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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俊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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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5/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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婶娘的春天

老家的槐花刚谢尽,梅兰婶娘就拄着枣木拐杖,颤颤巍巍地站在村口了。她蓝布衫的衣角被风掀起,露出洗得发白的裤腰,拐杖头包着的铁皮,磕在青石板上,"嗒,嗒,嗒",清脆悠扬,惊飞了槐树枝头的三只麻雀。这是我记忆里,她中风后常有的模样——像棵生了根的老槐树,把身子骨嵌进这片丘陵起伏的土地。

婶娘的娘家在高丘水库旁。城皇庙村的老人们说,她刚嫁过来时,高挑个子,梳着齐腰的长辫,红头绳在风里来回晃,晃成两簇跳动的火苗。

那是1958年,豫西南的麦子刚灌浆,她抱着陪嫁的蓝花布包袱,踩着碎步,跨过青石桥。二爷爷家的土坯房,破旧的很,漏着风,她却把灶间收拾得发亮,土陶罐里的腌菜,总带着股清爽的野艾香。

她大哥去世那年,婶娘刚满三十。兄嫂改嫁的那天,她蹲在门槛上纳鞋底,针脚密得能穿起月光。老母亲抹着泪,抱来襁褓里的侄子,她接过孩子时,鞋底的锥子在掌心扎出个血点,却笑着,哄道:"咱贯一长得像他爹,鼻梁高,日后定是读书的料。"

从此,她的蓝布衫上总别着枚铜顶针,白天种地,夜里就着油灯,给侄子缝补衣裳,线头在光晕里晃成细弱的星。 吃食堂饭那阵子,婶娘家的瓦罐总比别人家干净。她把野菜拌进苞谷糁,用粗瓷碗盛给侄子:"读书费脑子,多喝口稠的。"贯一表兄蹲在门槛上扒饭,裤脚还沾着田埂的泥,眼睛直盯着课本上的字。婶娘就坐在旁边,择着菜,偶尔抬头望一眼,嘴角轻轻往上扬,仿佛那些铅字能变成粮食,很快填满那空了许久的米缸。

贯一表兄考上北大那年,村口的老槐树正开得热闹。婶娘把攒了仨月的鸡蛋,装进竹篮里,用红布裹了又裹。她没出过远门,却坚持要送侄子。他俩坐着马车晃晃悠悠,一整天才到了县城:"姑妈是个睁眼瞎,但知道北京城,在东北向;你顺着北斗星走,错不了。"

长途汽车发动时,她隔着车窗比划手势,手指在空中划出,像极了歪歪扭扭的"北"字;车窗上的雾气,模糊了她的脸庞,却清晰了表兄眼里的泪光。

黑白照片里的婶娘,站在土屋前,身后是我们几个孩子,踮着脚后跟,东张西望。她穿着对襟布衫,头发梳得溜光,却把一塑料壶芝麻油,塞进表嫂的行李包。表嫂的的确良衬衫在阳光下泛着光,婶娘摸着布料,羡慕着,叹着气:"大城市的姑娘细皮嫩肉,可别让咱山里的风给吹糙了。"那时,她绝不会知道,这张老照片,会在日后,成为我们触摸时光的指纹,边角的褶皱里,藏着五十年前的蝉鸣。

三中全会后的春天,婶娘在榆木门框上,庄重地贴了副歪歪扭扭的春联。贯一表兄寄来的信上说,他当上了公主岭市的法院院长,钢笔字在信纸上跳成欢快的麻雀。婶娘不识字,却把信纸凑在鼻尖上,闻了又闻,仿佛能从墨香里嗅出东北的雪气。直到村里的教书先生念完信,她才摸着门框,咯咯的笑出声:"咱贯一到底修成了正果。当年,他在油灯下抄课本的苦,没白吃。"

二舅从东北回来那年,婶娘在灶间忙了三天。她磨刀霍霍,让三叔杀了两只老母鸡,把炕席换成新打的芦苇席。二舅的东北腔在屋里打着转,像块滚热的火炭:"妹子,这些年,苦了你了。"婶娘低着头,忙着给灶堂添柴火,火光映得眼角的皱纹发亮:"说啥呢,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她特意蒸了锅白面馍,看二舅咬下第一口,才悄悄抹了把眼角——那是她两年多来,家里第一次吃这么白的馍。

