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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俊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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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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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一棵腊梅送给春天

        当春风裹挟着新翻泥土那特有的腥气,袅袅娜娜地攀上屋檐之际,我正全神贯注地往板车上捆扎钢管。清晨的第一缕光,仿佛一位神奇的画师,将钢管上铁锈啃噬出的斑驳纹路,精心镀成了熠熠生辉的金箔。那些被弯成优美弧度的钢条,静静躺在那里,却像极了父辈们在岁月的重压下虽已弯曲,却始终紧紧绷着、未曾弯折的脊梁,透着一股子坚韧劲儿。

       1993 年,大地尚未完全从寒冬的禁锢中苏醒,冻土依旧顽固,我和妻子却满怀憧憬,踩着咯吱作响的冰碴,毅然开启了筑造人生第一座“巢”的征程。 

      老宅的根基,是用蘸满人情味儿的米浆,一夯一夯夯实的。舅舅们个个虎虎生威,扛着祖传的枣木夯锤,喊着响亮的号子,在宅基地上重重落下,砸出一个个同心圆。那夯声震耳欲聋,惊得草窠里原本安安静静的麻雀,扑棱棱慌乱飞起,叽叽喳喳诉说着不满。三叔经验老到,把麻绳仔细浸过桐油,然后在冻土上勒出三间平房未来的“筋骨”轮廓,那一道道深深的绳痕,就像带着使命,直直地烙进土地深处,仿佛要把整个家族延续的根系,牢牢地扎进这片承载希望的土壤。

       搅拌机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大舅毫不在意脸上混着水泥的汗珠子,咧嘴笑道:“庄稼人的屋场,就得拿脊梁骨当檩条使,这房子才能经得住风雨。”黄泥混合着碎石,一铲一铲填入基坑时,老辈人神色庄重,往坑底轻轻撒了把红高粱,口中念念有词,这是祖辈传下的“扎根粮”,在他们心里,这一把红高粱,能赋予宅子如庄稼般顽强生长、不屈不挠的韧劲。

       铁皮屋顶在谷雨时节,被细密的雨丝敲打得叮咚作响,宛如一场欢快的演奏。我们怀揣着平日里辛苦省下的工钱,兴高采烈地奔赴东关林场。守林的老牛哥慢悠悠地掀开油毡布,刹那间,腊梅那清冷独特的香气扑面而来,直沁心脾,仿佛要将人整个包裹其中。

       “三九天的花骨头,最懂苦寒的滋味。”老牛粗糙干裂的指节,轻轻叩着腊梅皲裂的树皮,那动作,那神态,恍如祖父平日里摩挲他心爱的旱烟杆一般,满是怜惜与深情。 

       移栽那日,天清气朗,妻子早早起身,将老灶膛积攒的草木灰小心翼翼地撒进树坑,那灰烬里,还裹着除夕夜烧剩的柏枝。她目光温柔而坚定,轻声说道,这是给春天下的聘书,饱含着我们对新生活、新希望的期盼。只见她手持铁锹,轻轻铲起带着故乡泥土气息的土块,一点点培在腊梅树根周围,每一下都带着虔诚与呵护,似在诉说着对这棵树未来的美好期许。 

       腊梅抽芽时,家中的日子也如同被注入了活力,渐渐抽出了坚韧的筋骨。原本用来支撑建房的压弯钢梁,此刻有了新的使命,成了晾晒衣物的晾衣架,承载着生活的琐碎日常。碎砖围成的小花坛里,指甲花与朝天椒像是两个争强好胜的孩子,你追我赶地争夺着阳光的宠爱,为小院增添了几分热闹与生机。

       父亲总是在晨雾还未完全消散的时候,就静静地蹲在树下,好像在与树进行一场无声的对话,他说,他听见根须在地下咬紧牙关努力生长的声音,那是生命不屈的呐喊。 

       那年腊月,天寒地冻,第一簇鹅黄的腊梅花苞却勇敢地撞破雪壳,破冰而出。屋檐下冰棱从檐角缓缓滴落的声响,此刻都变得绵软无比,仿佛被这顽强绽放的腊梅感化,化作了化冻的麦芽糖,带着丝丝甜意。 

