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一畦春韭沐春风
春风掠过院墙时,总爱在韭菜叶尖打个旋儿。那些细长的叶片便窸窸窣窣地交头接耳,抖落满身翡翠色的晨露。母亲立在屋顶菜园里,竹柄镰刀割断韭菜的刹那,清冽的辛香便像春雷般在空气里炸开,惊醒了整座沉睡的老宅。
这方寸之间的空中菜畦,原是母亲用半生巧思织就的绿绸。她将泡沫箱子码成棋局,每个都填满拌着草木灰的酥土。曾家街的韭菜籽用红纸包着藏在抽屉深处,待春分时节便撒作星星点点的希望。那些绿芽破土时总爱顶着头露珠,像戴珍珠冠冕的小公主,母亲便用淘米水给它们沐浴,用碎蛋壳为它们加冕。
母亲的手掌抚过韭菜畦时,总带着某种古老的仪式感。惊蛰后的晨露还悬在叶尖,她已蹲在陇间用指甲轻刮叶片,"该添些草木灰了",露水沾湿的鬓发贴在布满沟壑的脸颊上。我常看见她捧着不同年份的竹筛,将河沙与腐殖土细细筛过,指缝里嵌满的泥土在阳光下泛出油亮的光泽。
白露前夜必定要起风,母亲总在此时摸黑打着手电筒查看菜畦。塑料棚布被吹得猎猎作响,她佝偻着腰将边角用红砖压实,枯瘦的手腕在风中微微发颤。韭菜根在月光下泛着玉色,四十年前父亲栽下的母株依然在分蘖,只是新抽的韭叶愈发纤细了。
最妙是看母亲塌彩盒。青瓷碗里卧着金黄的炒蛋碎,白玉般的豆腐丁颤巍巍浸在香油里。春韭切得细如发丝,掺进馅料里便活泛起来,仿佛翡翠游龙穿梭云间。面皮在母亲掌心旋成满月,填入碧玉黄金馅,三指轻拢便掐出十八道褶,像给白胖娃娃系上绿丝绦。
"韭菜就得吃个脆生劲儿。"妻子总在晨光里这般念叨。平底锅嗞啦作响,蛋液裹着翡翠碎在热油里翻腾舒展,渐渐凝成金镶玉的云朵。她执着木铲将春色盛进青花碟,非要看着我和孩子咬下第一口,眼角才漾开满足的涟漪。
待到包饺子时,案板就成了她的戏台——擀面杖滚过面团的声响是开场的锣,韭菜鸡蛋馅在瓷盆里跳着圆舞曲,她十指翻飞间,圆滚滚的月牙儿便列队站在盖帘上,每个褶皱里都藏着春天的密码。
母亲最挂念的却是远在上海的孙女。视频通话时,小丫头总把脸贴在镜头上:"奶奶,我闻到韭菜香啦!"于是泡沫箱里的绿意愈发浓稠,母亲在春寒料峭的清晨就裹着棉袄上楼,把沾着霜花的韭菜用红头绳扎成小把。快递纸箱里要垫三层油纸,再塞两包冻得硬邦邦的饺子,仿佛把整个北方的春天都塞了进去。
腊月廿三的寒潮来得突然,母亲连夜从冻土里挖出最后几茬冬韭。厨房里蒸腾的水汽模糊了老花镜,她将春卷皮在掌心摊成满月,韭菜末与金黄的蛋絮在瓷盆里堆成小山。"坐高铁要五个钟头",她忽然喃喃自语,将刚炸好的春卷又回锅复炸一次,油花溅在褪色的蓝布围裙上,烫出细小的焦痕。
清明前后雨水稠,韭菜长得发了狂。母亲把收割的绿浪分装成束,东邻西舍的窗台上都摆着水灵灵的翡翠簪。王婶送来新磨的玉米面,周叔捎来山里的野蕨菜,整条街巷的饭桌都飘着相似的香。这时节推开我家院门,准能撞见母亲在藤架下择韭菜,银发映着翠叶,手指翻飞如蝶,脚边竹筐里盛着的不是菜蔬,分明是揉碎的绿月光。
前日收到女儿寄来的明信片,黄浦江畔的晨曦里,她捧着饭盒对镜头傻笑,韭菜饺子在白雾里若隐若现。母亲戴着老花镜把照片看了又看,忽然起身去厨房剁馅。我望着她佝偻的背影融进暮色,忽然明白那些泡沫箱里生长的何止是韭菜——那是母亲用皱纹里的岁月作土,以牵挂为露,将绵绵爱意化作寸寸青苗,在人间烟火里长成永恒的春天。
