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板缝里挤出的三省井,井沿上至今仍留着三道刀痕——陕西的烟锅磕过,河南的镰刀砍过,湖北的扁担磨过。张老汉的凉粉摊就支在紫荆关界碑旁,木勺一扬,酸辣汤能同时浇亮三个省的馋虫。同时也能煮沸汉江、黄河、渭水的乡愁。
"娃儿们且看仔细喽,"他总爱用豁牙漏风的嘴逗弄游客,"这东头屋檐归河南管,西头瓦当归陕西疼,中间晾的辣子嘛......"话音未落,陕西来的货郎早把竹扁担横在分界线上,河南梆子忽地撞破话音,湖北渔鼓紧跟着在界石上溅起回响。
荆紫关的魂灵盘踞在那些歪脖子老槐树上。春汛时,整条江水都浮着槐香的胎记,九十岁的李奶奶沿着河边看潮涨潮落,布兜里明清的契约正在发芽。她曾祖父握过的杨泗将军戟,至今在平浪宫梁上悬着,那对用墨玉雕的眸子,能望穿山那边的江雾,直看到中线工程的测量旗插进紫荆关。
春深时,满镇槐花簌簌地落,能把丹江水漂成银河。我亲眼见过张阿婆踮着小脚在五里长街捡槐米,三省的船老大都要来给杨泗将军上供。那尊鎏金神像的眼睛,能望穿十八里水路外的漩涡。
镇西头的王家大宅最是奇巧,檐角蹲着七十二只陶兽,豫剧的梆子腔能从陕西那边的瓦当孔钻进来,在湖北地界的影壁墙上撞出回响。前年修缮时,工匠在正梁摸出个桐木匣,里头藏着光绪年间三省商贾的契约,蝇头小楷写满"丹水汤汤,利通三江"的旧梦。最妙是厢房的花窗,推开来就是一幅活的三省图:陕西的毛驴驮着麦垛从窗棂东边过,湖北的渔船正收着银鳞在西边泊,河南的货郎倒在中轴线上打盹,草帽盖住半张脸。
直到南水北调的图纸铺到三省碑前。那日全镇的狗都不叫了,丹江水拐了个深情的弯。李奶奶抱着老槐树哭,树皮上还留着抗战时栓过战马的铁环。最倔的王石匠把祖传的墨斗线缠在镇政府门槛上,说这是鲁班爷赏的"定江绳"。可当搬迁令真正下达时,却是王石匠第一个砸开自家门楣——那方"紫气东来"的匾额背后,藏着他太奶奶的嫁妆匣,里头整整齐齐码着三省的地契,它们在夹层里早已叠成中国结。
移民专列启动那日,三省的云在荆紫关上空拧成漩。张老汉的凉粉车轱辘卡在铁轨缝里,酸辣汤泼出个歪歪扭扭的"家"字。李奶奶往衣襟里塞了把槐米,却把装着契约的桐木匣郑重交给文物局的小伙子:"让后生们知道,咱们的根须比丹江还长。" 匣子里飘出的槐花雪,落进中线工程剖面图变成了高等线。
三年后的新村俨然花果山,政策金箍棒点化的奇迹漫山遍野。光伏板沿着岗坡流淌成银河,滴灌管道在果园里编着五线谱。腊月里最热闹的属"移民工厂",流水线载着湖北的莲藕、陕西的柿饼、河南的柑橘鱼贯而下,商标上都烙着共同的印记——"丹江源"。 去年深秋,我随淅川的干部去湖北探亲。移民新村的广场上,三省口音的乡谈在健身器材间来回碰撞。李奶奶窗台上的老瓦盆里,竟颤巍巍立着截槐树枝。"丹江水养人呐,"她摩挲着盆沿上新裂的纹路,"就是半夜总听见船梆子响。"最绝的是王石匠,硬是在水泥院墙上凿出个微型平浪宫,杨泗将军的眼睛用的是湖北产的玻璃珠,倒比墨玉的更亮了。
暮色里,不知谁家飘来槐花蒸饭的香。干部红着眼眶记录诉求,笔记本上落满异乡的月光。归途经过老镇遗址,但见碧水连天处,七百间老屋的倒影正在波光里轻轻摇晃。文物局的年轻人说,水底测绘时发现三省井的刻痕更深了,许是鱼群年复一年地,用鳞片擦拭乡愁。
昨夜,我案头的琉璃镇纸下压着片槐树叶,那是搬迁前夜落在契约匣上的。灯影里,叶脉分明是丹江的支流图,边缘的齿痕恰合三省边界线。忽听得窗外风铃叮咚,恍惚又是荆紫关的晚风,正翻动着那些沉入江底的契约,一页页,都是流动的故乡。
王石匠的墨斗线在新时代开了花,他带着徒弟给新村雕门楼,凿子下蹦出的是输水管道浮雕,混着昔年陶兽的残影。当初哭闹的娃娃们如今戴着安全帽,在中线工程配套产业园调试水泵,工具箱里还珍藏着老屋的门环。
暮色里的文化广场,三省的皮影戏在LED屏上和解。穿工装的汉子们下了班不急着回屋,聚在"移民书屋"翻看《乡村旅游规划》,书页间夹着带青苔的老瓦片。当初的货郎后代开起物流站,电子地图上,通往京津冀的干线恰与故宅沉没处重合。 月光浸透老镇遗址时,测绘员说水下激光显影:三省井的刻痕正在增生,青石板纹路化作输水管道走向图。我的琉璃镇纸下,移民们含泪折叠的故乡正在舒展——每道褶皱都是引水渠,每滴泪珠都是调节阀。
风起时,七百间沉没的屋檐在波光里举樽,与千里外的移民楼对饮。中线工程的输水隧洞深处,三省的契约正在水纹里续写新章,每个字都裹着槐香,每行都押着华夏的韵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