常外婆在世时,经常念叨台湾的小儿子。她拄着龙头拐杖,三寸金莲一蹬,就坐到了老槐树下的磨盘上。婶娘蹲在旁边,择着豆角,听老太太一遍又一遍地说:"珂呀,你三舅在台北的山里头,不知道,能不能吃上咱老家的大锅菜。" 豆角的丝,被拽出来,拉得老长,婶娘用指甲掐断,轻声应着:"会的,总有一天会的。"

后来,老太太走了,婶娘把她的蓝头巾系在墓碑上,春风吹过时,那抹蓝,就成了天空掉在地上的一块碎片。 清明节那天,坟头的新柳在风里摇晃。婶娘的大孙子蹲在墓碑前玩手机,彩铃声突然响起,是陈铎念《乡愁》的声音:"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婶娘猛地抬起头,手里的纸钱,呼呼啦啦落在香灰里,火星子溅在她手背上。她盯着墓碑上的字,嘴唇微微发抖,仿佛那些黑白的笔画,突然活了,变成了台湾山头上的杜鹃花,声声啼血。

再次见到婶娘,是在五一假期的晨光里。柏油路旁的月季花,一朵朵开得正盛,红的,白的,那花团挤挤挨挨,把枝头都压弯了,像婶娘年轻时扎的红头绳。她站在村口,拐杖头的铁皮,磨得发亮,看见我们的车,急忙扬起手,蓝布衫的袖口露出半截枯瘦的腕,却比记忆里更有劲儿。

"珂啊,回来了。"她的话含在嘴里,像块化不开的糖,中风留下的后遗症,让她吐字时吐吐啦啦,含糊不清,却比任何甜言蜜语都烫人。

我握住她的手,掌心的老茧,蹭得我手背发疼,却想起小时候,她给我们分柿饼,指尖的温度比阳光还暖。她偏着头看我,浑浊的眼睛突然亮起来:"瘦了,城里的饭不抵饱吧?"

坟地里的白纸条,在新柳枝丫上哗哗啦啦响,像无数只挥别的手。婶娘艰难地跪在常外婆的坟前,用拐杖拨弄新添的土:"娘,珂娃回来看您了,带的纸钱够多,您在那头别省着。" 她说话时,阳光正落在墓碑上,把"游子魂归"四个字照得发亮。远处的麦田,一波一波翻着绿浪,布谷鸟的叫声穿过三十年的时光,与记忆里的蝉鸣再次重叠。

返程时,婶娘突然抓住我太太的手,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让你妈回来呀,多住些日子,我想跟她唠唠嗑。当年她帮我纳的鞋底,我还收在木箱底呢。"太太的眼泪也落下来,滴在婶娘的蓝布衫上,晕开小小的湿痕。我转身钻进车里,镜片上蒙了层雾,却看见后视镜里,婶娘的身影越来越小,像棵扎根深土的老槐树,在春风里站成永恒。

如今,每次回村,总会看见婶娘坐在圈椅上晒太阳。她的枣木拐杖,直搠搠地靠在门框上,旁边放着个磨得发亮的搪瓷缸,里面泡着野菊花茶。村里的医生骑着电车来了,她就笑着打招呼,露出缺了门牙的嘴:“党的政策好,比咱山里的泉水还甜。”那些离别与重逢的故事,在她的皱纹里沉淀成盐。就像她当年说的:"日子是块粗布,针脚密些,风就钻不进来。"

如今的新农村,楼房在阳光下闪着太阳能的光,柏油路延伸向远方,可婶娘依然守着那座土坯房,守着门框上褪了色的春联,守着时光里的每一声"嗒,嗒,嗒"。

或许,真正的乡愁,从来不是远方的山水,而是某个特定的人,把岁月酿成了陈年的酒。每当我看见蓝布衫,在微风里飘动,听见拐杖敲打青石板的声响,就知道,有些牵挂,早已在血脉里扎根,像老家的老槐树,春去秋来,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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