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燕来了,叽叽喳喳地在屋檐下飞来窜去。
当暮色漫过紫金城路的梧桐树梢时,天边的电线忽然活了。那些伶俐的紫燕自云端俯冲而下,翅尖掠过最后一线残阳,将橙红的光影裁成细碎的流苏。我仰头望着三层街坊顶端的电线,上千只精灵在暮色里此起彼伏地啼啭,恍若听见四十多年前老屋檐下的呢喃。它们掠过玻璃幕墙的棱角,在钢铁森林的褶皱里,续写着千年未改的归巢时辰。
记忆中的儿时,老家的燕巢宛如悬在青瓦下的琥珀,晶莹而珍贵。奶奶总是迈着她那三寸金莲,一步一步稳稳地走到檐廊前,用一双温暖的手轻轻捏起碾碎的米粒,缓缓撒在檐廊的石板上。紫燕们像是知晓奶奶的心意,轻快地掠过她银白的发髻,翅膀扇动带起的微风,轻轻掀动着奶奶蓝布衫的衣角。奶奶嘴里还絮絮叨叨地说着:“小祖宗们饿瘦了可怎么回南边哟。”那语气,好似这些紫燕的啁啾声里,藏着的都是远行游子的讯息,饱含着牵挂。我呢,常常像个小尾巴一样,挨着朱漆剥落的廊柱站定,眼睛一眨不眨地瞧着紫燕们衔泥筑巢。那新垒起来的巢壁,沾着清晨的露水,在熹微的晨光里泛着珍珠母般温润的光泽,好看极了。
可小孩子的心思总是多变,当凉丝丝的燕粪偶然落在肩头,孩童的羞恼瞬间便压过了初见时的新奇,我气呼呼地抄起晾衣竿,就想着要捅那精巧的泥窝。 说时迟那时快,爷爷的烟杆一下子敲在了我的手背,疼得我眼眶里泪花直打转。爷爷一脸严肃,指着正梁上“紫气东来”的匾额,语重心长地说:“屋檐那可是燕子的华堂,堂前落金可是福气啊。”言罢,他深吸一口烟,烟圈慢悠悠地在空中画了个圆满的环,仿佛那是岁月留下的无声告诫。
如今,我站在城市繁华的天桥下,入目之处,归燕们在电缆织就的罗网上起起落落。它们已然不再需要古朴的雕花木梁当作归巢的坐标,钢铁森林里亮起的霓虹,成了指引它们的新灯塔。
暮色笼罩下的紫燕,比起老家屋檐下的同类,身姿似乎更加丰腴,羽翼泛着如同金属般冷硬的光泽,然而,它们骨子里依然保留着祖辈相传的归期,年年岁岁,从不忘却。 当它们齐刷刷收拢翅膀停歇时,那漆黑的电缆竟奇妙地成了钢琴的肋骨,而那些错落有致的燕影,恰似女儿幼时弹奏的琴键,仿佛随时都会奏响一曲自然与城市交织的乐章。我下意识地摸出手机,想要定格这触动心弦的一幕,就在手指按下快门的瞬间,恍惚间,我如同看见手机像素构成的网格间,掠过奶奶当年扬手撒米的剪影,那画面,温暖而清晰。
超市的玻璃幕墙映照着燕群盘旋的轨迹,外卖骑手的车灯如流萤般在鸟影间穿梭。一个穿校服的女孩背着沉甸甸的书包路过,她脚步一顿,驻足仰头,书包上挂着的蓝牙耳机闪着幽蓝的光。这现代化的装扮下,她或许从未见过泥巢里探出的绒黄喙尖,未曾体验过那般质朴的亲近,可在这一刻,她仍被这铺天盖地的羽阵触动了心弦,眼中满是惊叹与欣喜。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拄着拐杖蹒跚经过,忽然间,他轻声哼起了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童谣:“三月三,燕归梁,不啄黍米不啄秧……”那沧桑而带着眷恋的嗓音,瞬间勾起了我心底最柔软的回忆。