当女儿在虹桥站接过保温袋时,春卷的温度正透过三层棉布熨帖着掌心。站台的穿堂风掀起女儿的红色羊绒围巾,她忽然踮起脚尖张望,像极了二十多年前在村口等麦芽糖的小丫头。"奶奶的韭菜有月光味",女儿咬开酥脆的卷皮时,韭菜的翡翠色从金黄中流淌出来,候车厅的电子屏正跳动着新春倒计时。
母亲始终不知道,我悄悄在阳台花盆里埋下了老家的韭根。钢筋森林的阴影中,那些倔强的绿芽正在突破混凝土的缝隙,就像她执意要在春运潮水中捎来的那袋春卷——某种古老而温柔的抵抗。当女儿在视频里展示新抽的韭叶时,三十年光阴忽然在屏幕两端流转成完整的圆。
此刻春风又翻过墙头,韭菜叶沙沙唱着古老的歌谣。母亲正在给新栽的菜苗系防鸟的红布条,那抹跃动的鲜红,多像她永远不肯老去的、疼惜儿孙的心。
( 二)
紫藤花下的乡愁
涅河的暮色,总比别处来得缠绵。春天的风裹着几分懒慵,轻轻拂过野鸡脖村的老墙,紫藤花簌簌垂落,一串串、一簇簇,像是大自然用细腻的笔触勾勒出的梦幻紫帘。岁月从青砖的缝隙间缓缓渗出,点滴都被紫藤花酿成了琥珀色的蜜。
檐角的风铃在风中摇曳,清脆的声响打破了村子的静谧,也唤醒了沉睡在1975年的旧时光。屋内,昏黄的灶火跳跃着,母亲站在灶台前,双手在面团上忙碌。那双手,饱经岁月磨砺,却依旧灵巧。揉、搓、按、压,每一个动作都带着生活的韵律。光影在墙上交织,母亲揉面的手影被拉得长长的,似是一幅流动的水墨画,与窗外透进来的夕照相互映衬,斑驳陆离间,碾碎了一地光阴。
紫藤穗子刚冒出头时,像一串未拆封的旧信笺,满是神秘与期待。奶奶迈着三寸金莲,在藤架下踱步,鞋尖沾上清晨的露水,晶莹剔透,为春日的画面添了一抹灵动。她常念叨:“花穗子得等足日头才甜。”果不其然,晨光爬上砖墙时,藤萝瞬间被点燃,千万盏紫琉璃般的花朵轰然绽放。上层的花簇浓烈似火,如同被夕阳烧透的晚霞;下端的浅紫温润如水,恰似浸了月色的绸。枝条被压成谦卑的弧线,宛如在岁月长河中躬身的老者,承载着往昔的记忆。
当紫藤花盛开的季节,村子里的空气总是甜的。清晨,露珠还未散去,阳光便透过藤蔓的缝隙洒下来,斑驳的光影在地上跳跃,像是顽皮的孩子在追逐嬉戏。奶奶常说,紫藤花是春天的信使,它们的绽放预示着农忙的开始。每当这时,村里的女人们便会聚在一起,挎着竹篮,拿着竹竿,去勾葛花。笑声、谈话声、竹竿敲打藤蔓的声音,交织成一曲乡村的交响乐。
暮色渐浓,勾葛花的光景最是鲜活。竹竿挑起低垂的花串,花串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簌簌坠入笸箩,扬起细雪般的香尘。母亲将焯水后的紫藤花摊在麻杆薄上,水汽裹着夕阳在院子里游走,晾衣绳上的粗布衫也被染上了淡淡的紫色。这熟悉的场景,让我恍惚看到曾祖母、祖母也曾这般晾晒紫藤花。母亲弯腰的弧度,与老相册里泛黄的剪影严丝合缝,传承的姿态承载着几代人的生活印记。
面缸见底那日,父亲骑着二八杠从县城归来。车铃惊飞了枣树上的黄鹂,却惊不散母亲揉面的韵律。麦粉与井水在她掌心交融,面团渐渐泛出玉色的光泽。擀面杖滚动如赵湾河的潮水,将岁月碾成透明的蝉翼。切面刀起落间,阳光为每根面条镀上金边,恍若母亲将满院春光切成了琴弦,弹奏着生活的乐章。
母亲的手擀面,是村里一绝。她总是说,面要揉得透,擀得薄,切得细,煮得恰到好处。每当她揉面时,那面团在她手中仿佛有了生命,随着她的动作起伏、伸展,最终变成一张薄如蝉翼的面皮。切面时,刀光闪烁,面条如丝般滑落,整齐地排列在案板上,仿佛一件精美的艺术品。
