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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俊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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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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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雨与老屋(散文三则)

一、春卷里的光阴细语  


       正月里的风裹挟着细雪,在弄堂里穿梭成一把剔骨刀。法国梧桐的枯枝在暮色中摇晃,像极了老裁缝颤抖的手在丈量时光。我裹紧大衣疾行,檐角冰凌折射的冷光在青石板上刻下道道银痕。    

       转过斑驳的砖墙,自家厨房的暖黄光晕正透过雾蒙蒙的玻璃窗流淌。推开门,荠菜与冬笋的清香织成网,将寒气挡在玄关处。母亲系着蓝印花布围裙,案板上码着翡翠色的馅料——荠菜碎里拌着琥珀色的冬笋丁,玛瑙般的肉丝缠绕其间。   

      "来得正好,面皮要趁潮气擀。"母亲说话时,手中的擀面杖在面团上滚出满月。半透明的春卷皮层层叠叠,如宣纸般铺展在竹匾里,每张都透着麦芽糖似的暖黄光晕。我洗净手学她取馅,指尖触碰到的荠菜还带着晨露的凉意,肉丝却早已被姜汁煨得温润。    

       母亲的手在洗菜时像抚琴般轻柔,荠菜叶在她指间舒展,仿佛绿色的蝴蝶在清水中翩跹。她切冬笋的刀法娴熟,刀刃落下时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是春雨敲打竹叶。案板上的冬笋丁晶莹剔透,宛如碎玉般散落。拌馅时,她的手腕轻轻转动,荠菜、冬笋和肉丝在她的搅拌下渐渐融合,仿佛一幅色彩斑斓的画卷在缓缓展开。  油锅在灶台上咕嘟作响,母亲将春卷轻轻滑入金浪。面皮遇热便舒展开来,渐渐显露出内里青翠的脉络,像早春新发的柳枝挣脱冰壳。油花在锅中绽放成透明的牡丹,春卷在其中翻滚,恍若游动的金鲤鱼。    

       "记得你总等不及第二道复炸。"母亲用长筷翻动春卷,油星在她银发间凝成细小的琥珀。我忽然看见十二岁的自己,踮脚趴在灶台边,偷吃半生不熟的春卷被烫得直呵气。那时的母亲头发还像乌木梳子般黑亮,能把春卷皮擀得薄如蝉翼。    金黄的春卷盛在青花瓷盘里,脆皮裂开处探出几缕翡翠色。母亲却把最酥脆的几根推到我面前:"牙口不比从前了。"她笑着,眼角的纹路里沉淀着三十年的油烟。我咬开春卷的刹那,荠菜的清甜裹着肉香在齿间迸发,那是把整个江南的春意都包进方寸之间的滋味。  

       窗外北风卷起旧年的落叶,厨房里却氤氲着新岁的暖。母亲忽然从老樟木箱底取出个铁皮盒,里面躺着二十年前的竹制春卷模子。"教你用视频把这个拍下来,"她的手指抚过磨得发亮的凹槽,"等小囡囡长大,隔着屏幕也能闻见荠菜香。"    

       油锅渐熄时,最后几缕白汽攀上窗棂,在玻璃上描出昙花般的冰纹。我们守着半盘春卷说话,说弄堂口消失的粮油铺,说远嫁澳洲的五姨婆,说藏在春卷里的旧时光。母亲的白发映着灯光,让我想起她年轻时别在鬓角的玉簪花——那些被岁月熬煮过的故事,此刻都成了最醇厚的馅料,裹进这春卷般层层叠叠的流年里。

        "记得你小时候,最爱吃我包的春卷。"母亲轻声说道,眼角的皱纹里藏着无数温暖的回忆。我望着她布满皱纹的脸,突然发现她真的老了。但那份用心,那份爱意,却比从前更加深沉。 

       "妈,我教你用手机视频吧。"我放下筷子说,"这样我在外地也能看着你包春卷。"母亲愣了一下,眼里闪过一丝惊喜,随即又有些犹豫:"我这么笨,学不会的。""学得会,"我握住母亲的手,"就像你教我包春卷一样,慢慢来。"     

       厨房里,热气还在升腾。盘里的春卷已经凉了,但心里的暖意却久久不散。这小小的春卷,是母亲对游子的牵挂,是游子对故乡的思念,是中国人血脉里流淌的温情。在这个寒冷的夜晚,一盘春卷,暖了胃,更暖了心。


二、祖母的紫藤花  


       春天来了,我总会想到紫藤花,一簇一簇,垂在老屋的廊檐下。  它是祖母种的。祖母侍弄藤蔓,像在绣一幅江南的锦缎,一针下去,绿的是藤,再一针下去,紫的是花。

 记忆里的紫云总也飘不散。“紫藤挂云木,花蔓宜阳春”。

       庭院里的丝瓜、扁豆是攀在竹架上长的,细碎的叶子在风中打旋儿,小白花、小紫花羞答答地藏在叶底,像偷听故事的孩童。南瓜藤最是恣意,拖着长蔓满地跑,黄灿灿的花儿一路开,像撒了一地的碎金子,追着日头跑。可祖母说,那是迷了路的蝴蝶,扑棱着翅膀找春天。    

