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一次留意到凌霄花,是在端午前的花市。
卖花的阿婆,将几束红黄花枝捆成利落的花束,旁边竖块木牌:“慈母花,配冬青、樱草送母亲。”
那时,母亲刚动完手术,苍白的脸埋在病房的枕头里,像朵缺水的茉莉。我忽然想起,老宅墙根那丛疯长的凌霄——刘大姐总说,她母亲在世时最爱侍弄这花,说藤蔓攀着墙,悄悄往上爬的样子,多像儿女们踩着父母的肩膀往高处走。
转年开春,刘大姐蹲在墙根下,用铁铲子轻轻撬起,带着潮土的幼苗,根须上还沾着几粒,圆滚滚的小石子。“小心些,这小家伙的‘脚丫子’脆着呢。”她捏着一扎高的苗茎,叶片蜷曲着,像婴儿攥紧的小拳头。
后来,朋友从乡下弄来十多棵幼苗,用湿报纸裹着根部,叶片上还凝着晨露。我和妻子把阳台角落腾出来,搬来半人高的陶缸,特意掺了河底挖的淤泥,把细筛过的腐叶土,搅拌一块,混起来堆成小坡,像给孩子们搭起爬架的游乐场。
春日的阳光刚暖起来,藤蔓就冒出浅褐色的芽苞。起初,只是米粒大的凸起,三两天就抽出卷须,顶端分出几丝嫩黄的“小手指”,试探着在空中画圈。妻子常搬个小板凳,坐在花缸旁,看那些卷须慢慢蜷曲,碰到缸沿就牢牢缠住,像婴儿抓住母亲的衣角。“你看,它们在找依靠呢。”她说话时,阳光正穿过叶片的间隙,在她发间落下细碎的光斑,恍惚间,竟与记忆中母亲在厨房择菜的模样重叠——那时我们兄弟四个,不也总围着母亲打转,像这些藤蔓缠着支撑物,天天往上长?
入夏后的某个清晨,我在阳台晾衣服,忽然被一片红黄色的云晃了眼。不知何时,藤蔓已攀过晾衣绳,在花架顶端织成瀑布。上千朵喇叭状的花朝着天空张开,花瓣边缘,尽是透亮的橘红,往花心瞧,渐变成柔黄,像被阳光吻过的颜色。
凑近一看,每朵花的褶皱里都盛着晨露,蜜蜂刚落上去,水珠就顺着花瓣滚下来,在叶片上敲出细碎的响。妻子端着喷壶过来,水雾漫过花丛时,那些花朵轻轻颤动,像是母亲哄孩子般的温柔摇晃。
凌霄的叶子是极有趣的。新抽的嫩叶,像婴儿掌心般柔软,边缘的小锯齿,还带着水汽,阳光透过来,能看见叶脉里细细的绒毛。待叶子长大些,便成了舒展的卵形,深绿色的叶面,大都泛着蜡光,背面却藏着淡淡的白霜,摸上去像磨砂的瓷器。藤蔓上,每隔几寸就长着“小脚掌”,起初,只是几个凸起的芽点,慢慢抽出五根细须,末端膨大成吸盘,刚冒出来时,是半透明的浅黄,沾着黏性的汁液,一旦触到墙面,就似粘胶,紧紧贴住,像婴儿小手按住母亲的衣襟,再也不愿松开。有次我想调整藤蔓的走向,捏住一根攀在砖缝里的茎,竟要用巧劲,才能扯下来,吸盘留下的圆印子,像是谁盖了枚浅褐色的邮戳。
机灵的蜜蜂,是凌霄花最殷勤的访客。清晨,它们的“嗡嗡”声,总会准时在阳台响起。这些毛茸茸的小家伙,肚子上的金粉,蹭得花瓣簌簌落,翅膀振动时带起的风,让整串花朵都轻轻摇晃。有时能看见它们后腿上,挂着两大团花粉,像背着鼓鼓的行囊,却还在花朵间,来回蹦跳着,非要再采上几口。记得有回暴雨突至,我跑去收衣服,见一只蜜蜂躲在花苞底下,翅膀被雨水打湿,却仍紧紧抱着花蕊。雨停后,它振翅的瞬间,水珠从花瓣滚落,在阳光下碎成满空的彩虹——忽然就想起,母亲常说的“日子再难,总得往前奔”,这些可爱的生灵 不也正用翅膀书写着生活的诗?
