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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俊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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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4/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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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砚叩太行

相机包扣弹开的脆响惊醒了沉睡的冻土。我把三脚架扎进厚厚的积雪时,太行山在我的取景框里打了个寒颤。镜头盖旋开的一刹那,千峰尽着素绡,万壑皆铺宣纸,天地正在创作一幅长卷泼墨雪意图。

这里的雪是碎了地的羊脂玉。落在老君崖的成了飞瀑,悬在黑龙潭的化作了银鳞,积在石板岩上的竟能透出青筋似的石纹。最妙的是踩雪声,咯吱咯吱的,像咬碎一块冰糖,又似老僧捻动菩提子的轻微响。风卷雪粒,掠过尼康镜头,在遮光罩上敲出编磬的韵律。同行老陈忽然卸下背包,任由相机在胸前摇晃——他的山羊胡须正凝结着冰晶,像极了古画里踏雪寻梅的文人骚客。

寒潮是个雕冰琢玉的老匠人。松柏抖落积雪时,簌簌落下的雪粉恰似宣纸漏下的碎金。悬崖东边的雾凇最解风情,冰甲裹着虬枝,纹路酷似商周青铜鼎的铭文。守夜那晚,我们听见冰裂声在枝桠间游走,恍若众神在云端调弄月光的丝弦。黎明破晓时,雾凇突然活了,冰晶在枯枝上跳起霓裳羽衣舞,无人机掠过惊起满谷银蛾,纷纷扬扬落进我的保温杯,竟品出三分雪魄的凛冽。

山坳里的炊烟像是给雪原画上逗号。烤红薯的焦香是顺着冰棱爬过来的。老农的土灶掘在背风处,柴烟在雪地上逶迤,像条贪食的墨龙。红薯皮绽开的刹那,金黄的蜜浆涌出,烫化了姑娘们唇上的霜花。我和强子捧着红薯呵气,裹腹又防寒。白雾在他睫毛上慢慢结出冰珊瑚,倒映着远处滑雪场缆车的红灯笼。 猎户老朱从皮囊里倒出崖柏酒,说是用雾凇水酿的。傍晚喝上三盅,一整夜都不怕冷。酒入喉的瞬间,寒山雪岭突然化作暖玉,五脏六腑都开出冰裂纹的汝窑。醉眼朦胧间,见阿亮在雪地上画了幅八尺长的狂草,墨迹未干便被新雪掩去,倒应了那句"天地有大美而不言"。

红旗渠在雪季最显风骨。往日奔腾的水龙此刻蛰伏在冰下,却把脊梁挺得笔直。冰层里冻着去年的山茱萸,像琥珀封印着时光。老支书摩挲渠畔青石:"当年开山的炮眼,如今成了山雀的暖巢。"滑雪道的尖叫惊醒了冰瀑,我们追着少男少女的尾烟拍摄,镜头里尽是炸裂的碎玉。阿茹的红衣掠过冰面时,崖壁上的冰挂应声而落, 在阳光下碎成满天星斗。

 暮色是从冰裂缝里慢慢渗出来的。农家乐的灯笼次第亮起,将雪地染成胭脂色。忽见阿亮在院中堆雪人,他用山楂作唇,柿蒂为眸,活脱脱一个冰雪杨贵。老赵摸出二胡,一曲《良宵》引得山月探头,雪人裙裾上的冰晶跟着节奏闪烁,恍若永乐宫壁画里的仙娥动了凡心。快门声响成密雨,我们忽然都成了画中客——强子成了抱瓮的力士,阿茹化作采药的姑射,老赵的羊皮袄泛着鳞光,倒像龙王来赶集。 子夜,几个摄影师架起相机拍星轨。银河垂落时,积雪忽然泛起幽蓝的荧光。猎户说这是"雪魂",要百年难遇的晴夜才能瞧得见。快门咔擦声中,我感觉双脚正在生根,发梢结出冰凌——或许真会化作一株雾凇,永远守望这琉璃世界。

 晨起,发现帐篷外有兽迹,形如梅花篆印。顺着足迹追去,竟在断崖边寻到几枝早开的腊梅,花蕊里还含着未化的雪粒。此刻快门已不重要,我学着古人掬雪烹茶,忽觉满山积雪都是前世的云絮,今生特来与我相认。

返程时,车载音响淌着《雪落下的声音》。后视镜里,太行山正在梳理白发。我暗自琢磨,山岗上拍的每帧雪景都是它的心电图,那些蜿蜒的雪径是它舒展的掌纹,雾凇是它新生的银发,而老君庙的炊烟,正是它向云端投递的素笺。

 那个雪夜,我梦见自己化作六棱冰晶。飘过将军岭时,看见冻泉在冰下临摹《快雪时晴帖》;掠过石板岩房,窥得炕桌上的家书正在融雪煮字。最后停在一面残镜上,镜中映出的不是人脸,而是整条太行雪脉。

夜半顿悟,雪日的太行不是风景,而是位披雪大氅的老者,我们拍的每张照片,都是他掌心的生命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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