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春风又绿庭院时,我给您寄去这封穿越云层的家书。这些年您在云端俯瞰,可曾看见檐角垂落的紫藤?今晨开了十七串,淡紫的云瀑里还沾着您当年教我磨墨的香气。
记得七岁那年,您推着永久牌自行车立在老宅银杏树下。车把上系着红绸布,在风里飘成一面小旗。您说:"上来,带你去外婆家。"我蜷在铁质后座,数着您脊背上洇开的汗渍,从青布衫里漫出咸涩的地图。那年月的土路总爱和雨水私奔,我们在豁口处摔进深沟时,您用右臂给我织了张网。舅舅们抬着担架寻来时,您的锁骨在月光下折成倔强的弧度,却笑着说我像只受惊的麻雀。
您抽屉里锁着的故事,是被我偶然撞破的。那年寒假,我替您送文件到办公室,看见满抽屉的信封涨破了抽屉缝。王师傅的字像他砌的砖墙般方正,方哥的字迹歪扭得像他大儿子的涂鸦。最底下压着张泛黄的奖状,边角蜷曲着,像您常年握笔的指节。那天夜里您批改文件时,我端去的洗脚水烫红了木盆,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台灯的光晕。
您总说丝线要捻得均匀,人生经纬才能织出好绸缎。那年丝织厂改制,您把家里的米缸搬去接济工友,母亲在灶台边揉着发霉的玉米面。初雪那日,二十几个裹着粗布棉袄的工人挤满院子,他们用冻红的掌纹在窗玻璃上画满冰花。您教我在账本上记下:"腊月初七,借出棉被六床,粮票三十斤。"
年夜饭的香气至今还盘桓在老屋梁上。您系着蓝布围裙在厨房踱步,砂锅里咕嘟着五香牛肉,蒸汽把玻璃窗熏成毛月亮。九十岁的奶奶坐在藤椅里打盹,忽然说:"耀甫,火候到了。"您便笑着掀开锅盖,金红的霞光霎时漫过她银白的鬓角。那年外公住院,您用煤炉煨药膳汤,当归的苦香浸透了砖墙。我总见您对着砂锅发怔,直到汤水熬成琥珀色,才小心翼翼地装进保温桶。
您走那年夏天,丝织厂的老车间改成了图书馆。我在落成典礼上看见您当年的工作照,相框玻璃裂了道细纹,恰似您眉间的川字。现在常有人指着展板说:"这是当年劳模用过的算盘。"他们不知道,这把算珠曾数过我偷藏的糖果,在某个加班的深夜。
前不久整理旧物,找到您师范毕业时的笔记本。牛皮纸封面爬满褶皱,内页的蓝墨水洇成朵朵睡莲。您在扉页写着:"1953年秋,求知若渴。"最后一页贴着泛黄的成绩单,数学栏用红笔重重圈着满分。夹层里掉出半片枫叶,叶脉里还藏着七十年前的秋霜。
昨夜梦见您骑着那辆老自行车,后座载着穿碎花布的堂哥。月光把田埂浇成银河,蛙鸣在稻穗间织就夜曲。您回头冲我笑,车铃叮当惊醒了满塘星子。醒来时檐角的风铃正在摇晃,叮——叮——,像是您教我的那首《东方红》。
清明时我去看您栽的梧桐,树皮上还留着您刻的刻度。最高那道划痕停在2010年,比我高半个头的位置。树冠已经能遮住院落了,叶片沙沙响着您爱哼的小调。树洞里住进一窝麻雀,雏鸟啁啾,像极了那年您在病床上教我的珠算口诀。
天堂该有您爱的书卷气吧?记得常给堂哥读报,他最爱听您念《人民日报》的社论。柜子里给您备了新打的毛线衣,领口特意织宽了两针——您伏案久了总嫌衣领紧。紫藤花风干了压在《辞海》里,等梅雨季过了就给您捎去。
勿念。
儿 敬上
壬寅年四月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