闲时翻书,总见文人写凌霄。贾昌期说“披云似有凌云志”,杨绘道“强攀红日斗修明”,古人爱它攀援向上的劲头,比作士人登高的心志。可我总觉得,这藤蔓攀墙附壁的模样,更像儿女与父母的牵连。就像我家的凌霄,起初倚着陶缸的木架生长,后来顺着晾衣绳爬上屋顶,那些看似依赖的攀附,实则是借着支撑,往更高处舒展。母亲当年送我去外地上学,临别时,往行李里塞了把晒干的凌霄花,说泡水喝,能治嗓子疼。
那时不懂她凝望着我背影时的目光,直到自己看着藤蔓从幼苗长成花瀑,才明白,所谓“志存高远”,从来都带着身后那双手的温度。
眼下又到端午,母亲在电话里说,老家的凌霄又开了。她总爱站在窗台前,看藤蔓爬过晾衣绳,在晾着的白被单上,斜斜地投下斑驳的影。“你爸当年栽这花时,说等藤蔓爬到二楼,就能隔着窗户够着花了。”她的声音里,带着甜甜的笑,带着岁月沉淀的温柔。
忽然想起,去年母亲来住时,总在清晨对着凌霄花发呆,阳光穿过花叶,落在她银白的发上,像落了满头的星星。那时,她轻轻说:“人老了,就爱想从前,你小时候爬墙头摘槐花,摔下来,哭鼻子,还是这凌霄花的藤蔓接住了你呢。” 此刻,站在自家的花架下,指尖抚过带着绒毛的叶片,看蜜蜂在花瀑里穿梭,听叶片在风里沙沙作响。这满架的凌霄,哪里只是花朵?分明是时光织就的网,网住了母亲鬓角的白,网住了移栽幼苗时掌心的泥,网住了每个清晨与黄昏里的守望。就像那些攀附墙壁的藤蔓,看似借势而上,却在每寸生长里,都藏着对天空的向往,和对脚下土地的眷恋。
或许,这就是凌霄花的秘密——它用攀援的姿态,诉说着依赖与独立,用绽放的花朵,诠释着母爱与成长,让每个抬头望它的人,都能在那片红黄色的花海里,看见自己与母亲交织的身影,看见时光里永不褪色的温柔。
(二)
布谷鸟在麦梢上空啼叫时,老家的麦田正泛着金浪。
天还没透亮,大人们就披着星子起床,小棉袄裹着露水打湿的身子,镰刀在磨刀石上蹭出细碎的火星。割麦,要赶在日头冒头前,金黄的麦秆齐崭崭倒在怀里,像抱着刚满月的娃娃。牛车“吱呀吱呀”碾过田埂,车斗里的麦秆堆成小山,叶梢的露水沾在车辕上,映着初升的太阳,像撒了把碎金子。
晒场,是村里最热闹的地方。石板铺得坑坑洼洼,却被磨得发亮。大人们把麦秆摊开,让阳光一寸寸吃透。选秆是个精细活儿,要挑那些挺直、匀称的,用剪刀齐根剪下,码得整整齐齐。奶奶坐在老槐树下,布满老茧的手,在麦秆间翻飞,像在编织一首无声的诗。她总说:“好秆子编好帽,戴在头上才舒坦。”麦秆在她手里打个转,就变成了帽檐的弧度,再绕上几圈,帽顶的纹路就出来了,细细密密的,像麦田里的垄沟。
那时的草帽,是庄稼人头顶的天。日头最毒的时候,戴上一顶,阴凉就从头顶漫到心里。麦秆的清香,混着汗水的咸涩,成了夏天最独特的味道。干活累了,摘下草帽当扇子,“呼啦啦”扇几下,风就带着麦秸的碎末儿,落在脖子里,痒痒的。
爷爷蹲在田埂上吃晌午饭,草帽扣在膝盖上,碗里的面条腾起热气,和远处的炊烟连成一片。他常说:“这草帽,比城里的电风扇好使,还不用费电。” 后来,村里来了几辆卡车,载着现代化的机器。镇东头盖起了厂房,流水线“轰隆隆”转起来,麦秆在机器里翻飞,变成了各式各样的草帽。有的绣着花纹,有的镶着蕾丝,有的还印着鲜艳的图案,琳琅满目,像打翻了的颜料盒。听说这些草帽,要坐船漂洋过海,到很远的地方,给外国的朋友们遮阳。