       但最牵人魂魄的,还是紫藤。它从墙角的老陶缸里钻出来,虬枝盘曲,一寸一寸地往上爬,裹住灰扑扑的砖墙,缠住褪了色的窗棂。春日里,它忽地抖开一身紫袍,成千上万串花穗垂下来,像被风吹斜的雨帘,又像凝住的烟霞。花瓣是深浅不一的紫,上浅下浓,仿佛时光沉淀的泪,一滴一滴,悬在枝头。   

       小时候,我总爱仰着头问:“这花帘子后面,是不是藏着仙子的宫殿?”祖母便笑着折一枝花,递给我:“仙子忙着酿花蜜呢,你听——”风过藤架,花穗簌簌地晃,叮叮咚咚,是花蜜坠入陶瓮的声响。  

       夏夜里,紫藤架下最是清凉。祖母摇着蒲扇,把月光和蝉鸣一起扇进故事里。她说,藤花里住着织女星,每一片花瓣都是她纺的纱。我缩在木椅上,看萤火虫提着灯笼在花影里穿梭,恍惚间,藤蔓成了银河,花穗化作星子,祖母的声音也染了紫,轻轻柔柔,落进梦里。   

       秋深时,紫藤结出豆荚,扁扁长长,像一弯弯小舟。祖母摘下它们,剥出黑亮的籽,用红绳串成手链,戴在我腕上。“这籽儿硬,能辟邪呢。”她说。可我只惦记着春天的花——籽壳裂开的脆响里,分明藏着藤花再生的秘密。   

       如今,老屋的墙坍了一半,陶缸碎在荒草里。可每年春分,我总梦见紫藤花又开了。花影婆娑处,祖母依旧穿着靛蓝布衫,白发上别一朵紫藤。她朝我招手,腕间的籽串叮当碰撞,惊起一帘花雨纷纷。  七月的雷声滚过天际,恍惚又是童年盛夏。我推开老院的门,空荡荡的廊檐下,一串风干的豆荚在风中打着旋儿。忽然想起祖母的话:“花落了,魂还在藤上。”           是啊,那些未说完的故事,未折完的花枝,都成了藤蔓的筋骨。你看,砖缝里又钻出一株新芽,怯生生的,托着两片紫云般的嫩叶。  每到春末夏初,紫藤花开得最盛时,祖母便会带着我们几个孩子,提着竹篮去勾紫藤花。她的脚步轻快,像一只灵巧的燕子,穿梭在藤架下。我们跟在她身后,踮起脚尖,伸长手臂,去够那些垂得最低的花穗。祖母总说:“别急,慢慢来,花和人一样,得顺着它的性子来。”她的话像一阵风,轻轻拂过我们的心,让我们学会了耐心与等待。  

       勾下来的紫藤花被祖母放进大铁锅里焯水,水汽蒸腾间,花香四溢,仿佛整个厨房都被染成了紫色。焯好的花被摊晒在麻杆簿上,像一片片紫色的云朵,静静地躺在阳光下。祖母说,晒干的紫藤花是冬天的宝贝,可以煮汤、炖肉,甚至包饺子、炒鸡蛋。我们围在她身边,看她将一朵朵花轻轻翻动,仿佛在抚摸一件件珍贵的宝物。她的手粗糙却温暖,像极了那些年月的阳光。    

        那些晒干的紫藤花被装进陶罐里,封存起来。冬天来临时,祖母会取出一些,泡在温水里。干花慢慢舒展,仿佛时光倒流,重新回到了春天的藤架下。煮汤时,紫藤花的香气弥漫整个屋子,像一首悠长的老歌,唤醒了沉睡的记忆。我们捧着碗,一口一口喝下,仿佛喝下了整个春天的温暖。    

       如今,祖母已不在,但每当我看到紫藤花,总会想起她的话:“花落了,魂还在藤上。”那些晒干的紫藤花,仿佛是她留给我们的信物,提醒着我们,生活的美从未远去,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存在。



  三、春雨与老屋  


       春雨似天地间温婉琴师,素手轻叩着老屋窗棂,檐角铜铃噤声,仿佛在聆听。庭院内,弯腰老枣树于雨幕中坚立,沧桑枝干尽显坚毅。丝丝雨线如时光纺出的银缕,编织着梦境与晨曦。泥土下,蚯蚓翻身声隐隐,大地抖落冬的倦意,将绿意赋予种子,唤醒老屋生机。  

       老屋在春雨中显得格外安详,青砖黛瓦被雨水浸润得发亮,仿佛披上了一层薄薄的釉。檐下的燕子窝里,几只雏燕探出头来,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湿漉漉的世界。老屋的门槛上,苔藓在雨水的滋润下愈发翠绿,像是时光的脚印,记录着岁月的痕迹。  