晚风像是个贴心的信使,捎来了潮湿的讯息,紧接着,第一滴雨落下,恰好落在我的手机屏幕上,就像一只神奇的放大镜,将屏幕上一对交颈的紫燕放大。它们身后,是灯火辉煌的写字楼,一格一格的玻璃窗,无情地将燕影切割成了马赛克拼图。思绪纷飞间,我忽然记起那个系着红布条的春天,爷爷曾目光深邃地说,南飞的燕子会记住每片鳞瓦的温度,那是家的味道。
那年,有一只归来的紫燕独臂,可它依旧固执地修补旧巢,用新衔来的草茎,细细编进褪色的红布条里,那模样,仿若受伤的翅膀也能凭借着顽强的意志,织就一个永恒的春天,永不落幕。 在这钢筋焊成的“华堂”之上,远古的候鸟与当代的流浪者,竟共享着同一片暮色,如此和谐,又如此令人感慨。恰在此时,女儿发来视频请求,我赶忙将镜头对准雨中的五线谱,那边,女儿惊喜的轻呼穿过电磁波清晰传来:“多像钢琴键在跳舞!”可不是嘛,雨滴正顺着电缆淌成银色音符,而我,这个四十多年前举着竹竿的孩童,历经岁月沧桑,终于读懂了梁间燕语里深藏的密码——所谓生生不息,不就是在千万次振翅高飞、穿梭风雨中,总有一条温暖的归途可循,总有一抹眷恋的旧痕可寻。
归家路上,我经过新建的生态公园,抬眼望去,见工人们正在廊檐下认真安装木质燕巢。仿真茅草覆盖的巢箱上,隐约可见二维码的浅痕,带着现代科技的印记。我好奇地扫码,跳出的页面详细记载着候鸟迁徙路线,神奇的是,此刻就有真实的紫燕驻足箱顶,尾羽扫过数据生成的轨迹,好似现代科技与古老生灵正进行着一场跨越时空的对话。我不禁又想起老宅拆迁那年,爷爷执拗地摘下燕巢,小心翼翼地安放在宗祠横梁上,他目光坚定地说:“总要留扇迎接春天的窗。”那窗里,藏着的是对过往岁月的尊重,对生灵眷恋的守护。
记得有一年春天,雏燕在巢边试飞,其中一只不小心摔落,在地上扑腾着稚嫩的翅膀,怎么也飞不起来,发出微弱的哀鸣。奶奶发现后,赶忙迈着小脚奔过去,轻轻将它捧起,眼中满是心疼。那时家里没有现成的燕子食物,奶奶急中生智,想起平日里喂食雏鸡的熟小米,便匆忙取来,一点一点耐心地喂给幼燕。在奶奶的悉心照料下,幼燕渐渐恢复了活力,不多时日,又能随着燕群翱翔天际。自那以后,每年春天,燕子们归来,总会在我家屋檐下盘旋许久,似是在与我们打着招呼,感恩曾经的救助。
这些年,城市发展日新月异,高楼大厦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可燕子们依然坚守着它们的归期,穿梭在钢铁丛林之间。看着它们矫健的身姿,我时常思索,它们是自然的使者,带着春的消息,跨越千山万水,无论外界如何变迁,心中那份对旧巢、对故人的眷恋从未更改。它们用飞翔的轨迹,串联起岁月的片段,让我们在忙碌尘世中,能偶尔停下脚步,聆听自然的低语,重拾那些被遗忘在角落的温暖记忆,就像这华堂之上,岁岁归来的紫燕,永恒而动人。
春雨愈加密了,紫燕们钻进写字楼通风管的褶皱,如同住进钢铁铸就的洞穴。但我知道当晨光再次镀亮玻璃幕墙,那些黑色的闪电依然会刺破雾霾,用翼尖书写无人能解的节气诗。超市门前的女孩收起雨伞,她的直播镜头里,无数燕影正穿越数字洪流,将八千里路云和月,凝成城市夜空最古老的星辰。而明日,当第一缕阳光抚摸电线,那些黑色的音符又会重新跃动,继续演奏那支从未间断的,关于归来的歌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