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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志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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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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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河之上

睡梦,一个沉沉的睡梦。我坐一辆列车,列车发出“况且况且”的巨大声响。回忆便在在枕木之下被火车碾成了碎片。然而我在这些碎片之中看出了一个完整的故事,仿佛一颗明亮的水晶,其中浮现着斑驳陆离的幻灯片。这里的画面有一片清澈的浩渺的水,有一个萧索的孤村,还有一片火红的桃林和跳动着的游鱼。

南河水静静流淌,他将南河村化作一片一片。这里的屋宇整饬地排列,莫不如这河上的居民们一般,守序而勤劳。这里的庄稼长得不算茂盛,杂草倒密密麻麻地生长,于是村民们都以捕鱼为业。这里的鱼数量很多,也不算有智慧,他们只会在静静的南河水中慢慢地唼喋,看到一条细枝般大小的饵虫便会死死地咬住钩不放嘴。于是这里便养成一种别样的习俗,世世代代不曾改变。纵使行商、读书的村民也总保持着捕鱼的习惯,这里便是一片特殊而普通的乡土,人们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像守着一盏精神的明灯。

老何一家是居住在南河村的颇受人们敬重的宗族,人们颇为赏识这一家的淳朴勤劳和聪明能干。要展开讲,不妨先从这一家的故事说起。

老何是渡口摆渡船的,但这非但不是他的主业,反倒成了他的累赘。这不能给他可观的生计,他一天网捕可达四百余条大鱼,这出类拔萃的捕鱼能力,使老何在村中得到“捕鱼达人”的威望。老何的一生颇为顺利,他少年时便在私塾中熟读四书五经,略懂古今之变、儒家道义。然而也不愿乘青云直上,只愿与这村这河这老家共度余生,于是他便放下读书人的长衫,接过了他父亲留下的渔网。

本来老何的一生是可以安静平和地过去,如同这静静流淌的南河一般,纵有鱼唼喋也是少许,纵有秋虫松声也是少许,总不至急转直下,失魂落魄。然而意外却还真的发生了,老何傻了眼,这也是现实给他一个意外沉重的打击。

何三是老何的独子,但他们根本是两样的人。老何精明能干,然而何三是个什么白痴!他看起来呆呆傻傻,只知昏睡,对什么都不感兴趣。老何没有办法,送他去私塾,然而却把私塾先生气出一身病来。私塾先生恶狠狠地告诉老何,不要再把何三送到他那里去了,爱莫能助!老何从一个意气风发的青年陷入困顿,他苦闷极了,这是他的中年危机,更是家族的苦恼。

哎,我以后要怎么续家族的香火啊!老何苦恼地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想,他心情无法平复,捕鱼也受影响,捕鱼量从一天四百多条锐减为两百多条,几乎为之前的一半。有时,你可以远远看见老何家亮着烛火,他不是在做账,也不是在读书,纯然只是在看着自己的影子,感慨自己和孩子的命运。有时烛火熄了,在清冷的月光下你可以看见老何在散步,他的清影和杂草的幻影斑驳在一起,交织成乡村中的一处诡异的画面。

何三呢,只凝视着月亮。有时白云将月亮遮住,他仍然死死盯着,不知道眼中有什么风景。

星星在天空中唱着悠久的歌谣,风呼呼地吹,吹过地久天长的岁月。云相聚又分散,星不断地眨明亮的眸子。雨从天空坠落。一片苍茫的远景,远处渺茫的青山,在睡梦中变着颜色,云端无穷遥远的灯塔,也在河的尽头不断闪着令人费解的灯光。那是岁月,岁月留下痕迹,也改变了人世间的许许多多,他将存在变为虚无,又将虚无变成存在,他将彩色变为苍凉的白色,又将苍凉的白色渲染成生机勃勃的白色。时间像彩虹一般延伸着,向着没有尽头的海洋流去。太阳光撒下来,穿过梦幻一般清澈通透的南河水。南河水在这时光的照耀下,便多了一丝神秘的意味。

