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小雪。
去年的今天,还是在医院里住院。
一大早,被医护人员带着,去做各种检查,拍各种片子。回到病房的时候,已经是九点多了。刚躺到病床上,就见两扇门被护士推开,一张急救床被推了进来。一位患者躺在上面,身上已经插上了管子,不停地发出痛苦地呻吟。后面,一位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女人挎着坤包,手里拎着一个大大的塑料袋,里面装了满满的各种用品,塑料袋的一个角儿已经破了,感觉马上就要裂开了。
几位护士和医生手脚麻利地为患者铺好床,几个人合力把患者小心翼翼地抬到了床上。马上有护士给患者一只手腕上套上了手环,然后开始了测体温,量血压,上吊瓶,打针。一番下来,药物很快起了作用,患者的呻吟声逐渐变小了,只是时不时地发出一阵阵叹气的声音。
同房间的患者早已经见怪不怪了。手脚利索的,还有陪护的亲属,大家伙你帮一下,我搭一把手,很快就把小媳妇儿袋子里带的东西帮着给归纳好,又找了一把椅子,让小媳妇儿坐下了。
三床一位陪护的中年女人问小媳妇儿:这是怎么了?
小媳妇儿没好气地说:自己走路不小心踩到了一块冰碴上滑倒了,然后就骨折了。
中年女人问:严重吗?小媳妇儿边掏出手机看着,边低着头说:还没检查呢。
大家伙儿跟着感叹了几句,就不再吱声了,小媳妇儿也不说话,低着头用她那涂抹了血红色指甲油的手指头开始划拉起了手机。
过了二十来分钟,护士进来了,大声喊道:五床的家属,现在跟我推着患者去拍片。
大家赶紧站起来,纷纷让道。有的搬椅子,有的把旁边的床往两边推一推,给这位小媳妇儿老公的床让个地方出来。护士就和小媳妇儿一起,把患者的床连带着人一起推出了病房做检查去了。
走了后,那位刚才和小媳妇儿唠嗑的中年女人啧啧道:这小媳妇儿长得聪俊!有的女家属附和着,然后就各忙各的了。
到了午饭的时间,医院食堂里的小推车咯吱咯吱地响起来了,一个拖着长音的师傅高声喊着:订饭的过来打饭喽。陪护的家属们马上就起身,拿着各种餐具,有不锈钢的饭盒,有塑料的饭盒,有托盘的那种,还有的拿着市场上卖的一次性纸质餐盒,纷纷地走了出去。有的没有订医院食堂饭菜的,就开始用手机在网上订着外卖。这段时间,是病房里最热闹的时候。能起身走路的患者在家属的搀扶下,或者坐了起来伸伸腰板,扭扭头,或者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到卫生间去方便,或者溜达着走出病房,到远处楼梯口那边,瞅着四下没人,赶忙从病号服的兜里掏出烟,狠狠地吸上几口。
医院里本来是严禁吸烟的。平时的时候,无论是医院的领导,还是打扫卫生的保洁人员,看到患者偷摸抽烟,领导会对保洁人员罚款,扣工资;保洁人员自然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时不时地走到楼梯口那种地方检查有没有抽烟的,一旦发现,就会肝火上来,大声训斥一番。那些烟鬼们本来也心虚,被呵斥得溜溜的,赶紧点头哈腰地掐灭了香烟。但中午吃饭的间隙,或者是晚上饭后的时候,那些患者和陪护的家属们,就会不约而同地来到这里美美地吸上两口,解解烟瘾。而这时候,院方也好,保洁人员也罢,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忽视。