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板上的苔藓又厚了三分,雨水顺着老屋的瓦当滴成珠帘。供桌上的白瓷瓶里斜插着柳枝,枝条上裹着白纸缠就的经幡。您最爱的五香牛肉还冒着热气,倒酒时我特意留了半杯——记得您总说酒满欺人。
檐角的蛛网坠着水珠,晃晃悠悠映出堂屋墙上那张褪色的奖状,"省级劳动模范"的金粉早被四十载光阴啃食殆尽,唯余您年轻时的证件照还在雨雾里微笑。
七十年代的雨比现在沉多了。您骑着永久牌自行车踏进院门,车铃铛沾着泥浆,链条绞着几茎鹅肠草。后座帆布袋里装着省里奖的搪瓷缸,红漆"劳模"二字被雨水泡得发胀,洇染了袋里的会议纪要。我扒着门框数您额头的雨痕,一道,两道,三道,比堂屋里新糊的窗纸皱得还深。您脱下湿透的解放鞋,袜底破洞处露出的脚趾冻得发紫,却先把搪瓷缸捂在怀里——那里头装着给我捎的牛皮纸包水果糖。
那年清明您破例休假,说要教我认祖坟。山道上的紫丁香开得泼辣,您用钢笔在作业本背面画族谱,笔尖戳破纸张的瞬间,墨汁在春风里绽成黑梅。跪在青石碑前烧纸钱时,火苗突然蹿起,您把我护在身后,中山装下摆燎出个月牙疤。
归途经过公社茶园,您教我辨认头茬嫩芽,说清明前的茶尖要留着给省里领导尝鲜。我衣兜里偷偷藏着的茶青,在您开会时被体温烘成了暗褐色。
丝织厂改制那年好像雨特别多。您把家里的八仙桌搬到车间当办公桌,账本在霉湿空气里长出淡绿绒毛。过度劳累,你患上了肺结核。腊月二十三,二十几个工人挤在屋檐下等待发工资,呵出的白气在毛玻璃窗上结成冰花。您教我把粮票按红纸包好,每个纸角都要折出笔挺的三角——就像您给县领导汇报时妈妈熨烫的衬衫领。会计老吴的算珠卡在"7"的位置,您用冻裂的手指拨了三回才归位,血丝渗进檀木算盘框的裂缝里。
病房窗外的泡桐花落第七回时,您让我取来牛皮笔记本。蓝墨水字迹在止疼药瓶间游走,最后停在第198页:"2月28日,老张女儿学费已汇"。钢笔从指间滑落的声响,惊飞了窗外淋雨的灰雀。护士送来中药时,您正用火柴棍在床头柜上教我列竖式,三七粉的苦味混着来苏水,在算式间氤氲成雾。
今年的纸钱换成您惯用的红格信纸裁的,火焰舔舐字迹时,我看见"先进工作者"的奖状在青烟里重新挺直边角。隔壁小叔公说新坟不过社,我偷偷在碑前埋了支英雄牌钢笔——您总嫌我字迹潦草,这回可得亲自来教。去年,我栽的柏树苗又抽新枝,叶尖悬着的水珠里,晃着您从前别在胸前的党徽反光。
清晨,罗面雨忽然密了,柳枝在风里写狂草。供桌上的水珠沿着桌腿往下爬,蜿蜒成您从前骑车摔伤的锁骨形状。三炷香明明灭灭,恍惚又是那个春夜,您披着雨衣从厂里回来,胶鞋窝着的雨水,正好注满我练字的砚台。电灯泡把您的影子投在土墙上,正在修改的汇报材料上,钢笔水晕开的"振兴"二字,像两尾游进雨夜的墨鱼。
山脚下传来采茶女的歌声,湿漉漉的调子裹着新茶的涩。我摸出兜里焐热的铁皮糖盒,里头还剩最后一颗十多年前的水果糖。糖纸上的金鱼早褪了色,黏在化不开的糖块上,像封存了四十年的琥珀。雨丝钻进后颈时,忽然想起您说过清明茶该配椒盐桃片——供盘里新添的糕点,不知道合不合您的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