十年,才十年,却是悠久的十年,时间的威力胜过沧海桑田。南河村的屋舍多了起来,你走进村一看,弥望的便是鳞次栉比的土木建筑,充满时光的苍老气息,而更多的则是新建的房子,他们更加彰显主人的尊贵地位。风静静地吹着,吹来许多新人,也拂去许多旧人。老何的妻子就在一个无星的月夜中悄然逝去了。老何流下星河一般的悲伤眼泪,祭奠他这命运多舛的老友。他的尸骸在黑夜里颤抖,黄土将她婀娜的胴体淹没了,她不能够再在世界发出声音,这是一条无限延伸的悲哀之河,在老何的心中刻下一道清晰可见的伤痕。从此,老何孤独的心更加孤独了,他形单影只。只能在流水中看着那充满生机的默默流动的鱼,产生一段连绵不绝的遐想。水从他的脚底流过,这种既清凉又温暖的感觉使他想起了他的爱侣,他不禁泪潸潸。有时他捧起一把水,向空气中投掷,水在半空中显示出一段奇特而美丽的曲线。而这种美丽又激活了彩虹,透明的空气变得五光十色,仿佛和南河水一般美丽而娟秀。然而,所有美丽都将归于虚无,这种虚妄而短暂的美丽落入水中,激起一阵浪花,于是便同泡沫一并逝去了。老何向水中抓入,他没有抓鱼,而是在抓取那瞬间的美丽,这种稍纵即逝的芳华使他想起了爱情,他的永恒的爱情,他的永隔在阴阳两界的爱情。没有用,他的手在水中没有握住什么。有的,只是一把清凉的水。有的也只是虚无。所有美丽都是虚无,只有死神是永生的。老何茫然了,整个南河好像都在为他低声哭泣。但是他知道,他是孤独的,这不过是鱼的唼喋。

挚爱死去后,老何的意志更加消沉,感到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他最引以为傲的拿手好戏——捕鱼,如今也不再能够使人称道。然而不论命运怎样对待这个可怜的男人,他都不会退缩,不会放弃,因为他是勇敢的,然而这种命运的压迫也并非没有在他身上留下负面影响。他变得迷信鬼神,开始求神拜佛。

一个繁星闪耀的子夜,老何正在摇曳着的烛光下研究《末法时代启示录》。他一目十行地扫过这本发黄发脆,还有股怪味的旧书,突然他的眼睛里闪着一股光芒。他发现了一段族谱,这不就是他的家谱吗?他兴奋得快要跳了起来,他如饥似渴地窥探着他们家族的命运,他终于知晓了他悲哀命运的原因。月光如水,泼得满地都是,满地都是霜白,满地都是白银。桂花香气扑鼻,十里蔓延。他却无暇顾及,只在摇摇晃晃的烛火下思索如何逆天改命。是的,我老何不能再受制于命运了。

老何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何三的名字改为“河三”。这是去除家族诅咒的最重要的手段。南河何家,世世代代捕鱼为生,然后古书记载这个家族将会诞生一个傻子,只有将“何”氏改为“河”氏,方能化解这个家族今后将会受到的更多厄运。老何狠下心来,将这个家族千百年来的桎梏解除了。

老何做的第二件事,就是举行祭天仪式。老何在祖坟前杀死了五十条鱼,让鱼的血浸透祖先的墓碣,顿时天雷大作,滚滚而来,大雨也倾盆地下起来了。老何知道,他是成功了,于是满意地笑了起来。

时光随太阳不断流转着,影子被拉长又缩短,树木的面貌也一枯一荣地变。河三慢慢地长大了,他变得壮壮的,高高的,像一株结实的树干。他的眼中充满了光亮,仿佛夜空中一盏明亮的星星似的,洞悉着宇宙最隐私的奥秘。河三的身手了得,是捕鱼和泅水的高手。他在水中遨游,仿佛一条灵活的金鱼,可以躲避一切障碍,仅仅在自由的海中飞翔。他捕鱼也超过他的父亲。他一天的劳动,可达到他父亲最鼎盛时期的辉煌战绩——一天四百余条。时间如同静静流淌着的南河水,在细细诉说着光阴的故事。春天,万物复苏的春天,生灵麇集的春天,春天唤醒了漆黑的潭水,使它再次变得清晰透澈。春风拂过桃花,送来缕缕清香,是桃花盛开的季节。桃花鲜艳辉煌,桃花温婉可人,桃花爱情激荡。桃花下,一个少女凄美的影子,在春风下窸窸窣窣地晃动着。

岁月它带走光阴的故事,改变了南河村。何家也遭遇了巨大的变故,老何突然在一个春风沉醉的夜晚溘然长逝。那是一个悲哀的晚上,他的鲜血淋漓,恣意飞溅,如泉涌,止都止不住,于是河三叫来了南河村最负盛名的江湖医师。王医师一看这情况,被吓了一大跳,失望地喘气,然后摇了摇头,用凝重的语音告诉河三,没有救了,早点埋了吧。河三陷入了失望的谷底,绝望像魔鬼的利爪一般攫住了他。河三感到全身无力,精神恍惚,视线模糊,全身酸痛,于是大哭了一场。命运的雨落在南河村所傍依的那座高山上,落在一座又一座鳞次栉比的屋舍的屋檐上,落在猪栏,落在鸡笼上,落在南河村久经风雨的黄土地上,当然,也落在静静流淌的南河上。命运的雨滴落在南河,泛起一阵又一阵的涟漪。河三厚葬了老何,他坐在野地里望着遥远的星星和绮丽的月亮,想象着一段又一段父辈的神话。夜已深了,他还是在沉思,还是难以入眠。这是一个令他终生难忘的夜晚。他失去了父亲,失去了最最亲近的人。现在,我将孤独地走我的道路了,河三喃喃道,一会儿,他便在冰冷的野地里沉入了光怪陆离的梦境。