       儿时的雨鞋是两艘黑色的小船,载着我在水洼密布的弄堂里航行。黄油布伞像一朵倒悬的向日葵,伞骨间漏下的光斑在青石板上跳跃,与雨滴合奏出叮咚的童谣。那年春天的雷声来得格外暴烈,西边农家的老槐树被闪电劈开的刹那,火球在枝桠间炸裂成千万朵金菊。我瑟缩在教室角落,看玻璃窗上蜿蜒的雨水将惊惶的哭喊冲刷成模糊的水彩画。直到放课铃响,才发现攥着铅笔的手心早已沁出冰凉的汗珠。  

       祖父的蓑衣是移动的屋檐。每当暴雨倾盆,他便扛着铁锹走向屋后的沟渠,佝偻的背影在雨幕中凝成墨色的剪影。铁锹掘开淤泥的声响,混着雨点击打斗笠的节奏,竟谱成一首古老的安魂曲。有次我偷偷跟去,见他用枯枝在泥地上画出水流的脉络,宛如神医把脉大地跳动的血管。后来才懂,那些纵横交错的沟壑,是他写给风雨的情书,字字句句都是对屋檐下炊烟的呢喃守护。  

       老屋内部是凝固的时光琥珀。八仙桌的裂纹里嵌着茶渍晕染的地图,竹椅扶手上的包浆泛着蜜色光泽,像祖父常年握锹的手掌。墙头渔网垂落的须绦间,还黏着三十年前赵河的鱼鳞,在雨气浸润下闪烁磷光。青花瓷壶嘴轻扬,氤氲的茶烟正与座钟的钟摆跳双人舞——滴答声里,陈年龙井的涩香便一圈圈漾开。  

       最难忘那场不期而遇的骤雨。放学路上忽闻天际滚过闷雷,云层裂开的缝隙里泻下银箭般的雨柱。梧桐叶在狂风中翻卷如求救的旗,我的布鞋瞬间吸饱了雨水,每一步都像踩在吸满墨汁的海绵上。转角处的杂货铺老板娘掀开蓝印花布门帘,递来的不是姜茶,而是一块印着牡丹花的油纸。她说:“顶在头上,跑快些!”那朵湿漉漉的牡丹便在我发间绽放,将滂沱大雨谱写成奔跑的韵律诗。  

       深夜的雨总爱潜入梦境。有时化作江南女子绣鞋上的银铃,叮叮当当踏过石桥;有时变作敦煌壁画里的飞天,衣袂飘飘洒落星子;更多时候是祖父铁锹掘土的声音,一声声叩击着记忆的岩层。直到某粒雨珠坠入枕畔,才惊觉窗外玉兰已悄悄吐出象牙白的花苞——原来春雨早已将梦的碎片浇灌成破土的嫩芽。  

       今晨推窗时,檐角垂落的雨帘后闪过一抹鹅黄。邻家女孩踮脚去接悬在晾衣绳上的水珠,碎花裙摆扫过墙根的苔藓,惊醒了沉睡的蜗牛。它慢悠悠探出触角,在潮湿的砖墙上画出螺旋状的银河。我突然想起那个被雷声吓哭的午后,祖父用竹篾编了只蝴蝶哄我:“你看,雨水打湿的翅膀,晒干后反而能飞得更高。”此刻那只竹蝶正在记忆的橱窗里振翅,鳞粉簌簌落下,化作飘散在春雨中的柳絮。  雨中的城市仿佛浸泡在显影液里的胶片。咖啡馆玻璃上的水痕勾勒出蒙德里安的几何画,外卖骑手的雨衣掠过街角,甩出一串流动的克莱因蓝。穿校服的少年将书包顶在头上奔跑,积水倒映着他跃动的身影,像一尾银鱼游过破碎的星空。所有这些画面都被雨丝串联,成为时光项链上温润的珍珠。  收伞走进老宅时,檐下的陶罐正在收集云的呢喃。祖父的蓑衣依旧挂在门后,每一根棕榈纤维都蓄满往事。我触摸那些被雨水浸透又风干的纹路,忽然明白:有些守护如同春雨,无声浸润岁月的褶皱,却在某个清晨让你看见,所有被浇灌过的荒原,终将长出通向云端的藤蔓。  暮色中的雨渐渐稀薄,远山升起朦胧的蒸汽,宛若大地呼出的第一口春息。玉兰花瓣托着最后一粒水珠,像捧着整个宇宙的晨露。我知道当明日朝阳升起,这些晶莹的梦都会蒸发成云,但此刻它们正顺着叶脉流淌,将整个春天酿成醉人的蜜。暮雨将歇时,老屋化作了宣纸上的水墨。瓦当滴落的残雨在陶罐里续写《诗经》的韵脚,蓑衣棕丝间渗出的往事正顺着砖缝生根。我忽然读懂祖父画在地上的沟壑——那些被春雨泡软的皱纹里,终将钻出翠竹的新篁。  

       最后一滴雨珠从玉兰瓣尖坠落,在青石板上叩响春天的木鱼。老屋门扉轻颤,三十年前那只竹篾蝴蝶忽然振翅,鳞粉簌簌落在新苔上,竟是星星点点的荠菜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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