涅河的黄昏,总带着一抹别样的缱绻。春风像个贪睡的懒汉,慢悠悠地晃过野鸡脖村的老墙,逗得紫藤花纷纷扬扬地飘落,一串串、一簇簇,像是大自然精心绘制的紫帘。岁月像青砖缝里渗出来的泉水,悄无声息,点点滴滴都被紫藤花酿成了蜜。
檐角的风铃在风中“叮当”作响,唤醒了沉睡在 1975 年的悠悠往事。屋内,灶火闪烁,母亲站在灶台前,双手在面团上翻飞。那双手啊,被岁月打磨得粗糙,却依旧灵活得很。揉、搓、按、压,一招一式都透着生活的滋味。光影在墙上嬉戏,母亲揉面的手影被拉得老长,和窗外透进来的夕阳余晖交织,影影绰绰间,把时光揉碎了一地。
紫藤花刚冒尖的时候,像一捆还没拆封的旧信件。奶奶在藤架下慢悠悠地踱步,鞋尖沾着露水,亮晶晶的,仿佛给春日添了几分俏皮。她老是念叨:“花穗子得晒够太阳才甜哩。”可不是嘛,晨光刚爬上砖墙,藤萝“哗”地一下就炸开了,成千上万朵紫花儿热热闹闹地开放。上头的花簇是深紫色的;下头的浅紫带点温润柔和。枝条被沉甸甸的花儿压弯了腰,低低地垂着,就像在岁月里躬身前行的老人。
紫藤花盛开的时候,村子里到处都弥漫着甜丝丝的味儿。一大早,露珠还在花叶上打滚,阳光就透过藤蔓的缝隙漏下来,光斑在地上蹦跶。奶奶常说,紫藤花是春天的报信员,它们一开,农忙就跟着来了。这时候,村里的女人们就挎着竹篮,拿着竹竿,扎堆去勾葛花。谈笑声、说话声、竹竿敲打藤蔓的声,汇在一起,奏响了一曲乡村的乐章。
傍晚时分,勾葛花的场景最为热闹。竹竿轻轻一挑,低垂的花串便腾空而起,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簌簌”地落进笸箩里,扬起一阵香扑扑的花尘。母亲把焯过水的紫藤花摊在麻杆薄上,水汽裹着夕阳的余晖在院子里游荡。瞅着这熟悉的一幕,我恍惚间看到曾祖母、祖母也曾这般晾晒紫藤花。母亲弯腰的样子,和老相册里泛黄的剪影重合在一起,这代代相传的姿势,藏着几代人的烟火日常。
面缸见底那天,父亲骑着二八杠自行车从县城赶回来。车铃一响,枣树上的黄鹂扑棱棱飞走了,可母亲揉面的节奏一点儿没乱。面粉和井水在她掌心相遇、融合,面团渐渐泛起温润的光泽。擀面杖在案板上来回滚动,把岁月擀成了透明的薄片。切面刀一起一落,恍惚间,母亲像是把满院的春光切成了琴弦。
母亲的手擀面,在村子里是出了名的好吃。她常挂在嘴边的话就是,面要揉到家,擀得薄溜溜的,切得细溜溜的,煮得恰到好处。每次揉面,那面团在她手里就跟活了似的,随着她的动作伸缩、翻滚,最后变成一张薄如蝉翼的面皮。切面的时候,刀光闪烁,面条丝丝滑落,整整齐齐排在案板上,跟艺术品似的。
奶奶卧病在床时,屋里总是弥漫着紫藤花的香气。她的眼睛亮得像星星,颤巍巍地伸出手指,指向窗外。我知道,她在想念那些挎着竹篮、勾葛花的日子。 奶奶想家的时候就哼《黄鹂谣》:“黄呱咯,绿绿黄,不想爹不想娘,光想花女坐花床”。有一回,她干枯的手指突然紧紧攥住我的手腕,浑浊的眼睛里迸出光亮:“让你娘做碗葛花炒蛋,面要三揉九醒……”话还没落地,就被穿堂风吹散了,灶间却早已响起熟悉的动静。母亲的手背上青筋凸起,揉面的时候却轻柔得很,像在给婴儿擦拭身子。三十年的光阴从她指缝间溜走,把辛酸熬成了坚韧。
九十岁的奶奶像个小孩,想家了就闹着要回野鸡脖。轮椅轧过青石板,紫藤花瓣像散花一样飘落在她的白发上。她仰头望着满架的繁花,嘴唇轻轻抖动,好像在问这些花儿,还记不记得当年挎着竹篮的那个年轻媳妇。父亲在藤架下支起躺椅,母亲每天早晚都用热毛巾给奶奶敷蜷曲的手指,像是要把被岁月揉皱的梦给熨平。
今年春天,我带着女儿回到乡下。她踮起脚尖,使劲嗅着紫藤花,兴奋地大喊:“爸爸,香得跟太奶奶的雪花膏一样!”我一下子愣住了。原来,血脉里的记忆早就变成了紫藤的根,悄无声息地在砖缝里蔓延生长。如今,母亲揉面得戴上老花镜了,可面条下锅时的弧线还是那么漂亮。水汽升腾间,我仿佛看到三十年前灶台前的母亲,和此刻的她重合在一起,就像皮影戏里的叠影。
老宅拆迁那天,我偷偷留下半截老藤。如今它在城里的阳台发了芽,开出的花比老家的还艳,可我总觉得差了点儿啥。直到有天夜里,女儿睡梦中嘟囔:“要加葛花呀……”我这才明白:没了青砖的依托、井水的滋养,再美的花也只是个空壳乡愁,就像揉进面团里的老酵头,需要时间的沉淀,才能慢慢发酵出岁月的味道。
暮色漫过城市的玻璃幕墙,我教侄孙子唱起《黄鹂谣》。清脆的童声响起,恍惚间,我看见紫藤架下光影闪烁——奶奶在挑拣花朵,母亲在揉面,而那个追着小花狗疯跑的我,正把整个春天的芬芳,藏进粗瓷碗的碗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