醒来了,河三醒来了,第二天的灿烂阳光依旧照在他的身上,也照在南河村的每一个角落。野地旁的水洼里的鱼的嘴唇微微翕动,吐出梦幻一般稍纵即逝的泡泡,一个个生命的逝去,就仿佛鱼口中所吐出的悲哀的泡泡,没有一丁点结果,尽是虚无。河三在野地里彷徨,想念着他的好爸爸。记忆突然中断,他在沉默的幻灯片中克制住了悲伤,在萧瑟的风中,太阳照常升起,南河依旧流淌,一切都是新的生活的道路,一切都没有结局,一切都在向唯一正确的命运进发!

都说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春天到了,南河村一片繁荣景象,自由景象。春天,花花绿绿一并开绽,宇宙是个被装点的宇宙,世界是个涂抹胭脂的世界。一切都是那么自然,一切都是那么生机勃勃。美丽的南河村在冰冻之后,笑开了颜,桃花朵朵向阳开,春风拂过,十里飘香,空气中尽是清甜的滋味。

春天到了,花南什么都看不见。然而,他却可以闻见桃花扑鼻的香气,仿佛是她童年所见的绚烂风景,如此快乐的回忆在她的心中复苏,她本该快乐地放声大笑,然而,如今她想到自己的悲惨命运就心如刀割。她不仅低下头,在漆黑的宇宙中迷失,不经意泪潸潸了。

在一个月前,与花南相濡以沫的土牛逝去了。那是一个无比寒冷的早晨,土牛本来还好好的,但是真的只有一个上午,他就逝去了,一条鲜活的生命就逝去了。花南什么也看不见,只不过是因为不再能够听见应答,她瞬间就想到发生了什么悲哀的事情。于是,花南本来孤寂的生活变得更加孤寂了。但是土牛一死,本来横行乡里的帝霸就更加嚣张。他欺骗河三把这个可怜的姑娘娶回了家,河三在知道了真相之后才幡然醒悟。为了减少她的痛苦,也为了抹除内心的歉疚,河三只有无条件地对她好。

桃花已开遍了南河村,在香气扑鼻的桃树小道中,河三走回了家。河三微笑地向花南问好,然而花南只是一声不吭地沉默,仿佛没有听见他那沉稳洪亮的脚步声。河三继续笑着说,今天抓了一只多大多大的鱼,希望能煮给她一起吃。这时,花南突然哭了。之后,河三才知道原来花南的前夫土牛也是抓鱼的好手,花南最爱吃土牛抓的,土牛煎的又肥又大的鱼。然而,斯人已逝,此情此景,怎不使花南感怀记忆?花南哭了,河三却紧紧地抱住了花南,两个鲜活的肉体的温度互相贴近,互相传递。渐渐地,花南在河三一次次地归家中,也开始微笑起来,她们的心交织在一起,两颗坚强却又受伤的心灵彼此鼓励着,胜过这来自天空的温暖阳光。桃花依旧笑春风,在火红的桃花的照耀下,两颗心互相辉映,彼此珍惜。

一天,花南依旧静静地在河三的家中等候,这时一个踏着紊乱步伐的人接近了,花南感到奇怪。然而不是他还会是谁呢?她心想,于是接受了他的吻。不对,他今天怎么这么粗鲁?但是已经晚了,帝霸粗暴地将花南……下雨了,整个世界都低声哭了。

河三回来了,不见花南的影子,他左顾右盼,还是没有,真奇怪。他大声呼喊,无人回应,他找了十五分钟,才在一个水塘里发现花南的身影。然而,已经冷了,已经僵硬了,已经浮肿得不成样子了。

何三仿佛看到了日蚀,一片光明与一片黑暗混在一起,然后光明将黑暗吞噬了,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宇宙,颓废索然的宇宙。他看见了黑色,黑色的南河水如同一片地狱中的深潭,又或者像一片墨鱼汁,在他的心中不断地轰动着,发出一阵阵沉默的鸣叫。

