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手机震动。微信群里的小红点蹦跳。
我蜷在床头划开屏幕。同学群里,张姐刚发了九宫格:东方明珠高塔下,她穿着米色风衣笑,颈间丝巾被风掀起角;同事群的王哥晒出儿子的录取通知,红底金字在阳光下发亮,他叼着烟,手指重重戳着屏幕打字;就连小区的广场舞群,王阿姨都发了新视频,红绸子在她腰间翻飞,脚边摆着新买的蓝牙音箱,闪着七彩灯。 手指停在屏幕上。指甲缝里还沾着昨天做小吃的面粉夹。忽然觉得胸口发闷——张姐的朋友圈永远在旅行,王哥的儿子永远名列前茅,王阿姨的生活永远热气腾腾。而我呢?每天围着孩子、家务打转,偶尔写几行字,像落在深海里的星,没半点回声。
厨房传来水壶的尖叫。我关掉手机,起身时撞翻了窗台上的多肉,叶片滚落桌沿,摔成两半。汁液渗出来,像一滴委屈的泪。
周末,我去小强家。他住顶楼,阳台种满了香草:薄荷、迷迭香、还有几盆开败的茉莉。阳光斜斜切进来,在他蓝布围裙上织出格子。
“尝尝新烤的红薯。”他把盘子推过来,指尖沾着黄糖。烤箱还在“叮”地响,热气里浮动着薯香。我咬了一口,软蜜味在舌尖漫开,忽然看见他手机屏幕亮着——是朋友圈里有人晒新买的包,鳄鱼皮纹路在灯光下泛着冷光。
小强却盯着窗台上的薄荷笑:“你看,这盆被蚜虫啃了叶,我掐了病枝,它又冒出新芽了。”他指尖捏住一片新叶,薄绿的脉络在阳光下透明,像能看见血液在里面流淌。我忽然想起,小强的朋友圈永远只有花草、手作,还有他给养老院老人送的围巾,毛线团堆在他妻子膝头,像一堆温柔的云。
“前几天遇见同学聚会,”他往茶杯里添热水,白雾漫过他眼角的细纹,“有人说我这些年没长进,别人都住上大别墅了。”他低头拨弄茶勺,瓷勺碰着杯沿,发出清响,“可我觉得,能守着这些花草,给喜欢的人烤点心,就挺好。” 阳光移了寸许,照见他围裙上的面粉,像落了一层月光。我忽然懂了,所谓平常心,或许就是像小强这样,不盯着别人的繁华,只看见自己窗台的花开。
入夏时,老家的老乡群突然热闹。有人提议搞线下聚会,消息刚发出,群里就炸了锅。
“我开特斯拉去接大家。”老张发了张车钥匙的照片,金属在灯光下泛着冷光。“还是我订酒店吧,四星的,别委屈了各位。”李哥紧接着发了定位,地标建筑在地图上闪着红点。我盯着消息框,手指悬在键盘上,半天打不出一个字——去年刚换的二手房,贷款还没还清,拿什么跟人比?
聚会那天,老张的特斯拉停在酒店门口,车身映着蓝天白云,亮得能照见人影。李哥穿着定制西装,袖口的袖扣是镶钻的,握手时硌得人生疼。席间,他们聊起生意上的合作,数字在酒杯间飞来飞去,我插不上话,只能低头啃排骨,酱汁滴在袖口,像块洗不掉的疤。
散场时,老张忽然拉住我:“听说你在写东西?”他递来一支烟,我摆摆手。他便自己点上,火星在暮色里明灭,“别听他们瞎吹,我那车是租的,生意也刚赔了本。”他吐了口烟,烟雾模糊了他的眼,“人啊,总爱把光鲜的一面翻出来晒,可谁心里没点破事呢?”