奶奶站在厂房门口,看着机器里飞出的草帽,眼神里有惊讶,也有失落。她摸摸手里的手工草帽,说:“机器编的帽,到底少了点人气儿。”
到了夏天,草帽还是庄稼人的宝贝。日头依旧毒,晒得人脊梁骨发烫,可草帽往头上一扣,就像撑起了一把遮阳伞。麦秆的空心结构透着气,汗珠顺着帽檐滴落,在地上砸出小小的坑。下地干活的汉子们,依旧戴着草帽,只不过有的是机器编的,有的是家里老人手工作的。
赶集的时候,集市上摆着各式各样的草帽,机器的精巧,手工的朴拙,都有人爱。穿花布衫的大婶,拿起一顶手工草帽,翻来覆去地看,说:“还是咱老辈儿的手艺好,戴着透气,还能当扇子。”
村西口的老井上,总坐着几个纳凉的老人。他们手里的草帽,忽扇忽扇,带起阵阵凉风。说起当年割麦编草帽的日子,眼里就闪着光。“那时候,割完麦就编草帽,编好了换盐、换布,一家子的开销都在这草帽里。”“现在机器快了,可编草帽的手艺不能丢,那是咱庄稼人的根。”阳光透过槐树叶,在他们的草帽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时光的碎片,落在岁月的长河里。
夏天的傍晚,晒场又热闹起来。孩子们戴着草帽追跑,帽檐歪歪扭扭的,像开在头上的花。大人们坐在石碾子上,草帽放在身边,扇着风,说着地里的收成。远处的麦田翻着金浪,布谷鸟的叫声又响起来,仿佛在诉说着岁月的轮回。草帽顶在头上,就像把整个夏天的阴凉都戴在了身上,也把老家的麦香、布谷鸟的叫声,还有那些在晒场上编草帽的黄昏,都藏进了细密的纹路里。
刚立夏,城里的大商场里草帽装扮成风景墙,精致漂亮,琳琅满目,可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摸一摸,没有麦秆的粗糙感,闻一闻,没有阳光晒过的清香。戴上试试,阴凉是有的,可心里却空落落的。想起老家的草帽,想起奶奶手里翻飞的麦秆,想起晒场上的金黄麦堆,忽然明白,那顶草帽里,藏着的是乡愁,是人与自然的对话,是岁月沉淀下来的温暖。
夏日的阳光依旧炽热,只要戴上一顶草帽,就好像回到了老家的麦田,回到了那个布谷鸟啼叫的清晨,回到了奶奶身边,看她用粗糙的手编织着时光。草帽里的夏天,永远是凉爽的,带着麦香,带着笑声,带着挥之不去的记忆。 如今,草帽变成了装饰品,成为夏日里的一道美丽风景。
(三)
沙河拐出最后一道弯时,总要留片苇荡作信物。蝉蜕还挂在老柳树皮上,河水已漫过开春时我们垒的石头坝。四十年前的夏天,这里的每粒沙子,都认得我们的赤脚。
那时暑假,头件大事是割草。天刚泛蟹壳青,大哥就挨个拍门:"日头晒屁股喽!"六个堂兄弟抄起镰刀,箩头在腰间晃成钟摆。
晨露未晞的田埂上,草叶挂着银珠子,蹲下身,能听见露水坠地的脆响。三哥总说,找草要顺着牛粪走,果然酸枣丛后,野苜蓿长得泼辣,绿油油铺满坡地。镰刀划过草茎的"嚓嚓"声里,日头悄悄爬上杨树梢。
