙的可爱。这时节最适合制玉兰笺——将新鲜花瓣夹在宣纸中槌打,待汁液沁透纸背,便成了自带香气的信笺。镇上邮局的绿漆信箱里,常能见到这样的信笺,载着游子对故园的眷恋,去往天南海北。

昨夜在基地值夜,偶然望见北斗斜挂玉兰枝头。那些白日里端庄的花朵,在星光下竟显出琉璃般的通透。想起《群芳谱》里说玉兰"望之如云",此刻方知古人诚不我欺。更漏时分,听见露水从花瓣滚落的清响,一声,又一声,竟比钟磬更荡涤心神。

今晨离开时,伯伯正在给最老的那株玉兰系红绸。问他缘故,老人抚着皴裂的树皮笑道:"这树比我爷爷还年长,系个红讨个彩,盼它再开一百个春天。"风起时,红绸与白花共舞,恍惚看见时光在枝头打了个转,将沧桑与鲜妍糅成了同一抹颜色。

归途经过镇上的石桥,见桥头卖花妇的担子里,玉兰与荠菜花并置。买菜的大婶们总要掐朵玉兰插在鬓角,说这样"走到哪都带着春意"。她们布满茧子的手抚过花瓣时,动作轻柔得像在触碰婴儿的脸颊。

玉兰开罢,基地的春天才算真正开始。但那些栖在纸页间的花香,凝在茶汤里的月魄,嵌在记忆中的雪色,早已将短暂的绽放酿成了永恒的春天。就像此刻,当我写下这些字句时,窗外的玉兰正在凋零,可笔尖渗出的墨香里,分明还漾着那日花海中浮动的光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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