河三终于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奔到帝霸那豪华的家门前,狠狠地锤那坚固的门,锤了半天,他还要锤。帝霸打开门,没想到里面还有两个帮手,河三与他们扭打在了一起。河三扭动他们的手臂,他们却狠狠地锤河三的肚子,河三与他们打了十个回合,终于败下阵来。他们还是一边侮辱河三,一边打他,踢他。河三晕倒了。他昏睡了很久很久……

在那之后,帝霸依旧在南河村横行霸道,仿佛走在一条毫无障碍的宽阔大道一样,没有阻碍,只是像那遥远传说中的汽车一样,跑得飞快,像神话中的风火轮,这就是人间正道,帝霸仿佛在心里也是如此认为的。没有人能够制止,没有人敢于阻碍,帝霸的欲望也在不断地膨胀,他开始不满足于这一片贫瘠之地,在他眼里,满足不了自己欲望的地方就如同荒芜,哪怕这是他的故乡。帝霸在一年之后,用一辆气派的双力马车,装着南河村的财富的三分之一,出走了,他想要去到京城,或是一个可以与之匹敌的大都市。帝霸想象着都市,那里的美女穿的很少,那里的美酒也更加甘甜,最起码不会搀水,想到这里,他已垂涎。

旷阔的世界向帝霸展开来,他看见了美丽的草原,那里有许多美丽的花朵,五颜六色开绽着,像星星点缀着夜空。他将旷阔美丽的世界尽收眼底,突然,他感到一阵刺痛,那是玫瑰,美丽的玫瑰。他在传说中听到过,然而他却没有看到过,至少今天他终于见到了。这种自然的美丽,比时间上所有的美女都更加美丽,他在那一天终于懂得了这个道理。然而,毒蛇锐利的双眼,已经将他标上记号了。帝霸在那一天,被毒蛇锐利的獠牙刺进了脚踝,帝霸在那一天死去了……

斗转星移。三十多年过去了,河三已经步入中老年。他依旧天天在捕鱼,孤寂地在冷风中捕鱼。

“你好,请问你知道村里的老亮住在哪里吗,我很久没来,忘记了。”这个面容清秀,神采奕奕的年轻人正向河三问话。

河三非常和蔼地回答了这个问题,然后示意要带他走一段路,于是开始聊天。小亮好像非常好奇,也非常熟悉这个老人似的,他们聊了很久。走到老亮家才知道老亮已经死了,于是河三开始向他讲述他多年来的不易,以及家族的诅咒。小亮的目光直直地看着这个老人,他为这个老人的坚强感到震撼。小亮为河三编了一面网,然后送给河三一本小学语文书,一本初级字典。小亮走时,泪眼汪汪地看着河三希望他们能每月通信。孤独的河三当然选择了答应。通信了三年,小亮成为了一位大学老师,在这一年,小亮决定回南河村一趟。然而,就是那几天,洪水肆虐南河村。回到南河村后,他才知道了河三死去的消息。

河三是怎么死去的呢?他是淋着倾盆大雨一步一步艰难地踏着细小的步子来到了花南的墓前,他的泪水和雨水混在一起,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老天爷的忧愁和河三的忧愁也混在一起,分不清是谁的忧愁。河三知道自己的生命将要完结了,于是他决定在这一天和花南死在一起,化为一抔泥土。大雨冲刷着一切,河三的身影也在雨幕中渐渐模糊。春雨停止了,一朵花长了出来,矮矮的,淡雅的,红色的,是鲜血的颜色……

望着永远流淌的南河,小亮泪流满面,他知道老人一生对抗命运的快乐与痛苦。他敬爱的老人死去了,但是这河仍然流淌。小亮一鼓作气擦干眼泪,他已下定决心,他将会留在这里。

南河还是脉脉地流着,一个片刻都没有停歇,谁会记得南河之上曾经有这样一个苦难的家族存在过?但是小亮记得,他将南河村的故事写成了地方志。改革春风吹满地,南河村也从一个弹丸之地变成了一个国际化大都市。世事沧桑,真可谓斗转星移。小亮(在现在应该揭晓他正是我的老师),他选择了就在南河村,他教育出来了一批又一批的出色的学生,我就是其中一个。我总记得李亮老师跟我们讲的这个故事,我也总感到好奇。

巴尔扎克曾经写道:“小说被认为是一个民族的秘史”。我国作家陈忠实也曾引用过这么一句话。小说能否成为一个民族的秘史我并不知道,然而,一篇小说确实能成为一个家族的秘史。我从我的老师那里听来的南河的故事,现在不妨将他写下来,成为一个家族的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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