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锦绣光阴里
晨光漫过雕花窗棂时,总能看见妻子端坐在老藤椅上的剪影。她执针的姿势像极了《韩熙载夜宴图》里抚琴的仕女,银针在绷紧的素绢上游走,恍若春蚕吐丝般缠绵。窗台上那盆韭菜兰幽幽吐香,与丝线摩挲的沙沙声应和着,倒把寻常的春晨绣成了《天工开物》里的一页笺注。 都说苏绣讲究"平、光、齐、匀",可我家这位"江南绣娘"的绝活,是把唐诗宋词的意境绣进烟火人间。
记得那年添置皮革新沙发,她偏嫌皮革冷硬,蹬着二八凤凰车就往花布市场钻。回来时车筐里堆着霁青、藕荷、秋香色的缎子,活脱脱把四季色谱都搬回了家。请来的老裁缝郭师傅摸着料子直咂嘴:"小王啊,你这是要绣《清明上河图》?"她只是抿嘴笑,夜里就着台灯翻《绣谱》,铅笔在月历背面画满纹样,倒比工程师绘图纸还精细。
月余后,唐风汉韵的沙发套惊动了整条胡同。宝相花纹用掺金丝线勾勒,牡丹团花以退晕针法渐变,最绝的是靠枕上那对交颈鸳鸯——雄鸟的翎毛竟用了七种蓝线劈丝,晨光里看恍若孔雀开屏。七八个闺蜜挤在客厅学艺,她教人时总说:"针脚要像写楷书,起落有筋骨;配色须如填宋词,浓淡总相宜。"后来居委会办手工艺展,那套绣品被摆在玻璃罩里,标签上写着:当代《女史箴图》。
女儿上小学那年儿童节,她为演出服绣的卡通图案成了校园传说。白雪公主裙裾的蕾丝是用米珠串的星辰,唐老鸭的蓝羽掺了银丝线闪亮,最绝的是"一休哥"光头上的戒疤——竟用赭石色丝线绣出立体感。演出结束后,小姑娘们围着女儿摸衣裳,有个扎羊角辫的娃娃哭着要"会发光的裙子",急得老师直挠头。
那天妻子蹲在舞台边,当场用碎布头给那孩子绣了枚星星发卡,月光般的银线在暮色里流转,倒比商场卖的施华洛世奇还耀眼。 她的绣绷旁总搁着本《全唐诗》,穿针引线时常轻声吟诵。有回绣到李商隐的"蜡照半笼金翡翠",忽然停针问我:"你说古人用的烛台,是不是雕着衔环兽首?"没等我答话,她已翻出《金石录》对照,硬是把绣屏上的烛影改了三遍。这般考据的劲头,倒让我想起她在河大读史的日子——当年她背着吃奶的娃儿听课,襁褓里的女儿吮着手指,她一手记笔记,一手晃着拨浪鼓安抚。有次教授讲到安史之乱,女儿突然大哭,她竟脱口背出《长恨歌》哄孩子,满教室掌声雷动。 厨房是她的另一个绣房。青花瓷碗里切得细如发丝的姜丝,是用了苏绣"滚针"的功夫;糖醋鲤鱼上的浇汁,定要调出"雨过天青"的釉色。最绝的是立春那天的"锦绣拼盘"——胡萝卜雕成牡丹用蜜渍,黄瓜片切作莲叶以蒜泥点睛,中央卧着白玉豆腐刻的鲤鱼,淋上琥珀色高汤,活脱脱一幅《鱼藻图》。女儿举着筷子舍不得下箸,她却笑道:"快吃,这道菜叫'年年有余',凉了可游不动了。"
暮春午后,她总爱在院里的紫藤架下绣花。老猫蜷在石凳上打盹,花瓣落在绷架上也不拂去,任其融进绣样里。去年绣的《二十四番花信风》被美术馆收藏,策展人惊叹针法堪比沈寿再世。她却指着角落里几瓣干花说:"这才是最妙的绣线——去年谷雨落的紫藤,今年惊蛰飘的玉兰,光阴都绣在布上了。"