我的竹编箩头是奶奶特制的,系着红布条作记号。装到八成满,就沉得像小石磨,三哥帮衬着 扛上肩,草梗扎着后颈,汗珠子顺着脊梁沟往下淌。
有回割茅草太急,镰刀啃了左手食指,血珠溅在草叶上,像撒了朱砂。四个哥哥满坡找刺角芽,揉碎的草汁,混着他们的冷汗,在我指节糊成绿药膏。如今,这指甲盖还歪扭着,中间凸起的棱线,倒像沙河滩上的波纹化石。
晌午,最盼河湾的荫凉。榆钱大的日头砸在脑门上,花狗吐着舌头追我们影子。方山水库放闸那日,全村人都端着盆往河边跑。我光脚踩到团软泥,抓起来,竟是墨绿的老鳖,脖子一伸,险些咬住我的指甲尖。奶奶炖汤时加了枸杞,砂锅在灶上咕嘟三小时,汤色浓得像暮色里的河水。爷爷喝汤时,总要把鳖甲挑给我:"吃了这个,读书有记性。"
雨后的沙河最慷慨。上游冲下来的杨树枝,缠着水草,成了鱼虾的避难所。我们解下裤带,扎紧裤脚,布筒子灌满空气就成了浮囊。七娃的粪箕刚入水,裤管里就钻进条鲫鱼,银鳞贴着肚皮游,惊得他甩掉粪箕,拔腿就往岸上蹿。花狗以为是什么新鲜玩法,追着翻白的鱼,跳进漩涡,湿漉漉的毛贴在身上,倒像只滑稽的水獭。
铁锅支在鹅卵石滩时,暮色正往汤里撒金粉。油星子在汤面荡开涟漪,河对岸飘来的玫瑰花瓣,在汤锅里转两圈就褪了颜色。弟弟们抢着豁口碗,我独爱退到高坡看风景。花狗追着草絮跑成陀螺,搅碎一河霞光。那年读到"参差荇菜,左右流之",忽然想起,铁锅边打转的花瓣,和花狗眼里晃动的碎金。
七月的沙河藏着凶险。阿良落水那日,知了叫得比救护车还急。他扑腾起的浪花里,我瞧见,花狗化作一道黄箭。那畜牲平日见着水坑都绕道,此刻却像换了筋骨,逆着漩涡,硬生生拽回半条人命。岸上哭喊声炸开时,它正咬着衣角往石滩上蹭,湿毛贴在嶙峋的肋骨上,仿佛能看见心脏在薄皮下狂跳。 最后的浪头来得蹊跷。花狗明明前爪已够到卵石滩,忽然被无形的手拽回河心。阿良在众人救助下,拽着柳枝爬了上岸,河面只剩个打着旋的豁口。我们举着竹竿,沿岸寻了三里地,只找到它常叼的烂鞋。
奶奶说老狗通灵,这是替主人家挡了灾。夜里,我把珍藏的鱼骨、项圈放进空狗窝,月光漏过苇席,照得项圈上的彩绳泛着冷光。
前日,带女儿重访故地,沙河早被驯成景观渠。汉白玉栏杆,截断了当年的漩涡,LED灯带在夜里照出人造星河。女儿指着石雕狗纪念碑问:"真有过这么神的狗?"碑文在阳光下泛着金漆的光,却照不见那个湿漉漉的黄昏——花狗眼里最后映着的,是随波远去的野玫瑰,还是我们哭皱的脸?
风过柳梢,恍惚听见熟悉的吠叫。河湾深处,三十年前的炊烟正在升起,铁锅里的鱼汤咕嘟着往事,七娃的裤管鼓成帆,花狗在霞光里追自己尾巴。那些被砂轮磨平的记忆棱角,此刻又扎得眼眶生疼。原来,有些伤痕不会结痂,只会长成通向往事的暗桥,桥那头,锁着永远鲜活的夏天。
离岸时,裤脚沾了泥,女儿笑我,像摸鱼的乡下娃。我望着规整的河道想:或许真正的河湾从未消失,它只是变成了倒影,在每个中年人的回望里荡漾。就像花狗化作的涟漪,终究在岁月长河里,圈住了最亮的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