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后的今天,我还能清晰地回想起初次见到王震山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那天很是炎热,气温直逼28摄氏度,是滨城入夏以来最热的一天。尽管如此,我还是没有打开客厅的空调。我并不是心疼那几个电费钱,而是更愿意享受自然风。我想,那天午后听到争吵声下楼看光景的人肯定和我一样,都开着南北的窗户,让穿堂风吹进来添加一丝凉意。
具体时间和经过我至今还记得比较清楚,那是我人生当中第一次拉架,而且是为小区里最硬气的两个男人之间拉架。时间到了下午三点来钟,正在安静看书的我听到外面传来一阵争吵声。声音越来越激烈,以至于很多人从开着的窗户里伸出头来张望。这其中当然少不了我这样一位新来的住户,也算是好事之人。
仔细听听,四下看看,原来是在不远处小区里的小广场上,有几位业主与物业管理人员发生了争执。
当时的小区刚建成不久,好多人家在忙于装修。这其中有几户人家,要给自己的阳台进行封闭,找来了施工队,但物业不同意,说只可以使用他们指定的施工队才可以。双方为此发生了口角,有的住户与物业人员发生了撕扯。
眼看事态处于不可控之际,从我所在的一单元里走出来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他赤裸着上身,露出黑黝黝壮实实的身子,两只粗大的胳膊,孔武有力;他的头发是卷卷毛的(后来得知,那是自然的,不是刻意烫成那样);他的上唇留有一条浓黑的胡子,显然经过精心的修饰;他的下身穿着黄色的大裤衩,腿上的汗毛黑得发亮,而他的脚上,趿拉着一双红色的拖鞋。
只见他不急不慢地迈着四方步,来到撕扯中的人员面前,用低沉的嗓音吼了一句:“吵什么!””
尽管这声音不高,但音域宽广浑厚,穿透力强,宛如一个低音炮,刹那间,双方人员竟然同时松开了手。
物业人员见是王震山来了,赶紧笑嘻嘻地趋步上前,点头哈腰的说:“王大哥来啦? 惊扰到大哥休息了,抱歉抱歉!”
那几个争吵中的业主看见王震山出来了,也抢着过去抱怨,说自己聘请施工队安装门窗,物业就是不同意。
王震山瞥了几位业主一眼,转过头,皱着眉,对物业的人说:“你能保证以后业主们都用你们指定的施工队吗?你们的质量敢打包票吗?”
物业的一时语塞,不知该怎么回答王震山的问话。谁敢做这个保证?
王震山盯着物业人员的眼睛,不紧不慢地说:“物业是为业主服务的,不是请你们来发号施令的,我们业主更换自己的门窗,颜色规格都按照你们要求的来了,施工队为什么就要用你们指定的?这之间有没有什么猫腻?”
在场的居民听了,齐声说好!王大哥说得对!
物业的显然知道王震山是个不能得罪的人,不敢顶嘴,吭哧了半天,也没找到特别的理由,只好说回去请示领导。王震山挥了挥手说:“你现在就回去请示,我们在这里等着。”
过了十分钟不到,物业经理一溜小跑下来了,点头哈腰,笑嘻嘻地对王震山和大家伙儿说,尊重业主们的意见,安全第一,安全第一。
这事儿就这么解决了,物业不再管业主们更换门窗的事了。王震山在业主们心中一下子树立起了威望。
小区居民中有不认识王震山的,就问,这光着膀子的家伙是干嘛的?物业怎么那么听他的?有人神秘地说,他好像是黑道上的;也有人说,不对,他是练武的,旁边马上就有人接茬说,对对对,他是武术家协会的,是什么门派的掌门人啥的。如此等等,不管到底是做啥的,但众人都知道了,这王震山是个厉害角色,从物业人员对他的态度就能看得出来。从此,小区里的麻烦事少了许多。有点事儿,大家伙儿就说,请王大哥出来给评评理。而他呢,经常会摆摆手说,找业主委员会,让他们和物业谈谈,貌似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但熟悉他的邻居都知道,他私下里见到物业的,经常会提出一些合理化的建议,帮着小区居民做了很多的事情。
别看小区里的居民都挺尊敬王震山的,但有一个绰号叫“二彪子”的特别不服气。他是坐地户,早年间据说进了几次局子,社区的街道的,都拿他没办法,很是头疼。有一次不知为什么发火了,二彪子一路飞奔着到了社区办公室要找社区书记算账。社区书记是个女的,听说这家伙又来找仗打了,吓得赶紧一溜烟跑出了社区办公室,到了附近的派出所躲着。这家伙闯进社区办公室后,照着办公桌一顿哐哐拍桌子,吓得大家伙儿都不敢吭声。等他发完火,气消了,大摇大摆地摔门而去。