昨夜雷雨,她忽然翻出婚时的盖头重新润色。三十年光阴让红缎褪成霞色,当年的并蒂莲依旧鲜活如初。"再添对戏水的鸳鸯可好?"她眼里闪着少女般的光,银针在灯下划出流星的轨迹。雨打芭蕉声里,我忽然懂得:所谓白头偕老,不过是把朝朝暮暮都绣进同一幅长卷,针脚叠着针脚,年轮覆着年轮,直到岁月本身成为最惊艳的绣品。
二、石榴红里听书声
当暮色漫过豫西南的丘陵,老宅檐角的石榴花总在记忆里簌簌作响。那些沾着墨香与麦穗气息的岁月,像浸了蜜的枣泥,在时光褶皱里愈发甜润。
老宅九株石榴树是守护童年的神灵。五月风起时,枝头的火苗便噼里啪啦地爆开,将青砖黛瓦的院落映成胭脂匣子。我常捧着书蜷在树根处,看邻家少年猴子似的攀上枝头,偷折开得最艳的那簇。祖父的旱烟袋往门槛上一磕,惊得红云簌簌跌落,孩子们哧溜下树时,总不忘抓两片花瓣塞进兜里——据说晒干泡茶,能让念书人舌底生香。
晨光斜穿土坯教室的裂缝,在斑驳的"学海无涯"条幅上织金线。我们扯着嗓子诵读,声浪撞得窗棂纸哗哗作响。先生背着手踱步,布鞋底沾着麦秸,在夯土地面拖出沙沙的尾音。待到蝉鸣撕破暑气,十多个傅家儿女捧着奖状列队时,连檐下避雨的麻雀都噤了声——那红纸金边的荣耀,是能让整条青石巷都飘起油墨香的。 最盼着文艺队下乡的日子。当晒谷场支起杉木戏台,空气里便浮动着别样的甜——后台熬着给演员润喉的冰糖梨水,幕布后飘来油彩与松香混杂的气息。四叔总在此时展纸研墨,羊毫在朱砂笺上游走如鹤舞。我蹲在八仙桌边,看他腕底涌出《沙家浜》的唱词,墨痕里仿佛能听见胡琴咿呀。煤油灯将我们的影子投在土墙上,恍若皮影戏里走出来的角儿。
那个秋夜,四叔突然把蘸饱墨的笔塞进我掌心。"今晚你念开场白。"他说话时,砚台里未干的墨汁正映着跳动的灯焰。我夺门而逃的刹那,分明听见身后爆开一片笑——大人们的,混着灶房飘来的葱花烙饼香。
被祖父从衣柜后揪出来时,他往我兜里塞了把炒南瓜子。"怕甚?"老人粗糙的指腹抹去我额角的灰,"当年你爹第一次登台,把'智取威虎山'念成了'智取威虎山芋'"。暮色里,新浆洗的蓝布衫透着皂角香,母亲别在我襟前的钢笔闪着微光。 六个汽灯将晒谷场照得雪亮。台下攒动的人头像刚揭盖的蒸笼,腾起烟草与汗水的云雾。我盯着眼前朱红笺纸上斗大的字,突然发现墨迹里藏着秘密——"人"字的捺是四叔咳嗽时抖出的波浪,"民"字的勾挂着麦场上未干的露。当带着宛西腔的童声穿透夜色,我看见前排小脚的三奶奶把瓜子拢进帕子,瘸腿的货郎张大了缺牙的嘴。
掌声像盛夏的急雨砸在油布棚顶。四叔把我举过肩头时,望见远处起伏的麦浪正追着月光奔跑。戏台上的追光灯扫过人群,照亮无数发亮的眼眸——那些常年握锄头的手,那些被北风皴裂的脸,此刻都沐在某种柔软的光晕里。
散场后,老槐树下支起的面锅里腾起白雾。我蜷在祖父膝头,听他讲年轻时在襄阳戏园子的见闻。夜露渐浓,后台未卸妆的"杨子荣"哼着小调经过,油彩斑驳的脸上,眸子比汽灯还亮。 三十年后再看那帧泛黄的演出照,忽然懂得:所谓成长,原是在某个瞬间听懂了沉默的深意——祖辈塞来的旧书页间沙沙作响的,四叔笔尖悬而未落的,汽灯下千百双灼灼的眼里闪烁的,俱是比石榴花更炽烈的期盼。
而今夜,当我对着电脑屏光写下这些字句时,窗外的玉兰正把月光摇碎,恍若当年晒谷场上,那场永不落幕的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