       十八载光阴,如细沙般悄然渗进老宅的砖缝。老宅的窗棂,在岁月的摩挲下,已慢慢包出了一层温润的琥珀色浆,诉说着过往的故事。

       女儿北上求学的录取书寄到的那天,施工队正用石灰线,利落地划开老宅东边的菜畦,规划着新的蓝图。图纸上的别墅设计得棱角分明,时尚大气,父亲却久久地盯着承重墙的阴影发呆,口中喃喃:“人老了,就爱看这些实打实的筋骨,那才踏实。”浇筑地基那夜,清冷的月光如水,给钢筋笼镀了层薄薄的霜,整个工地在月色下显得有些孤寂。父亲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匆匆打着手电筒,大步迈向墙角。只见那株陪伴我们多年的虬曲老梅枝,已然悄悄探过界碑,枝头的花苞在机械的轰鸣中,傲然擎着,像极了一个个不肯低头、坚守希望的火把,在喧嚣中独守一份宁静与倔强。 

       移栽那日,过程并不轻松。主根带出的旧瓷片,在微光下闪着幽光,仔细一看,竟是女儿幼时不小心打碎的青花碗碎片,没想到多年过去,竟在树根间与泥土相融,长成了如琥珀般的奇特模样,承载着岁月的记忆。妻子满心不舍,用陪嫁的红绸,一层又一层,轻柔地裹住腊梅的泥团,像是在呵护一件稀世珍宝。

       吊车缓缓起吊时,整棵树像是感知到了离别,枝叶簌簌颤抖,抖落的花瓣纷纷扬扬,如雪花般轻盈地覆住老宅的门槛,似在与过去的岁月依依惜别。 

       新庭院里,紫玉兰开得热热闹闹,大朵大朵的花儿肆意绽放,尽显跋扈之态。而腊梅却安安静静地守着枯枝,颇似一位入定的高僧,在繁华中独守内心的宁静,默默修行。

       父亲每日清晨,都会准时拎着陶壶,绕着腊梅树缓缓走三匝,眼神专注,口中偶尔念叨着什么,似在与树分享生活的点滴。直到惊蛰前夜,他像是突然下定了决心,快步走进储物间,拍开尘封已久的黄酒坛。“老伙计,该醒醒了。”他低声说着,将浑浊的酒液,缓缓渗入泥土,带着浓浓的期许。

       七日后,奇迹悄然发生,褐枝上爆出的绿芽,比智能温控系统屏幕上跳动的数字更早地向世人宣告春天的到来,那一抹鲜嫩的绿,点亮了整个庭院。 

       昨夜,疾风裹挟着骤雨,猛烈地叩击着窗户,扰人清梦。今晨,满心担忧地推门而出,却见满地金黄,仿佛碎金铺地。原来是老梅那斜逸的枝条,在玻璃幕墙上肆意挥洒,书写着如狂草般奔放的笔画,与智能屏发出的蓝光相互映衬,光影浮动间,腊梅的疏影仿若一幅天然的水墨画。母亲坐在木椅上,眼神慈爱,细细数着枝头的花苞:“它比人更懂挪窝的理,到哪儿都能活出自己的精彩。”

       女儿打来视频电话,镜头里,上海高楼的落地窗前,一截老枝扦插的新苗正舒展着纤细的腰肢,努力生长,根须紧紧缠着从老家捎去的那一小包冻土,仿若带着故乡的眷恋与力量,在异地他乡扎根绽放。 

       我常常在晨露未晞的时刻,轻轻走到腊梅树旁,伸出手,缓缓摩挲树干。指尖触碰到的那些裂缝里,还嵌着星星点点的灶灰颗粒,凑近细嗅,仍带着三十年前老宅里熟悉的烟火气,那是家的味道,是岁月的沉淀。当春风再次俏皮地摇响檐角的铜铃,我忽然惊觉:我们又何尝不是父亲栽在光阴里的梅?带着祖辈历经风霜留下的冻疮与老茧,把生活的霜雪默默酿成暗香,无论身处何方,在每寸陌生的土地上,都要心怀希望,为春天举着那盏永不熄灭的灯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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