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末的风,裹着麦穗的清香漫过丘陵,蒲公英举着绒伞掠过柏油路,连刺槐,也忙着把雪色花串垂成帘幕。
清晨五点,洒水车碾过路面的声响混着扫帚的沙沙声,清洁工老李头,哼着跑调的梆子戏,塑料桶里的空瓶,随着步伐叮咚作响——这是劳动者们写给五月的第一行诗。
暮色中,山影如墨,尖顶山凹里的小学校,办公室仍亮着灯。窗台上的搪瓷缸裂了口,茶垢在缸沿结出岁月的茧,张玉滚批改作业时,低垂的眉梢,仍像二十年前初来那天般凝着专注。那时,马灯的光晕已化作LED的明亮,却照不淡他磨破的三十六双鞋,鞋面的补丁摞着补丁,像土地给跋涉者的勋章。
那年,雪后采访,他执意背蛇皮袋走结冰的山路。胶鞋底碾出的深窝,在雪地上连成线,呵出的白气,漫过冻红的鼻尖:“山里娃的路,总得有人先踩实。”镜片蒙着雾气,却映得见二十三个孩子走出大山的夜——他台历上的红圈,是比星光更暖的灯。当城市霓虹在玻璃幕墙流淌,总有人在更深的夜色里,用粉笔在黑板上凿出星光,让知识的种子在石缝里发芽。
烟田,在晨露里最先醒来。王老汉蹲在田埂上,指尖捏着舒展的烟叶,绒毛沾着水珠,像裹了层糖霜。身后的智能炕房,银灰发亮,年轻技术员正调试温控仪,鼻尖沾着机油,额头的汗滴进泥土,惊醒了打盹的蝼蛄。“前几年这会儿还在挑水呢。”老汉咧嘴笑,缺牙的齿缝漏出风,指向地头的机井。水泥井台新抹的砂浆还泛着潮气,管道在田垄间画出笔直的线。四月,干热风卷着沙粒,镇干部们背着水泵挨家转,白衬衫晒成浅灰,却在田头笑,说:“咱这烟叶喝的是山泉水,比城里的玫瑰金贵。”水珠从泵口滴落,碎成满地跳动的小太阳。
葡萄园里,妇女们的笑声惊飞麻雀。她们的手在藤蔓间翻飞,将竹架绑成绿色的网,网住即将膨大的青果。合作社的张建良,抱着旧资料走过,牛皮纸封面的“病虫害防治”褪成浅黄,边角卷着,像被无数次触摸的岁月。远处,西瓜棚泛着银白,薄膜下的瓜苗顶着新叶,像千万只攥紧的小拳头,要把土地里的希望举向天空。
工业园区的清晨,阳光穿过除尘塔,在地面投下几何阴影。摄影师老陈调整三脚架,镜头里的操作台泛着冷光,年轻操作员的指尖在键盘上跳舞,工装袖口磨得发亮,腕间机械表的滴答声应和着数据的流动。车间外的冬青围起花坛,月季花苞,半开未开,胭脂色的瓣尖沾着露水,像女工欲言又止的唇。很难想象,二十多年前这里是麦田,老陈记得第一次来,土路扬尘让镜头蒙灰,同行的咳嗽声混着机械轰鸣。如今,封闭式生产线如银龙蛰伏,巡检工人的皮靴踏在钢梯上,笃笃声,惊飞了歇在管道上的蝴蝶。
“拍这儿。”主任指着照片墙。泛黄的老照片里,初代工人扛着铁锹站在荒地上,背后塔吊刚竖起,笑容比阳光炽烈。新照片中,技术人员围在智能机器人旁,屏幕跳动的数据与窗外流云相映。荣誉墙上的铜牌,温润如旧,旁边褪色的奖状边缘毛糙,像劳动者磨出的指纹,刻着二十年光阴的重量。
五一前的周末,广场搭起舞台。老李头换了干净的蓝衬衫,帆布包磨得发亮,里面装着半瓶凉白开。当劳模代表上台时,台下蹲守的老汉挺直腰板,旱烟袋悬在膝头,烟灰落在洗得发白的裤管上——他认出屏幕里晃动的烟叶,正是自己掌心的纹路。后排穿工装的年轻人,攥着糖葫芦,糖衣在灯光下晶亮,像串起的小月亮,映得见,中控室熬夜时保安递来的那杯热茶,杯沿的“安全生产”字样早已模糊。 “劳动是什么?”主持人的声音掠过广场。老李头想起凌晨遇见的送奶工,自行车筐里的奶瓶叮咚碰撞;想起巷口炸油条的夫妻,面团在油锅里舒展成金黄的花;想起菜市场剁排骨的师傅,斧头起落的节奏合着鸟鸣。原来,劳动是千万个平凡的瞬间:是粉笔断在黑板上的轻响,是键盘敲出的代码,在屏幕流淌,是烟叶烘烤时,噼啪的私语,是扫帚划过地面的沙沙和唱。
暮色里有人起歌,跑调的旋律混着工具的声响,像五月的麦田在风里翻涌,像山脚下的河流,奔向远方。老李头起身时,瓶身叮咚,顺手捡起花坛边的纸屑。摄影师的镜头捕捉到这一幕:微驼的背影与渐亮的星空重叠,帆布包的补丁在暗夜里闪着微光——那是劳动者最朴素的落款,是岁月里永不褪色的印章。
当星子爬上树梢,当露水凝结在烟叶的绒毛,当厂房的灯光次第亮起,千万双手,仍在各自的答卷上书写。这些答案藏在孩子作业本的红勾里,嵌在麦穗饱满的纹路中,熔铸在钢铁齿轮的咬合处,是对土地的热吻,对明天的期许,是用茧子和汗水写下的、关于平凡的庄重誓言。
这便是五月的答卷,在晨光里起笔,于星光下收卷。字里行间流淌的,不是豪言壮语的排比,而是扫帚划过地面的沙沙声,是键盘轻响的韵律,是粉笔落下的簌簌——是千万个认真活着的身影,共同谱就的、关于奋斗与希望的长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