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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俊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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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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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影里认归途

暮色里的野鸡脖村浮着层琥珀色光晕,银杏树盘曲的枝桠在黄土墙上洇出淡墨似的影。轩家伯母院里爬满忍冬藤的院墙,像条缀满翡翠的屏风,把四季裁成不同光景。春分时野樱纷落如雪,惊蛰后紫云英漫过田埂,而最叫人魂牵的,还是谷雨前后那丛古玫瑰喷薄的血色云霞。

那年春深,轩家伯母院墙旁的玫瑰开得汹涌。数百朵绛紫的花盏挨挤着坠满枝条,将暮色酿成流动的胭脂河。我总爱踩着碎金似的夕照经过,看花瓣在风里簌簌地落,落在黄土地上竟比绣娘的金线还要细密。花枝深处潜伏着几只花狗,毛色油亮得像浸过月光,它们嬉闹时卷起的风总让玫瑰香浓得化不开,仿佛整个春天都醉倒在她家院墙下。

伯母剪花时惯用一柄银剪,刃口泛着经年的幽蓝。她说这玫瑰是从马山口秦家寨陪嫁来的,根系扎进土里能吮到前朝的月光。我总疑心花汁里淌着秦家小姐未出阁时的泪,否则怎会开得这般凄艳决绝?每当我伸手欲折,花狗们便从暗处窜出,喉咙里滚动的低吼惊落几片花瓣,倒像是玫瑰自己在拒绝俗世的攀折。那只唤作墨玉的小花狗最是灵巧,雪爪点在青砖上恍若踏梅。它爱将鼻尖探进我书包的褶皱,仿佛要嗅尽笔墨间的少年心事。伯母剪下花枝时总要笑:"这狗儿前世怕是朵玫瑰,今世投胎还恋着花香。"花茎断处沁出的汁液染红指尖,倒真像从血肉里绽出的花朵。

墨玉花狗随我归家那日,暮云在天际烧成玫瑰灰。它蹲坐在酒瓶插花前,漆黑皮毛映着井水的清光,竟让陋室生出几分古画的意韵。祖母用粗瓷碗盛了米汤,它舔舐时胡须沾着莹白的水珠,像衔着星子的幼兽。夜深人静时,它的呼噜声与纺织娘的吟唱缠绕,在窗纸上描画出流动的影。

白露过后,整个村庄沉浸在红薯的甜腥里。男人们抡起老虎耙子,铁齿啃进赭黄色土地时,惊起成团的褐色蟋蟀。新刨出的红薯还裹着湿润的胎衣,在垄沟里滚成玛瑙串子。女人们围坐在田埂,膝盖上铺着粗麻布,摘泥的手指翻飞如蝶。暮色漫过东岭时,三叔父点燃熏蚊的艾草垛,火星子噼啪炸响,惊醒了蜷在红薯堆旁的墨玉花狗。它抖落满身暮色,瞳孔映着跃动的火光,像两粒坠入深潭的星子。

我常偷溜去守夜人的草棚。月光浇在层层叠叠的红薯垛上,给每道沟壑都镀了层银边。三叔父的旱烟袋明明灭灭,青雾里浮着花狗巡逻的黑影。它时而驻足倾听田鼠窸窣,时而仰头轻嗅风中残存的玫瑰香——那香气穿过二里岗飘来,竟比白日的更清冽。后半夜霜气起来,花狗会钻进我的黑棉袄,体温透过绒毛渗进来,像揣着个小小的暖炉。

沙河拐弯处的苇荡里藏着整个夏天的秘密。我领着六个堂弟,裤管卷到大腿根,竹篾编的粪箕在浑水里搅出漩涡。花狗蹲在岸畔老柳树下,看我们摸鱼摸成泥猴儿。最小的七娃突然尖叫,原来有条鲫鱼钻进了他的裤裆,银鳞在腿间扑棱出细碎的光。铁锅支在鹅卵石滩上时,暮色正把河水染成姜黄,油星子在汤面绽开金花,花狗的尾巴把沙地扫出扇形的纹。

