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寻

梅花，一枚枚零落的梅花，印在残雪上，好像镶嵌着不明时代的铭文。她们又如粉红色的涂鸦，在水泥和石板地面上抹着霞一样的胭脂。在这残雪覆盖着的，落梅点缀着的地面上，响起了屑屑索索很是匆忙的脚步声和零零碎碎的冰晶粉碎的残响。当然还有水花飞溅的余音。这是一个落雪的夜晚，该感谢这街道两旁种着的梅花，给了这凌厉的吹拂着的风以暖意。我感到不那么冷了，也许。

山阴市的冬天自是持续落雪的。这仿佛成了一个传统，未会有一年停止过。是的，这是极普通的冬天的一夜，隐约的星斗在天空中伴着那一轮被带云切割的寒月，发出麻雀鸣叫一般动听的声音。高远缥缈的太虚下边是长明着灯光的人间。明亮的五颜六色将喧闹悉数吸收了，我感到很宁静，很宁静。街道上走着许多人，他们都撑着伞，同风一并徐徐。然而寂寥陡生，在凛冽的带着暖意的夜里。

在这一个夜里发生了一件小事。

宇宙，黑魆魆的整个，下边是明亮的映着光的世界。雪簌簌而下，状若啜泣，音似悲鸣。街道四方都站满了人，你一言，我一语地闲谈。其间一个身影在黑暗中动摇，拂动着寒冷的空气。

那身影裹着一层素色棉衣，衬托着这白净的世界。他晶莹剔透，魂灵般的，仿佛天亮就要蒸发融化的。在凝结的时间里，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路灯大体是燃着的，炭火一样的光披在行人的伞上。和那身影又长又虚无的影子一并斑驳，荡出混乱的变态着的剪影。

风确乎在咆哮，像奔腾着的激流。“哗哗”声扑面而来，梅的暗香也悄悄袭击我的鼻孔。那身影逆着风，在马路上奔袭，不时压碎镜子一般的残雪，某刻溅起跳跃的水花。他的步伐是多么轻盈啊，好似踏着祥云，乘奔御风。

遥望着他，我好像忘记了我身在何处。遥忘了白的世界，进入了一个透明的世界。啊！我童年时是不是同他一样也在街道上面跑！如果回答否的话，那必定是一个诳，一个谎言吧。我想起我曾在雪地里奔跑。大大地喘着气。一不留神，没有瞥见前面的一个石子，我摔倒在雪地里，血和雪交融在一起，刺激着我的神经，四面八方爆出小伙伴们的嘲笑声。在这以后我大病了一场。我在路上奔跑过许多次，却只有一次是跌倒的，在这雪地里——我多么担心他会跌倒啊！他如此强健却不是弱不禁风，我却感到他一旦跌倒就将不复存在。

豌豆般大小的雪球从天而降。撞击雨伞后便成了一堆厚厚的香砂。他更疾了，像欲求刺穿这无边的黑夜般向前行进着。他短短的密集的头发上也染上了几分雪白，好像他是一位鬓发银灰的老人了。老人，我印象最深刻的老人是我的爷爷。他有着稀疏的银白色头发，总是在和蔼地笑着。我感到他的笑的微风了，和他吐出的的烟雾所带来的气息。他对我很好，总是给我打五百块钱的红包，然而他已仙逝六周年了。

雪下得越来越紧了，他简直要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我不由得吐出一阵悠长的太息。六年以前我的爷爷就是如此含着笑，抽着一包红双喜，用塑料袋提着四个苹果走出了我的房门，于是便消失在我的视线里再也没回来过。

雪被在梅花上，上面好似覆盖一层厚厚的棉絮。他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素练一般的宇宙中有几只鸟掠过，划开了沉寂的天空。混沌一般的天空包裹着充盈着生气的大地。然而这生气于我却是虚无，因为这冷暖交织的感觉已经不得不教我忘却时间和空间的界限了。时空混杂在一起，像蛋清混着蛋黄，这也让我联想起逃去了的秋天的阳光，比现在的暖意更使我陶醉。

鸟飞绝了，一架飞机驶过，发出噪声。我的思绪被拉回了现在，一种追寻攫住了我。我下意识地向前走。我倒要看看这追寻到底是什么。

走在梅树密布的街道上，我感觉我在森林里走。一切未知，一切漠然，一切苍凉。我远远看见几个人影在残雪上掷雪球，雪落在地上，代作为了雪屑和雪水。那雪水自然是污的，让我脑中不断回闪起山阴市在雨季里的许许多多。雨季，人是照样地多，很热闹是吗？不错的，因为在潮湿之中，人们照样要工作啊！所谓“不劳动者不得食”，恰如是分地说明了这个道理。

我打雪仗的孩子们近了，我看见他们年轻的模样了。我在他们这个年纪，是和他们一样的，并无烦恼，并无憧憬。有的，只是如平原一般一望无际的快乐。已然荒芜了的小菜园，生着莽莽榛榛的野草。在其间跳跃着梦的精灵，他们在此间愉快地繁衍，如同一阵欢乐的追寻。有一群人，同心同德地嬉戏着。这是快乐的追寻。

呵呵！

我不禁欣慰地大笑。我的笑音流逸在空气中，或在天上翔舞，或于地间彷徨，踏碎了几抹残雪。

我继续向前走着，感到我循蹈了多年的大道从未如此清晰。梅花落光了，不再灼灼，连零星点缀着的都融化了。街上的路灯也不再长明，鬼魂似的一闪一闪，又如眨着眼。大地是黑与白的混合物。月亮向西移去，啼叫着敲了几次钟点。

没有什么可以追寻的了，因为夜已将尽了。白色的身影，雪中的行人，掷雪球的孩子们都将消失了。我的快慰也将消失了，但我并不难过。

——不应该去追寻虚无缥缈的东西。

顿时，我感到过去与未来，天与地，可知与不可知，都无比虚妄且缈远了。

我将银白的世界包在了后面。前面正迎来黎明的曙光。

春天到来的迅息使我沉醉。

让我们聆听春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