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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俊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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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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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茧化蝶时

檐角的冰棱初融时,襁褓里的小人儿已学会用呀呀儿语丈量人间。八个月大的婴孩,吮着乳汁时忽而吐出"爸爸""妈妈"的奶泡,像春笋顶开冻土,惊落了茂盛店老屋窗台边上的薄积雪;簌簌雪砂,轻飘飘跌进檐下红砖的凹痕里,溅起细碎的珍珠。

院里的枇杷树挂满了金果。最教人惊叹的是,香姑姑披着晚霞推门而入——襁褓里的奶娃娃仰起沾着乳香味的苹果脸,竟在母亲膝头上欻欻蹦,且蹦出一串小珠玉:"香姑姑,下班了!"惊呆了穿着质检工装的姑姑倒退半步,手中的铝饭盒咣当坠地,震碎了满室黄昏。那饭盒里滚出的山楂糕沾着地灰,倒成了她眼里会打滚的红月亮。

断奶那夜恰逢白露,妻含泪躲回北关娘家。子时,婴啼刺破琥珀色的月光,小人儿在我怀里拧成暴风中的麦穗,十指在我脸颊犁出淡红的卟啉。我抱着她绕着八仙桌打转,哼遍所有童谣,直到她哭累成抽噎的小兽,蜷在汗湿的枕巾上攥紧我衣襟,仿佛攥着最后一缕乳香。

翌日,晨光漫过窗棂时,我用医用胶布在妻子乳房贴出狰狞的"伤口",朱砂混着红墨水把乳房画成蜿蜒的血色溪流。她趿着虎头鞋蹭过来,我指着妻子"溃烂"的胸膛轻语:"妈妈病了,疼得很。"她掀起妻子衣摆的刹那,瞳孔里炸开惊惧的星子,"不吃啦!不吃啦!"哭腔里裹着初识人间疾苦的颤栗,却不忘伸出藕节似的小臂环住妈妈脖颈——那个曾贪婪吮吸生命之泉的婴孩,此刻竟学会用泪水浇灌自己的断舍。

这拙劣的谎言,成了她人生第一堂修辞课。多年后她总笑说,那抹朱砂早渗进父爱的纹路,而妻子胸口至今还留着语言结痂的疤。 搬进工业局小院那年,梧桐叶正好筛下两岁光阴。我们蜗居的斗室被爱人拾掇成童话匣子,饶女常蹲在搪瓷脸盆前,看肥皂泡驮着七色光晕飞向纱窗。"爸爸,泡泡穿婚纱啦!"她突然指着破灭的气泡喊,手指沾着皂沫在水泥墙上按蝴蝶印。

任婶檐下挂的几串蒜辫成了她的新宠。"白龙蒜,白龙蒜!"她踮脚拽我裤管,非要我举竹竿扮敖丙。蒜瓣簌簌落进她兜起的碎花衣摆时,斜阳正给蒜衣镀上了一层小金边。晚风掠过晾衣绳上的蓝布衫,蒜香混着炊烟在小院里织成透明的网。

春日的黄昏最是斑斓。她会拽着我的衣角往五斗橱蹭,"扒屉,扒屉"地唤,软糯糯的童音里藏着十万个秘密。待抽匣哗啦洞开,彩塑积木与铁皮青蛙便在她掌心复活。暮色漫过纱窗时,她总爱指着花丛间的蜻蜓:"飞蜓,飞蜓!"那尾音拖着蜜糖似的甜,惹得薄翅在夕照里颤了又颤,恍若时光本身在振翅。有次她捉住金龟子塞进火柴盒,贴着耳朵听它扑棱,突然泪汪汪问我:"虫虫妈妈会不会想它?"

夏夜纳凉时,她的语言在凉席上流淌成河。说银河是仙女打翻的牛奶罐,流星是月亮掉的金纽扣。庭院里,她拉着我自制的小花车疯跑,三个小朋友跟在车后头,跌跌撞撞好似跟屁虫。两个蓝色塑胶车轮,是妻子从丝绸厂带回来的旧物件,车轮滚滚正好与天空的湛蓝呼应。车厢四周都是制作家具时的余料板。院子里两圈跑下来,三个小孩都哭着闹着让其家长做一个。

一场暴雨过后,她蹲在积水旁看倒影,忽然伸手搅碎云霞:"爸爸,天空在我手里化了!"秋雨叩窗时,她踮脚哈气在玻璃上画笑脸,说雨滴是窗户在掉牙齿。并佯装着捡起地上的小石子,晃晃悠悠丢在屋外的门墩上。 最绝的是腊月呵着白气喊"云吃冰棍",非要我抱她舔天上飘的"白糖絮",冻红的鼻尖沾着童真的执拗。

记得那次患了重感冒,她滚烫的额头贴着退烧贴,却指着输液管说:"冰溜子进血管啦。"夜半呓语时突然坐起,烧得通红的小脸严肃如哲人:"爸爸,疼是不是小怪兽在咬细胞?"爱人深夜踩着积雪寻草药方子的跫音,都在时光里酿成了琥珀。而那个抱着《十万个为什么》蜷在藤椅里的小身影,渐渐抽条成能与我共读《飞鸟集》的少女。可她依然爱给万物命名——说春风是天空在梳头,夏蝉是太阳在打鼾,说我的白发是月光走错了路。 今夜台灯下,我摩挲着褪色的"扒屉"二字,那是她两岁时用蜡笔写在抽屉内侧的密语。窗纱外,二十多年光阴正驮着流萤掠过屋顶的紫薇花梢。忽然惊觉,每个孩子都是未被驯服的诗人,他们用稚语织就的茧,终将在岁月里化成斑斓的蝶。而我们这些笨拙的成年人,不过是幸运的捕蝶人。

老旧的抽屉深处还躺着她的"龙蒜"标本,蒜衣上歪扭的字迹已洇成琥珀色。那些被童真点亮的时刻,何尝不是人类最初的神性?当我们在红尘中渐渐失却命名的勇气,总该记得:每个吐字不清的婴孩,都曾握着创世的权杖。 屋檐边融化的冰棱年复一年坠落,而每个孩子都在用童语织茧——那些晶莹的丝终将在某个月夜化成蝶,驮着最初的、未被规训的光,轻轻掠过我们渐生华发的额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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