鱼汤沸腾的咕嘟声里,弟弟们争抢着豁口的瓷碗。我独爱退到河湾高处,看花狗追逐飘落的柳絮。它跃起时带起的水珠在半空凝成虹桥。河对岸轩家伯母院里的玫瑰正开到最后癫狂,花瓣顺流而下,有几片竟流落到我们的铁锅边。多年后读到《诗经》里的"溯洄从之,道阻且长",忽然想起那日不肯沾腥的少年,和花狗眼中倒映的、随波远去的落花。

玫瑰根脉深扎在轩家伯母祖传的青石地基里,虬结的枝干泛着青铜器般的幽光。伯母晨起梳头总要先给花根浇一瓮井水,说这花饮的是地脉里淌了百年的灵气。花瓣是浸过朝露的绸缎,层层叠叠裹着金黄花蕊,风过时簌簌抖落的香雾能染透半条村巷。我常看见露水顺着叶脉滚落,在晨光里碎成细钻,惊醒了蜷在花荫下打盹的墨玉花狗——它耳尖那簇白毛总沾着花瓣,像戴了朵会呼吸的绒花。

那年夏至,墨玉闯下大祸。四叔家新砌的土坯墙泛着生涩的潮气,雏鸡绒毛未褪,在日头下滚成团团金雾。许是血脉里还留着猎犬的野性,墨玉追得那只离群雏鸡扑棱棱惊飞,羽翼拍打空气的声音像撕碎了一片云。二哥哥掷出的土坯在空中划出焦灼的弧线,刹那间,我听见玫瑰凋落的声音。墨玉瘸着腿蹭我掌心时,睫毛上还凝着露水。它从此不再靠近鸡埘,却常在暮色里凝望轩家院墙,鼻尖翕动着捕捉消散的花香。我渐懂得,某些驯服需要以疼痛为代价,就像玫瑰必须生刺才能守住自己的魂魄。

盛夏的沙河总在正午泛起银鳞,芦苇荡里藏着整座村庄的清凉。花狗救人那日,蝉鸣撕扯着凝固的空气,河面浮着的杨花突然聚成漩涡。我看见它化作离弦的黑箭劈开水面,水珠在毛尖凝成晶亮的铠甲。阿良的蓝布衫在浊浪里忽隐忽现,花狗的犬齿咬住衣角时,对岸的野蔷薇突然爆出大捧花火。当最后那簇黑毛消失在漩涡深处,岸边的野玫瑰正开得炽烈,花瓣随波逐流,竟铺成一条血色归途。

接祖母进城的早晨,村庄在秋霜里醒得格外迟。吉普车碾过晒场时,车辙印里嵌着的黄豆噼啪爆响。花狗的吠声沾着白霜的寒气,它追着车尾扬起的黄尘狂奔,身影在晨光里渐渐褪成淡墨剪影。拐过老磨坊的瞬间,漫天尘雾突然镀上金边,恍惚化作千万朵旋转的玫瑰,而那个小黑点仍在花雨中固执地跳跃,直至融入天边燃烧的朝霞。多年后我在敦煌壁画前蓦然驻足,那些飞天的衣袂与当年尘幕中的花影何其相似——原来有些告别,早在初见时就写好了终章。

今春返乡,轩家伯母老宅只剩半堵残墙。野玫瑰疯长得遮天蔽日,紫红花瓣落满断垣,恍惚还是旧时模样。忽有黑犬从花影深处踱出,雪爪踏过青苔时,一片花瓣正巧落在它额间。斜阳将我们的影子拉长得触到了往事,风声里依稀传来银剪轻叩瓷瓶的脆响。

暮色渐浓时,皂角树上残存的铜铃忽然轻响。墨玉花狗的后裔蹲坐在玫瑰残根旁,尾巴扫起陈年的香尘。对岸新起的白瓷厂正在暮霭里亮起灯火,而最后一缕原生玫瑰的香气,正悄悄渗入我衣褶深处,如同那个追着车尘奔跑的清晨,永远封存在时光的琥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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