就这么一个暴脾气的家伙,他一直以为自己在小区里也是说一不二,没人敢惹。但有一次喝大了,在小区里遇见了外出散步回家的王震山,他仗着酒劲,就想挑衅挑衅,立立老大的威风。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话不投机,二彪子就摆开了阵势,要和王震山决个高低。那王震山岂是个孬种,也立刻马步对阵。
眼看着双方马上就要开打,站在人群中围观的我突然急了,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一把抱住王震山的肩膀说,王先生,消消气,都是前后楼的邻居,大可不必。王震山一愣,看了看我,突然收回了架势,对着二彪子说:“算了,看在邻居的面上,不跟你一般见识。” 说罢,也不再搭理我,自顾自上了楼。旁边那些看眼的,有的觉得有点遗憾,他们一直想知道这王震山的武功到底有多厉害,如今没想到被我给劝了回去;但更多的邻居觉得挺好,都是邻里邻居的,有啥解不开的矛盾;还有的对我伸出了大拇指,说:“老弟行,有胆量。”
说老实话,我至今也没搞明白,两个高手对决,我一个文弱书生怎么就有那么大的胆量去拉架呢?!
第二天下班,下了公交车往小区里走,不远处,发现王震山慢悠悠地走在前面。我便有意识地放慢了脚步。说实话,我对武林人士一向是尊敬有加,但又敬而远之,唯恐稍有不慎,得罪了人家,咱这小胳膊小腿儿的,岂是人家对手。
谁知这王震山仿佛后脑门长了一双火眼金睛似的,转过身来看着我,停下了脚步。
我心想,莫非这家伙对我对我昨天拉架一事耿耿于怀,抹了他的面子,要找我算账不成?
既然他已经看到我了,并且等在原地,我也只能硬着头皮走过去。
走过近处,王震山先开口了:“老弟下班了?”
我略有紧张地说:“是”。
然后就见到王震山还是迈着不紧不慢的的步子,边走边说:“这个岁数了,还上班,真累人啊。”
“嗯嗯”。我附和着。
“有时间去我那里喝茶,我在附近的山上有一处练武的地方,教一些徒弟,老弟有时间过去参观参观。”
“有时间一定去看看”。这边说完,王震山已经到了家门口,他冲我笑了笑,点了点头上楼。
我长吁了一口气,看王震山的态度,似乎并没有对我有啥恶意,言语间倒是多了一份平和。
而那个二彪子,在小区看到我的时候,也会微微点一点头,算是打了招呼。小区里这两大名人之间从此再未发生过矛盾,小区里也平静了许多。
后来出差去外地一段时间,回到小区的时候,碰巧遇见了王震山的媳妇儿,尽管比我还小,但我一直尊称她为嫂子。我说:“嫂子,老王大哥最近挺好?好久没见他了。”
话刚说完,就见到嫂子眼圈红了。我心里一阵发紧,立马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嫂子幽幽地说:“俺家老王已经走了。”
我明白走的意思。但没有想到,身体那么结实的一个人,不抽烟不喝酒的,怎么会说走就走呢?
正要开口询问,嫂子黯然地说:“心梗。”
我顿时明白了。想说点什么,却又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好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嫂子上楼前,突然停下脚步,对我说:“俺家老王说,你人真好!”
我一愣:“这话咋讲?”
“老王说,他没读过几年书,长那么大从来没有人称呼他为王先生。你喊他王先生,他高兴了好一阵子,觉得自己挺有学问似的。”
我赶紧说:“老王大哥会武术,还是个掌门人,手底下管理着那么多徒弟,当然也是一门学问,还是一门大学问呢!”
嫂子点了点头,勉强挤出一丝微笑,说:“都有你的觉悟就好了。”
我此时算是明白了。他那天本来是想狠狠教训一下那个二彪子的,听到我喊他王先生,顿时愣住了,再也下不了手。他后来和媳妇儿说,作为一个先生,怎么能和人家打架呢!
这“王先生”的称呼后来传到了他那些徒弟们的耳朵里,以前称呼王震山为师傅的,都纷纷改了口,一起叫他王先生,王震山很是受用,性情间也多了一些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