领导们呆在办公室里喝茶,或者眯上一会儿;保洁人员也不在这个时间去检查。大家彼此之间形成了一种默契。那楼梯口的窗户外边,永远放着一个盛着水的罐头瓶子,也有的是饮料瓶子,专供这些烟鬼们放烟蒂的。有的是患者家属放在那里的,有的是保洁人员放的,总不能让这些家伙们随地乱扔烟头或者扔在窗外吧!曾经见过一个九十二岁的老太太,每天中午吃完饭,或者晚上临睡前,由儿子推着轮椅来到楼梯口,对着敞开的窗户,一口气抽完三根烟,笑眯眯地再被儿子推回病房,那表情,看起来非常的心满意足。
话说这位出去做检查的夫妻俩,到了十二点多才被推回来。大家伙又是一阵忙活,帮着给病床复位。这时候,病床上的男人感觉明显好多了,也不叫了,进屋后就要喝水。小媳妇儿皱着眉头给递上了一瓶打开了的矿泉水;然后问道:你饿不饿?想不想吃饭?男人眼皮子也不抬,说了声不饿。小媳妇儿就不再出声了。又过了一会儿,男人说要撒尿。小媳妇儿说,喝完就撒尿,能不能不喝水!这小媳妇儿明显的准备不足,忘记了老公不能起身下地,没有准备尿壶。旁边一位陪床的老爷们随手拿起一个大的饮料瓶子递给了小媳妇儿,说:叫你老头儿就先用这个吧,回头你去一楼的超市里买个尿壶。小媳妇儿不好意思地接过了饮料瓶子,随口说了句谢谢。然后就伸手给了她老公。男人睁开眼睛,看着她说:我都这样了,怎么能拿得住。小媳妇儿气哼哼地说,你手又没折,怎么就拿不了!男人不吭声了,自己拿着饮料瓶子,伸进了被窝里,刚一脱裤子,可能是碰到了骨折的腿,立马“嗷”的一声叫了起来。四床陪护的大爷有点看不下去了,对小媳妇儿说:孩子,他自己拿不了,容易碰到神经,还得你帮忙啊。小媳妇儿气鼓鼓地从男人手里一把夺过饮料瓶子,扯起男人的被子,低着头,把男人的家把什给塞进了瓶口。一会儿工夫,接了满满一大瓶子的尿液拿了出来。小媳妇儿厌恶地捂着嘴,走向了卫生间。
呆了一天,大家伙儿彼此熟悉了,知道小媳妇儿叫小翠儿,男人叫大强,两口子从乡下出来,在城里打工;小翠儿先是在一家服装厂上班,天天加班,感觉太累了,就不干了。呆在家里,没事儿上上网,卖点乡下的土特产,但买者寥寥,也赚不了几个钱;大强在一家私企打工,做拔丝的工作,一个月下来算上加班费啥的,四千多块钱。两口子在市郊租了一个五十来平的房子,刨去房租水电吃饭啥的,一个月也就剩了两千块钱不到,好在还没有孩子,日子也算过得去。
这大强子自己不是在工作日和工作时间受的伤,自然没有工伤保险。单位车间的主任来看了看,给了二千块钱,算是慰问金吧,然后就走了。两口子也没啥话说,毕竟事情的发生与单位没有一毛钱关系。
大强子住院后,老爹老妈要从农村赶来看看,小翠儿烦躁地说,来了也帮不了什么,还不如不来。老爹老妈听了,没说啥,只是让在外地打工的闺女代着给小翠儿的手机里转了两千元钱,这也是老两口大半年的辛苦钱了。大强的妹妹也给小翠转来了两千,这就四千块钱了。小翠儿心里尽管有点小小的失望,但也没啥说的,毕竟她也知道两位老人没有工作只指望着几分薄地里产的素菜的确也卖不出几个钱来。
打了三天消炎用的吊瓶,大强骨折那条腿逐渐消肿了,医生们开始研究起了治疗的方案。
隔天后的早晨,在病房主任领着医生们挨个病房转了一圈,然后护士长又领着护士们挨个病房转了一圈后,大强的值班医生拿着一堆单子走进了病房,站在大强子的病床前,开始谈起了手术的方案。房间里的人都静静地听着。前面是一大堆的专业术语,大家伙听的都是五迷三道的。小翠儿忍不住了,打断了医生的话:医生,你先告诉我们,他这条腿治疗好得花多少钱?
