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退休后,便带着老伴春枝,远离了喧嚣的都市,来到了宁海的乡间,过起了宁静的养老生活。他们在山村里新建了一座房子,依山傍水,仿佛与世隔绝。岁月如梭,转眼间三十年过去了,老张已经九十一岁高龄。我曾是老张的下属,虽然我们时常通过电话联系,但上海与宁海之间那300公里的距离,以及老张的住所在偏远山区,使得我们鲜少见面。
最近,老同事的群聊圈中有人祝福“老张长命百岁”,老张却幽默地回应:“这不是让我只能活九年吗?”这句话触动了我,我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去宁海一趟,见见这位昔日的上司,叙叙旧情,以免留下遗憾。
驾车抵达宁海县城时,已是晚上七点。饥肠辘辘的我,在街上寻找着可以果腹的地方。一家酱鸭面馆的灯光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温暖,我点了一碗酱鸭面,味道尚可,价格18元,虽是小县城,消费水平却与上海不相上下。与张老通了电话,约定次日拜访。回宾馆的路上,我买了一箱各色水果,希望老张能喜欢。
第二天一早,我驱车前往老张的山村。山区的公路蜿蜒曲折,老张早已在村口等候。尽管三十年未见,他的样貌变化不大,我一眼便认出了他。抵达老张家时,已是上午十点。春枝师母正在准备午餐,见到我,她显得格外高兴。大山里难得有老单位的人来访,这无疑是一件喜事。
老张招呼我坐下,低声告诉我,师母有点老年痴呆,但并不严重。有时她在炉子上烧菜,却跑去喂小狗“小胖”,结果忘了炉子上的菜,幸好老张总能及时发现。午餐有羊肉萝卜汤、荠菜肉丸、一盘炒青菜,还有梅干菜扣肉。老张说青菜是“活杀”的,特别新鲜。我第一次听到“活杀”这个词,觉得它生动地赋予了青菜生命的气息。
饭后,我们三人坐在客厅里叙旧。老张谈起在老单位时说,曾有领导给他“穿小鞋”,导致他提拔工程师的申请迟迟未批。不过,这些往事如今都已释然,他笑着说:“总不能把这些带到棺材里去。”大家都笑了。师母这几天脖子酸疼,让老张帮忙贴活血化瘀膏。老张没戴老花镜,第一次贴歪了,师母嗔怪道:“老张,帮我重新贴一下,太难看了。”她的声音依旧像当年那样温柔。
下午一点,我提议给老两口拍张照片。在大门口,师母站在老张的右边,小狗“小胖”也凑了过来。老张的房子共三层,大门是实木的,表面的油漆已经斑驳,显得破旧。我建议老张重新刷一下油漆,看起来会好看些。他却摆摆手说:“别费事了,我在房子后面的山上造了小房子,要涂就涂那里。”当时我不明白“小房子”是什么,后来才知道那是他和师母的寿坟。
师母午休去了,老张兴致勃勃地带我参观楼上的房间。他如数家珍地介绍每一间房的用途。我看到二楼有两间房的床铺用布和报纸盖着,表面蒙着灰尘。出于好奇,我问老张这些房间的用途。原本兴致勃勃的他,突然沉默了下来,过了一会儿才说:“这是给儿子和女儿准备的房间,如果他们带着孩子来看望我们,有独立的房间方便些。”我问老张:“他们总共来过几次?”老张低声说:“就一次,还是房子刚造好时来的。”三十年只来过一次?我不敢再问下去。老张看出了我的欲言又止,解释道:“他们忙。”一个“忙”字,便是三十年的光阴。
老张的房子里挂着十几年前的书法作品,有几幅秀气的字迹是师母的作品。我拿起手机拍了几张照片,老张在一旁叹气道:“老了,十多年没动笔了。”他带我到三楼阳台,指着房子后面的山说:“山上已经准备好小房子了,也是我和春枝长眠的地方。”
事实上,春枝并不是老张的原配。他的第一任妻子在孩子十岁那年因心脏病去世。我心里不禁猜测,山上的坟地是否为他前妻留了位置,但这个问题终究不便问出口。
如今的老张,对许多事情都已看得很开。然而,当年在老单位时,他可不是这样的。他曾为厂里的事与年轻人打过架,虽然没有大伤,但脸上红一块紫一块的样子,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下午三点,我准备启程回宾馆。老张给了我一大包红薯,说是有机种植的,特别甜。我坐上驾驶位,老张的手搭在车门上,似乎还有许多话想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最后,他只说了一句:“路上注意安全。”
晚上,我接到了老张的电话。他说我送的水果太多了,吃不完;还叮嘱我,白天聊的那些事,千万不要告诉别人,要烂在肚子里。我猜想,老张有许多私事不愿让别人知道。他还提到,总觉得亏欠前妻,担心前妻在冥间知道他坟里没有她的位置,会来找他“算账”。
挂了电话,我不禁感慨,九十一岁的老张,心中仍有诸多顾虑。或许等到哪一天,他的记忆力衰退了,这些顾虑也会随之烟消云散。然而,正是这些顾虑,构成了他生命的重量,让他在岁月的长河中,依然保持着对生活的敬畏与深情。
老张的归宿,不仅是那座山间的小房子,更是他与春枝相濡以沫的岁月,以及他对过往的释然与对未来的坦然。在这片宁静的山村里,他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安宁与满足。而我,作为他昔日的下属,也在这短暂的相聚中,感受到了岁月的厚重与生命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