奶奶病榻前,总是弥漫着紫藤花的香气。她虽然不能说句囫囵话,但每当紫藤花开时,她的眼神总是格外明亮。她会用颤抖的手指指窗外,示意我们快去看那满架的紫藤花。
到后来,奶奶已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只能含糊地哼着《黄鹂谣》:“黄呱咯,绿绿黄,不想爹不想娘,光想花女坐花床”。她干枯的手指突然攥紧我的手腕,浑浊的眼瞳里迸出星子:“让你娘做碗葛花炒蛋,面要三揉九醒……”话音散在穿堂风里,灶间早已响起熟悉的节奏。母亲的手背隆起青筋,揉面时却温柔得像在给婴儿擦身。三十年的光阴在她指缝间流淌,将辛酸酿成了韧劲。
中风后的第三年,奶奶执意要回老宅。轮椅碾过青石板,紫藤花瓣如雪落在她的银发上。她仰头望着满架繁华,嘴角翕动,仿佛在问这些花儿是否记得当年挎竹篮的少妇。父亲在藤架下支起躺椅,母亲每日晨昏用热毛巾敷她蜷曲的手指,仿佛要熨平那些被岁月揉皱的梦。
今春,我带女儿回乡。她踮脚嗅着紫藤花,惊喜地喊:“爸爸,香得像太奶奶的雪花膏!”我蓦地怔住。原来,血脉里的记忆早已化作紫藤的根须,在砖缝深处悄然绵延。母亲如今揉面已需戴上老花镜,可面条入锅时的弧线依旧漂亮。蒸汽升腾间,我望见三十年前灶台前的身影,与此刻重叠如皮影戏里的叠映。
老宅拆迁那日,我藏了半截老藤。如今它在城中的阳台抽芽,开出的花比故乡的更艳,却总觉得少了什么。直到某夜女儿梦呓:“要加葛花呀……”我方醒悟:离了青砖的托举、井水的浸润,再美的花终究是标本。乡愁原是揉进面团的老酵头,需用三代人的体温才能醒发。
暮色漫过玻璃幕墙时,我教侄孙娃唱起《黄鹂谣》。童声清越处,恍惚见紫藤架下光影流转——奶奶在拣花,母亲在揉面,而那个追着小花狗奔跑的孩童,正把整个春天的芬芳,藏进粗瓷碗底。
( 三)
九十正年轻
老宅的枇杷树又开花了。细雪般的花瓣落在母亲银白的发髻上,恍若时光撒落的盐粒。九十年光阴在她脸上雕琢出沟壑纵横的纹路,却始终未能蚀去那双眼睛里跳动的火种——那是属于耄耋老党员的信仰,是历经沧桑仍不褪色的倔强,更是对生活永不熄灭的挚爱。
檐角的风铃叮咚作响,惊醒了沉睡的记忆。三十八年前那个春日的黄昏,父亲捧着从南方捎来的枇杷幼苗,像捧着一枚翡翠雕琢的月亮。那时的红砖墙还透着新漆的鲜亮,灰瓦楞上跳跃着夕阳的碎金。母亲端着青瓷茶壶倚在门框上,看父亲佝偻着腰肢在庭院东南角掘土,铁锹与砂石碰撞出清脆的声响。"要种就种在当阳处。"她的叮咛揉碎了四月的晚风,和着新泥的芬芳,被永远封存在枇杷树初生的年轮里。
往后的岁月里,枇杷树成了父亲的第五个孩子。晨光熹微时,他总要在树前驻足良久,粗糙的掌心抚过树皮皲裂的纹路,如同老中医为婴孩诊脉。深秋为它裹上稻草编织的冬衣,惊蛰替它修剪横斜的枝桠,盛夏则支起竹竿撑起沉甸甸的果实。那些金黄的蜜果,最终都化作母亲竹篮里的星辰,沿着血脉的脉络,照亮每个子女的屋檐。
母亲常说父亲像棵沉默的梧桐。确实,这个不善言辞的北方汉子,把所有的柔情都藏进了灶台的烟火里。那年隆冬外公卧病,父亲竟成了悬壶济世的杏林圣手。天未亮便蹲在煤炉前守着小陶罐,当归乌鸡汤的醇厚药香漫过窗棂,是穿越千年的古方秘语;羊肉萝卜汤在砂锅里咕嘟作响,升腾的热气里裹着塞北风雪的慰藉。
最难忘那盅胎盘山药汤——刺鼻的腥气似淬毒的银针,顺着鼻腔直刺脑仁。父亲总要佐以半斤羊肉,撒上枸杞花椒八角茴香,文火慢煨三五个时辰,待异味化作缕缕幽魂散入虚空,才捧去病房。外公仰脖饮尽时喉结滚动如吞剑,末了抹嘴笑道:"良药原该苦口。"枯槁的面颊竟真在汤水滋养里渐次丰润,俩月后走路又带起了风。