医生被小翠儿打断了讲话有点不高兴,转过身子,看着小翠儿说:你老公的手术下来,估计在五万块钱左右,医保可以报销百分之八十五,个人承担一万左右就够了。
啊?!小翠大呼起来:我俩出来打工,没有医保啊!医生问:那新农合呢?小翠丧气地说:也没办。医生皱了皱眉头:那就只能自己全部承担了。说完,看着小翠儿。
小翠儿的表情要哭了的样子:我上哪儿拿这些钱啊!医生转身又看了看大强子,大强子闭着眼,一声不吭。
医生摊开了双手:就这样,好吧,你们家属想想办法,尽快手术,时间长了,影响手术效果,搞不好会留下后遗症。说罢,医生转身走出了病房。
大家伙都不吭声,有的看着手机,有的忙着伺候患者,有的抬头看着窗外,有的看着小翠儿两口子,木然的样子。
小翠儿坐在大强病床旁边的椅子上,头趴在大强的的被子上,半晌也不说话。许久,抬起了头,问道:你家啥情况,你知道;我家啥情况,你也知道;咱俩有几毛钱,你也知道。你说说,这病咋治?哪来钱治?!
三床那位陪护的老大姐忍不住插嘴道:该治还得治呀,年纪轻轻的,一旦落下了后遗症,影响的可就是一辈子哟!
小翠斜了那位大姐一眼:治治治,上哪儿弄钱治!那女人又忍不住插话说,你们农村家里没有房子吗? 卖了治呗。小翠儿一听,火气更大了:结婚就和他住在他爸妈的房子里,几十年的破房子了,卖给谁?谁稀罕要!
这一说,那女人也不吱声了,房间里又沉默了下来。
一连过了两天,期间,医生来了好几次,催促着小翠儿尽快交钱,及时安排手术,小翠儿也不说啥,就说没钱。大强子也始终不说一句话,就像个哑巴似的。医生摇着头,很是无奈。
晚上,大家伙儿吃完饭,洗漱完毕,开始休息了,房间里静悄悄的。小翠儿先是走了出去,打了一个电话,半个小时左右回来了。她和大强悄声嘀咕着:咱不在这里做手术了,回农村吧,听说邻村有个老中医,接骨的水平挺高,咱们回去让他给治治,花不了几个钱。
大强叹了一口气,只说了一句话:随你。就再也不吭声了。
第二天早晨,我的值班医生叫我,照例是去做各种检查,拍各种片子。折腾了好一阵子,气喘吁吁地回到病房,躺下,一抬头,发现五床的大强子不在,小翠儿也不在,以为是出去做检查,或者是两人凑到了钱,做手术去了,心里不禁为大强感到高兴。结果,三床的女人像是知道我的心思似的,开口说道:你走了以后,五床的大强和小翠儿两口子收拾收拾东西走了,不在这里手术,会农村老家了,大强的朋友帮忙给出了一台车拉走了。我问:医生知道?那女人道:还没给医生打招呼,等过几天小翠回来办理出院手续。
正说着,那位负责大强的值班医生走了进来,看着五病床空着,一愣。大家伙就七嘴八舌地说,走了,走了,一早就走了,不治了,没钱治。医生面无表情,回头告诉跟在身后的护士:把五床的费用算到今天吧,再别收了,能退的药给退了,给省点钱。然后就走了。
从此,就没了小翠儿和大强的消息,也不知道那邻村的老中医,是否能治好大强的腿,也不知道大强和小翠儿是否又回到了城里继续打工。
其实,这样的故事,每天都在身边上演着。有的是你我知道的,有的是你我不知道的。
走在大街上,寒风起,突然间感觉到,今年的冬天,格外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