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二十岁那年,春寒料峭,镇平县针织厂的招工榜前,人头攒动。母亲的名字赫然排在党员先锋班的第一位,那是用娟秀字迹书写的荣耀,承载着众人的期许。清晨,冷风裹挟着湿气,她早早起身,将襁褓中尚在酣睡的大儿子,小心翼翼地托付给乡下的奶娘。孩子粉嫩的小脸还带着奶香,睡梦中的小手无意识地揪着襁褓的一角,母亲轻柔地在孩子额头印下一个吻,眼中满是不舍,可她还是毅然转身,迈着坚定的步伐走进车间。彼时,晨露凝重,打湿了她布鞋的鞋面,洇出一片片深色的水渍,她却浑然不觉,心中只有即将开启的工作。
挡车工的活计繁重又琐碎,机器的轰鸣整日不绝于耳,棉絮在空中肆意飞舞,可母亲从未有过怨言,她总是目光坚定地说:“党员就得挑重担。” 每个礼拜天,天还未亮,母亲就摸黑起了床。她简单收拾一下,怀里揣上平日里省下的白面馍,那馍还带着微微的温热,便匆匆踏上十八里的土路。
乡间的小路坑洼不平,两旁的野草在晨风中沙沙作响,像是在为她加油鼓劲。奶娘家门口那棵老槐树,枝叶繁茂,它静静伫立,见证了母亲无数次的匆匆来去。每次见到孩子,母亲眼中便满是柔光,她不顾路途疲惫,将孩子紧紧搂在怀里,亲昵地蹭着孩子的脸蛋,听着孩子软糯的笑声,仿佛一周的辛劳都烟消云散。
1960 年,饥荒如猛兽般袭来,大地被饥饿笼罩,满目疮痍。外公家的榆树皮被剥得精光,树干上一道道白痕刺目惊心,连平日里无人问津的刺角芽都成了稀罕物。樊大爷赶着马车,一路尘土飞扬赶来报信时,母亲正在车间里全神贯注地赶工,机器的嘈杂声掩盖不住她内心的焦急。她匆忙向领导请了假,用省吃俭用攒下的钱买了十斤白酒和一袋红萝卜,便连夜往家赶。六十里山路,蜿蜒曲折,月光洒下,映出她孤独却坚毅的身影。山路崎岖,石头硌得脚底生疼,不多时便起了水泡,可她不敢停歇,汗水湿透了衣衫,贴在后背,冷风一吹,寒意刺骨,她却只是咬咬牙,加快脚步。
到家时,看见三只老母鸡瘫在院子里,奄奄一息,母亲眼眶瞬间红了,声音哽咽着让大舅杀了一只,很快,锅里便炖上了鸡块萝卜汤。那顿饭,外公吃得直掉泪,浑浊的泪水落入碗中,溅起微小的水花,每一口汤都饱含着母亲的孝心与担当。
后来,母亲回了村,身份转变,成了地道的农民,可她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党员在哪都得发光。”寒冬腊月,北风呼啸,吹得窗户哐哐作响,土屋内如冰窖一般寒冷。母亲守着那架老旧的纺车,熬过一个又一个漫漫长夜。昏黄的油灯在风中摇曳,光影在墙上晃荡,月光从土墙的裂缝漏进来,丝丝缕缕,落在她手上的棉线上,宛如撒了一把碎银,泛着清冷的光。纺车吱呀呀地转,像是一位沧桑的老者在低吟,线穗子在母亲的手中一个个饱满起来,她眼神温柔,嘴角噙着笑,轻声说:“这是给云彩镶边用的。”
腊月二十六,父亲从县城回来,带着上海的点心,精致的纸盒散发着诱人的甜香,还有红窗花,鲜艳的色彩瞬间点亮了土屋的灰暗。母亲教我们贴窗花,她站在凳子上,抬手仔细地将窗花抚平,边示范边说:“浆糊要抹得匀,就像纺线一样,得用心。”红窗花映着雪光,把土屋照得暖融融的。我们趴在窗纸上呵气,看着霜花慢慢融成细流,蜿蜒着爬过“农业学大寨”的字样,屋内欢声笑语不断,满是温馨。
三弟出事那天下着雨,雨滴噼里啪啦地砸在地面,溅起高高的水花。母亲攥着染血的绷带,脸色苍白如纸,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她眼神空洞却又透着决绝。白炽灯惨白的光将她的影子钉在墙上,单薄的身影宛如一片枯叶,摇摇欲坠。护士焦急地说麻药不够,母亲听闻,毫不犹豫地扯开衣襟,露出那枚熠熠生辉的党员徽章,声音颤抖却坚定:“抽我的血,我是 O 型。”那枚徽章在无影灯下泛着冷光,像枚嵌进血肉的纺锤,闪耀着党性的光辉。
恢复高考后,我们搬到了城里。母亲很快适应了新环境,常穿梭在曾家街的菜市。她站在摊位前,仔细挑选蔬菜,跟卖菜的小贩讨价还价,手指轻轻捏着菜叶,查看新鲜程度,嘴里念叨着:“城里菜贵,得精打细算。”老杨家的面叶薄如蝉翼,蒸出来的菜卷透亮,母亲买回家,脸上洋溢着满足,笑着说:“这是给云彩包馅儿。”我们围坐在桌前狼吞虎咽,她就坐在一旁,抿着嘴笑,眼角的皱纹里藏着欣慰,眼中满是对生活的热爱与对子女的疼爱。
三弟的腿好了,母亲却添了白发,岁月在她脸上刻下深深的痕迹。她重新回到车间,戴上老花镜,专注地检查布匹,粗糙的手指轻轻抚过布料,眼神犀利,不放过任何瑕疵。领奖台上,聚光灯打在她身上,她的笑容灿烂,像春天的阳光,温暖而明亮。她对着台下的年轻人语重心长地说:“党员家的孩子,在哪都得争气。” 如今母亲八十岁了,眼睛看不清了,可心里却跟明镜似的,总惦记着老宅的枇杷树。
春天,玉鼎公园樱花盛开,如云似霞,母亲在家人的搀扶下常去赏樱,微风拂过,花瓣如雪般纷纷扬扬飘落,她仰起头,目光追随着花瓣,喃喃道:“花瓣落下的样子像极了当年的棉絮。”
深秋,风带着凉意,母亲颤巍巍地爬上屋顶,手中紧紧攥着红绸,她眯着眼,迎着风,仔细地将红绸系好,轻声说:“这是给候鸟指路。”深圳的三弟寄来机票时,母亲满心欢喜,总要往行囊里塞几罐枇杷蜜,那蜜色泽金黄,散发着清甜的香气,她说:“异乡的水土认亲。”
母亲的纺车早已不用,被搁置在老屋的角落,落满了灰尘,可那吱呀呀的声响,却永远留在记忆里。她说:“党员就像纺车上的锭子,转得再快也不能断线。”如今,她的儿孙们都在各自的岗位上忙碌,像一根根棉线,织就着新时代的锦绣。
每当夜深人静,月光如水,从窗外洒进来,落在母亲灰白的鬓角上,像撒了一把碎银。我仿佛又看见母亲纺线的样子,纺车吱呀呀地转,线穗子一个个饱满起来,她说这是给岁月镶边用的。那些细细的棉线,织就了我们温暖的人生。母亲的纺车停了,可她的故事还在继续,就像那株从老宅移栽到深圳的枇杷树,在新的土地上生根发芽,开出洁白的花,结出金黄的果。而母亲,永远是那根最坚韧的棉线,将我们的心紧紧相连,无论岁月如何流转,她的精神永远熠熠生辉,照亮我们前行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