每逢年关,老铜火锅便在八仙桌上唱起咕嘟的民谣。父亲挽着靛蓝围裙,在腾腾热气中穿梭如蝶。五香牛肉的醇厚、卤猪排的丰腴、烧鹅的酥香,在记忆里织就永不消散的雾霭。最难忘他特制的辣酱——将晒干的朝天椒与花椒在石臼里细细研磨,掺入芝麻与花生碎,泼上滚烫的菜籽油,霎时满室生春。九十岁的祖母总要舀上满满一勺拌进面条,辣得直抹眼泪,却笑得像个偷吃糖果的孩童。
命运总爱在最圆满时落下惊雷。那个酷暑的傍晚,手术室的红灯熄灭成永夜。母亲蜷缩在走廊长椅上,霜白的鬓角沾满晨露。她固执地不肯摘下父亲临终前织就的枣红围巾,仿佛只要留住这抹残存的体温,就能将阴阳两隔的岁月缝补如初。
晨光依旧会准时叩响雕花木窗。母亲起身的动作像老座钟生锈的齿轮,迟缓却精准。那件褪色的鸭绒袄服帖地裹着佝偻的身躯,前襟处油渍晕染的梅花,是五十年岁月沉淀的纹章。灶台上,铝制煎锅正哼着熟悉的小调,韭菜鸡蛋的清香与往事在晨雾中交织。她擀面的姿势仍如少女般优雅,手腕翻转间,面团便化作皎洁的满月。金黄的煎饼在热油中舒展腰肢时,我总错觉看见父亲在氤氲的热气里微笑。
白内障的阴翳蚕食着她的视野,却夺不走那颗向往天空的心。春日的玉鼎公园里,她常踽踽独行于樱花小径。粉白的花雨落满肩头,她便仰起脸承接这温柔的馈赠。有次撞见她蹲在池塘边,正用枯枝拨弄水面漂浮的柳絮,嘴里喃喃:"老张头最爱看柳絮纷飞..."那瞬间的侧影单薄如纸,却让我想起敦煌壁画上执着的飞天。
麦浪翻金的时节,枇杷树总会引来成群的鸟雀。母亲握着竹竿立在屋檐下,像个守护城池的将军。红绸布在枝叶间飘摇时,她眼底浮动着奇异的光彩——那是父亲在南方初遇枇杷树时的眼神。去年深秋,她颤巍巍爬上屋顶系布条的身影,让我的心悬成了将坠的果实。劝解的话刚到嘴边,却见她正与西邻李婶隔墙谈笑,晨风掀起她灰白的发丝,恍若年少时那个翻墙摘枣的姑娘。
岁月是最狡黠的雕刻师。母亲开始把旧物堆叠成记忆的堡垒:豁口的搪瓷缸残留着父亲喝剩的茶渍,裂璺的陶罐盛放过我们儿时的零嘴,就连九十年代的挂历都按年份摞得齐整。每逢我们要清理这些"老伙计",她便抚摸着卷边的台历嗔怪:"莫急,等清明价高些..."那神情,像极了父亲当年侍弄枇杷树时的模样。
车祸后的病房里,消毒水的气息浸透了每个晨昏。母亲却把伤痛熬成了诗——她教护理工苏姐辨认窗外每朵流云的籍贯,给临床的病友讲述枇杷蜜的制作秘方,甚至央护士长找来党章别在病号服前襟。石膏拆除那日,她执意要站在窗前眺望老宅方向,夕阳给她的轮廓镀上金边,宛如一尊历经千年风霜的青铜器。
候鸟南迁的时节,深圳的三弟总会准时寄来机票。我去机场送别时,母亲总要把枇杷蜜塞满每个儿子的行囊。安检口的玻璃幕墙映出她蹒跚的佝偻背影,红马甲志愿者推着的轮椅渐行渐远,最终融进舷窗外的云海。我知道,在南国温润的夜色里,她定会对着阳台上的盆栽枇杷跟两个重孙诉说心事——那株用老宅枝条扦插的新苗,正在异乡的土地上续写着茂盛店的故事。
檐角的冰棱开始消融时,我总会梦见老宅的枇杷树。母亲站在虬曲的枝干下,白发与落花共舞。九十载春秋在她掌心化作细沙,却始终未能磨平那抹倔强的弧度。春风掠过庭院,带起她褪色的衣袂,恍惚间竟似要乘风再去深圳。惊醒时月色正浓,窗台上那罐枇杷蜜泛着琥珀色的微光,像极了母亲眼中永不熄灭的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