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的墙根下,至今还留着两道浅褐色的痕。
那是十年前的暮春,我蹲在青砖墙边,用手扒拉泥土,刘大姐攥着两茎三十公分高的绿苗,指尖沾着新泥:"这凌霄泼辣,沾着土就能活。"她说话时,鬓角的银发被风掀起,倒像是沾了几片未谢的梨花瓣。我接过幼苗,见茎秆上刚冒出两个芽苞,裹着层白茸茸的细毛,像婴儿攥紧的小拳头。
那时,我总觉得,世间草木里,凌霄最像母亲。朋友听说我痴爱此物,特意跑了三十里路,从乡下花圃挖来十多棵。
妻子蹲在阳台的花缸前,用小铲子细细筛土:"你说咱这花缸够深不?"她鬓角沾着草屑,眼睛却亮得像盛了春水。我往缸底垫碎瓦片,指尖被毛边硌了下:"得留些透气的缝,就像咱妈当年给咱们纳鞋底,总留着透气的针脚。"妻子忽然笑了,把幼苗扶正:"等它们爬满墙头,咱妈来串门时,准能摘两朵别在衣襟上。" 春去春又来,花缸里的藤蔓早攀过了二楼的护栏。某个初夏的清晨,我被一阵"嗡嗡"声吵醒。推窗望去,整面西墙已成了花的瀑布——上千朵凌霄开得正盛,红黄色的喇叭花,挨挨挤挤,花瓣边缘烫着圈金边,在晨露里泛着微光。最底下的几簇垂到窗台,像调皮的孩子,扒着窗沿往里瞧,花瓣上的纹路,细得像母亲掌心的掌纹,深一道,浅一道,藏着说不完的故事。
我下楼时,妻子正拿着喷壶给花浇水。水珠从叶片滚落,在晨光里碎成点点金箔。"你看这叶子,新长的嫩得能掐出水。"她指着藤蔓顶端的卷须,那儿蜷着,刚冒出来的鹅黄色新叶,边缘排着细密密的小锯齿,"老叶子,却绿得发乌,像咱妈洗了多年的粗布衫。"说话间,一只黄黑相间的蜜蜂嗡嗡,掠过她发梢,径直扎进花堆里,后腿的花粉篮,很快鼓成了小绒球。妻子忽然想起什么,从围裙兜里掏出个玻璃瓶:"昨儿收的蜂蜜,你给咱妈捎去?"瓶身映着凌霄花的影子,晃一晃,连蜂蜜都染上了暖融融的红。
凌霄的攀爬是极有意思的。你若细看,会发现每段藤蔓节上都生着小吸盘,初时,像刚破土的豆芽,顶个米粒大的圆头。有回我见一根藤蔓歪在竹架外,伸手想帮它扶正,指尖刚碰到吸盘,就听见"啵"的轻响——那圆头竟牢牢吸在砖墙上,像婴儿抓住大人的手指,任你怎么掰,它都不松手。妻子见状,笑出声:"别折腾它们,凌霄自有章法。你看那高枝上的花,不都是自己挣来的阳光?" 确实,低处的花总带着些羞怯,半掩在绿叶间,花瓣微微蜷着,像怕生的小姑娘;高处的却开得张扬,喇叭口直直对着天空,连花蕊都晒成了金红色。常有蝴蝶停在花尖上,翅膀一开一合,把红黄花影投在地上,碎成跳动的光斑。
最热闹的还是蜜蜂,从早到晚"嗡嗡"个不停,有时撞得花瓣乱颤,花粉便簌簌落下来,在阳光里织成金雨。邻居家的小孙女,曾趴在栅栏边看半晌,忽然扭头问她奶奶:"蜜蜂是不是在给花花唱歌呀?"奶奶笑着,戳她鼻尖:"傻丫头,那是在说'花蜜真甜'呢。"
某日午后,我坐在花廊下翻书,忽见母亲扶着栏杆,一步一步挪着,慢慢上来。她鬓角的白发又多了些,却在看见满墙凌霄时,眼睛忽然一亮:"这花倒像你小时候爬树,总想着往高里够。"她伸手轻触一朵花,花瓣便轻轻蹭过她掌心的老茧——那是经年累月洗衣做饭磨出的茧,此刻,却比花瓣还要温柔。"记得你三弟压断腿那年?"母亲忽然说,指尖划过叶片边缘的锯齿,"我蹲在医院走廊哭,掉多少眼泪,转头就看见窗台上一盆凌霄,断了根,藤还在往上爬。"她声音轻得像花瓣落地,"那会儿就想,孩子啊,总得自己学会攀援。"
暮色漫上来时,蜜蜂们仍在花间忙碌。它们钻进喇叭状的花筒,后腿蹬得花瓣直晃,不一会儿,又满载着花粉钻出来,翅膀上沾着的金粉,在渐暗的天光里一闪,一闪。我忽然想起杨万里的诗:"作蜜不忙采蜜忙,蜜成又带百花香。"原来这小小的生灵,早把辛劳酿成了甜,就像母亲,把岁月里的风雨,都藏进了鬓角的白发里。
秋风起时,凌霄的叶子渐渐变黄。那些曾紧紧吸附在墙上的吸盘,也随着藤蔓枯萎,变得脆硬。但你若细看,会发现每个吸盘脱落的地方,都留着浅褐色的圆印,像岁月盖下的邮戳。妻子总说,凌霄是最懂得报恩的花——春天借墙的力向上生长,夏天便用满墙繁花作回报。就像母亲,把一生的牵挂,都缠在子女身上,却从不说半句辛苦。
如今站在花廊下,看新抽的藤蔓,个个在砖墙上探寻方向,那些小小的吸盘正慢慢鼓起,准备迎接新的朝阳。忽然明白,凌霄的美,从来不在孤芳自赏,而在攀援时的执着,温柔。它借他人的肩膀向上,却把自己开成一片风景;就像母亲,用半生的操劳作支架,让子女的天空,开满永不凋零的花。
原来世间最动人的爱,从来不是惊涛骇浪,而是如凌霄般,在岁月的墙面上,默默留下一道道温柔的印记。那些攀援的藤蔓,那些绽放的花朵,那些忙碌的蜜蜂,都在诉说着同一个秘密:爱,是相互的依托,是彼此的成就,是在时光里慢慢长出的,永不褪色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