夜风卷着梧桐叶掠过地面。老张转身时,西装后襟沾着片枯叶,他没发现,依旧挺直了背,像个倔强的木偶。我忽然想起他在群里发的那些豪言壮语,原来背后藏着这么多褶皱。
梅雨季,窝在书房读《苏轼传》。读到“与谁同坐?明月、清风、我”,忽然放下书。
千年前的苏轼,被贬黄州,住破屋,耕薄田,却能在赤壁江头看“大江东去”,在承天寺夜步“如积水空明”。他与佛印禅师交好,两人常斗嘴:佛印说“见你是佛”,苏轼便笑“见你是牛粪”,回家跟苏小妹得意,却被点破“心中有什么,眼里便是什么”。
合上书。窗外的雨敲着玻璃,像敲着千年的时光。忽然想起老家的三伯,一辈子在田里劳作,腰弯得像张弓,却总说“别人的田种得再好,也是别人的,我只要把自己的地耕好,秋天多收几担粮,就够了”。他说话时,指间的旱烟明明灭灭,身后的稻田随风起伏,像一片绿色的海。
原来,古人与今人,在看待他人时,都藏着同样的智慧:不被他人的光芒晃花眼,也不被自己的影子困住心。就像苏轼看见佛印,看见的不是高低,而是自己的内心;就像三伯看见邻人的丰收,看见的不是嫉妒,而是土地的公平。
秋阳斜照时,去老张的茶室玩。他戒掉了烟酒,迷上了茶道。茶台上摆着粗陶茶具,壶身上有不规则的开片,像冬天的冰裂。
“这把壶跟了我十年,”他提起壶,茶汤在壶嘴悬成一滴,“当年觉得别人的壶都比我的好,换了无数把,最后才发现,最顺手的还是这把旧的。”他把茶递给我,热气漫过鼻尖,是淡淡的普洱香,“就像看人,总盯着别人的好,自己心里就长了刺;要是能想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刺就变成了花。”
我端起茶杯,看见茶汤里浮着一片茶叶,卷着边,却舒展自在。忽然想起微信群里的张姐,后来才知道,她出去旅游时,母亲刚去世,她只是想用行走冲淡悲伤;王哥晒儿子的录取通知,其实儿子刚经历了校园霸凌,他只是想给孩子一点鼓励。 原来,每个光鲜的背后,都藏着不为人知的褶皱;每个炫耀的瞬间,都可能是内心的慌张在作祟。就像老张的旧壶,就像小强的窗台,就像三伯的稻田,我们看见的,从来都只是他人的一角,却总以为那是全部。
深夜,推开窗。城市的灯火太亮,遮住了星光。但仔细看,仍能看见几颗微弱的星,在云隙里闪。 想起那天在养老院,小强给老人们织的围巾,有位奶奶拉着他的手说:“我闺女在国外,好几年没回来了。”小强便每天去陪她说话,给她梳头发,奶奶逢人就说:“这是我干儿子,织毛衣比谁都快。”他们的关系,像两棵并排的老树,根须在地下缠绕,枝叶在风里相惜。
又想起苏轼在黄州,与农夫野老为友,给他们治病、写诗,把日子过成了“一蓑烟雨任平生”。原来,真正的平常心,不是冷漠地看待他人,而是看见他人的光时,不妄自菲薄;看见他人的阴影时,不暗自得意。就像星子与尘埃,各有各的轨迹,却都在同一片天空下,彼此映照,又各自闪耀。
如今再看微信群里的消息,张姐发的旅行照,我会点赞说“风景真美”;王哥晒的录取通知,我会留言“孩子真棒”;王阿姨的广场舞视频,我会说“阿姨真精神”。不是虚伪,而是真心觉得,他人的美好,不该成为刺伤自己的剑,而该是照亮世界的灯。
合上电脑。案头的多肉又长出了新叶,小小的,肉肉的,在台灯下泛着微光。忽然明白,这世间的人,就像这多肉,有的开着艳丽的花,有的只长着朴素的叶,但每一株都有自己的生长节奏,每一片叶子都藏着自己的故事。
以平常心看待他人,不是看轻,而是看懂;不是疏离,而是理解。就像春风拂过千万朵花,不偏爱哪一朵的娇艳,也不忽视哪一朵的凋零,只是轻轻掠过,让每朵花都按自己的方式绽放。
或许,这就是生活的真相:我们终其一生,不是要追赶别人的脚步,而是要在看见他人的风景时,守住自己的初心。就像小强的窗台,老张的旧壶,三伯的稻田,还有苏轼的明月,它们都在告诉我们:当我们以平常心看待他人时,看见的不仅是别人的故事,更是自己内心的辽阔。
此刻,窗外的星子又亮了些。我知道,无论世界如何喧嚣,只要心里有一片宁静的海,便能在他人的风景里,看见自己的方向。这或许,就是平常心最美的模样——不执念于某朵花的绽放,不介怀某片叶的凋零,只是如春风般自在,轻轻吹过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