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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俊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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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3/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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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刹兰影

杏花山总爱把故事藏在褶皱里。青灰色山岚漫过唐砖宋瓦时,那座唤作菩提寺的古刹便从晨雾中浮出来。檐角铜铃摇碎千年光阴,却摇不落两株玉兰满树的白焰。东麓松柏林深处,一尊青石墓碑半掩荒草,碑上“彭公禹廷”四字被苔痕蚀得斑驳——这位曾以铁腕治宛西的豪杰,终究与古刹共享了同一脉山岚的沉静。

玉魄焚香 ,踏进朱漆剥落的寺门,先撞见的是虬枝盘踞的苍黑。嶙峋枝桠似焦墨泼就的狂草,偏生托着一盏盏白玉雕的花盅。春寒尚在齿缝间徘徊,这些唐朝留下的魂魄已举着冰雪灯盏,将苍穹烧出个透亮的琉璃窟窿。蓝瓦映白花,倒像月光与青瓷的私语,连香炉里的烟都染了三分冷冽的甜。香港来的明慧法师常立于此,袈裟被风灌成鼓胀的帆。他三十年前渡海北上,说是在维港霓虹里梦见白玉兰化作了观音指尖的露珠。如今他主持的晨钟暮鼓声中,总混着粤语诵经的温软调子,檀香却比往日更盛。

红尘叩门,善男信女踩着青石板来了。初一十五的喧嚷漫过斑驳门槛,快门声惊飞檐角打盹的雀儿。穿灰袍的僧人扫着永远扫不净的落英,任红绸愿签与数码相机在花影里交缠。都市人挟着满身焦虑撞向古刹,却在这黑与白的画境中,被玉兰雪扑簌簌浇熄了心头火。偶有老者蹒跚至东侧墓园,对着彭禹廷的墓碑合掌——上世纪三十年代,这位“宛西自治王”曾率民团在此操练,马蹄声惊落玉兰如雪。而今他的铁血传奇,已与寺中《地藏经》一道,成了香客口中模糊的掌故。

金瀑叩佛 ,转过药师殿,忽有灿金泼天而来——原是卧佛殿前的迎春花瀑。千百条金绦从琉璃檐角垂落,似西天晚霞被织女抽成了丝线。花枝攀着朱红廊柱疯长,嫩蕊攒成朵朵小太阳,把青石阶染得鎏金淌火。明慧法师说这是三十年前重修殿宇时,小沙弥误撒花种长成的奇观。而今二月末的玉兰尚擎着冰雪,迎春已裹着暖香撞进佛怀,倒像菩萨低眉一笑,金箔般的花瓣便落了满阶禅机。 香客们在此总要驻足。穿汉服的少女举着团扇扑蝶,蝶翅扫过花枝,金粉簌簌沾了绣鞋;摄影师趴在地上仰拍,镜头里飞檐翘角挑着花潮,恍若灵山法会上飘落的曼陀罗。最妙是雨后初晴时,水珠在花瓣上滚着琉璃光,映得卧佛的面容也添了三分春意。

枯笔点魂,最奇是枯荣相生的禅机。焦炭般皲裂的老枝上,忽地迸出羊脂玉雕的新蕊,仿佛古琴裂帛处迸出一串清音。明慧法师说这是“死中求活”的禅机,便指着彭禹廷墓前那株斜柏:当年乱世枭雄饮弹自戕,血沃之地却长出了通直乔木。十丈高的玉兰花穹下,风过时雪瓣纷扬如诵经,混着迎春的碎金,落在香客肩头便成了菩提子。游方画师对着虬枝临摹三日,颓然掷笔——这分明是仙人以天为纸泼墨,枯笔写骨,湿笔点魂。

沉香千年 ,千年古寺惯看春秋。元代的碑文在花影里风化,清代的经幡被香气浸透,而唐时种下的玉兰依然举着灯盏。彭禹廷墓前的石供桌裂了缝,野蜂在残缺的“自治”碑文中筑巢。明慧法师领我抚过最沧桑的枝桠:嫩芽正从龟裂的树皮里挣出,宛如僧衣补丁上绽开的银线绣纹。忽见香港居士们捐赠的铜钟映着花光,钟面錾满细密莲花,与卧佛殿前的迎春金瀑遥相辉映——原来岁月是味沉香,愈陈愈透。

冰魄长明暮鼓响时,夕照为古寺勾了道金边。白玉兰渐渐染作琥珀色,恍若万千长明灯悬在菩提枝头。东麓墓园升起青霭,彭禹廷的碑碣隐入夜色,像一柄入鞘的剑。明慧法师的木鱼声穿过回廊,与山门外车流的轰鸣对弈。而那一树冰魄守着青灯,在春风中翻阅人间又一卷红尘:看罢军阀的刀光、志士的热血、高僧的袈裟,最后只将故事凝成半片暗香。

归途拾级而下,忽觉衣襟沉坠——原是兜着半片玉兰瓣,一角沾着铜绿般的苔痕。对着月光细看,竟似拓着半枚指纹,不知是彭公握枪的手茧,还是明慧法师合十的掌纹。山风倏起,那瓣儿打着旋儿落向深涧,比佛前那柱香更教人顿悟:原来千古风流,终究要化作春泥,去养下一树白玉魂。

驻足回望,古刹的轮廓已隐入夜色,唯见玉兰冰魄与迎春碎金在风中交织,恍若菩萨指尖垂落的璎珞。彭禹廷的碑碣沉在阴影里,铁血与经卷,杀伐与慈悲,竟在这山岚中酿成同一味禅意。原来人性如这瓣上的纹路,纵横沟壑间,既有枭雄策马踏出的裂痕,也有僧侣跪破蒲团的圆融。

明慧法师曾说:“佛不渡人,人自渡。”玉兰年复一年焚香为炬,迎春岁岁以金箔铺路,古刹不过是个静观的陶瓮——盛过彭公的热血,沸过乱世的硝烟,如今只将滚烫的过往淬成温润的釉色。那些在佛前长跪的、在碑前伫立的、在花下痴望的,何尝不是在借琉璃瓦的冷、白玉兰的洁、迎春金的暖,来熨帖各自心头的褶皱?

山脚忽有车灯如流萤掠过,惊起夜鸟簌簌。现代人的焦虑与古人的执念,在杏花山的褶皱里层层叠压,却都被玉兰瓣轻轻托住了。宗教何曾囿于香火鼎盛处?你看那沾了铜绿的残瓣,坠向深渊时依然旋出白虹般的弧线——人性至暗处,往往迸出神性的碎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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