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潮还没完全退去,初春山区的集市在冷风中发抖。人们口鼻漏了气,吆喝声混着白烟,从大大小小的红色帐篷里溢出来。赶集人漫无目的地逛着,来晚的小贩紧盯地摊,誓要在挤挤攘攘的摊位中挖出一个空位。
大妈背着一只尼龙口袋走来。她个子不高,眼睛因为上年纪有些浑浊,但眸子依旧亮。尼龙口袋鼓鼓的,不像逛街赶集,脑袋左摇右晃,检视着什么。
来得晚了些,马路边有固定摊位的地方都被人早早搭好帐篷在做生意了。连集市边缘能形成摊位的地方,都被当地卖菜的大爷大妈占领。大妈错过本乡周六赶集市场,不得已跑到隔壁小镇凑热闹,虽有些晚了,但她不放弃。
打扰了,能不能在这摆一会?
大妈在长长的蔬菜“阵地”上发现了半米宽的一处空缺,发声向左右摊主们询问。
左边的人卖莴笋,右边的人卖生菜,各种时令蔬菜都卖的摊主,摊面则宽一些。早春的空气还有些干,大妈的嗓音有点哑,她很快假咳两下,吞了吞口水润喉。见没人回应,又小声问了一遍。
没得嘞,没得嘞……这是条路,人要走咧!
左右摊主们懒散的声音冷漠地冒出来,喷出两口热气,有些不耐烦。是的,看大妈背的尼龙口袋,少说一二十斤,在集市边缘地带摆摊的都是自家种菜卖的大爷大妈们,外地人来抢生意,谁欢迎?
大妈不以为意,似乎这样的声音都听了几遍了。她没空计较这些,抬眼看了看,是否有人从这个缺口过路。话没说完,果有行人从这个“缺口”经过,从这里下到背街的小巷。那些地段此时人来人往,市场正旺。
呼出一口气,大妈没怪左右两个摊主,甚至还感激他们没有骗人。之前询问的两三处地方明明有空位,但是旁边摊贩们就不让摆,理由要么是有人要过路,要么是留给同伴的,正在来的路上——但是明明没有。这个缺口确实有人路过,两边摊贩主们拒绝的理由和讲话的中气都很足。
朝阳在山顶探头探脑,赶集的人越来越多。用尼龙口袋背菜的大妈只能继续寻找位置。一连又走了百多米,很快走完卖瓜果蔬菜的“阵地”,连问了两处空缺,都没能摆下摊去,只好倒回来,重新寻找空位。
去阵地“尾巴”那里碰碰运气吧。
大妈想着,她有些不情愿,因为“尾巴”在大马路上的拐弯处,人来车往,人走得快,车走得更快,不说安全,还有扬尘。但没有办法,她把尼龙口袋放下来,提在手里,准备过去。
她一边走一边把要卖的菜从口袋里翻出来,抱在臂弯,是几捆蒜薹,尼龙口袋准备当做垫子铺地上。反正菜不多,很快就卖出去了吧。她咬咬牙,想着。
你这蒜薹新鲜着呐!
再返回原来有人过路的缺口处,右边卖莴笋的大妈招呼了一声。
大妈看了对方一眼,想起刚才询问遭拒的不快,也不着恼,像没有“脾气”一样,笑着表示:
这蒜薹自家栽自家掐,就在隔壁镇上,早上现掐的,能不新鲜?
左边卖生菜的老太打眼一看,大妈的蒜薹粗细如筷,大小均匀,断口处晶莹剔透,薹巅也弯得漂亮,在臂弯两边一颤一颤的,很有活力。还没挨近,那股味道就冲得不行,不似外地薹,粗大,还重,但大家都知道,做菜不香。卖相也比临摊大爷卖的薹好。
来来来,我这里挪几公分,挤一挤!
生菜大妈笑道,一边招呼,一边用脚连着铺垫将自家生菜摆的位置拢窄一些。
大妈连声道谢,腰有些躬,从缺口走进去,将尼龙口袋对折,放在挤出来的空位上铺好,将自家蒜薹摆上去。想着这个缺口赶集的人来人往,可能好卖。
右边莴笋大妈瞅了生菜大妈一眼。
刚还不让人摆,现在又挤出位置来,你这是故意恶心旁边大爷吧。大爷也卖蒜薹,卖的菜种也比你多,见人菜鲜,就让人家摆摊!
但她可没说出来,隔着半米的间隙,还碍不着她。
旁边卖蒜薹的大爷不乐意了。虽然隔了一个摊位,原则上说大妈也碍不着他,但他还是不忿,只能大口抽着旱烟,烟雾有意无意地往这边喷,用那股熏人的味道无声做着“抵抗”。
来得早的摊贩们,大多是当地住户,板凳,马扎,石块……随便都有个坐处,临时挤进来的大妈只好蹲着。她不怨,这时候能挤到个摊就不错了,而且她打算速战速决。
果然,赶早买菜的人眼睛也“毒”,知道在市场边缘卖的都是本地菜,菜贩子们来得更早,好争菜市中间位置,寻到摊位的大妈才蹲下去,蒜薹还没摆整齐,就有顾客上前问价了。
这蒜薹看着鲜啊,怎么卖?
五块钱一斤,本地的,自家栽,自家掐,不多,但是香……
蒜薹大妈站起来,脸上笑着。抽旱烟的老大爷也盯着这边。
五块贵咯,大家都卖三块四块的,你卖五块?
买菜的人不屑。
新蒜薹上市,五块是行价,都这么卖,而且我的蒜薹是本地种,自家栽,不打药,绿色食品,拿回去马上下锅,炒腊肉那个香,值当就是。
大妈打个“哈哈”,买的没有卖的精,卖菜的大爷大妈心中那杆秤稳着哩。
顾客知道这是实话,又翻看蒜薹,还用指甲尝试掐了掐断口,断声清脆,能挤出水来,确实好,她犹豫了。
没少吗?买的人还是不服气。
少不了啊,大姐,这没几斤,买了你不亏。
大妈趁热打铁,又详细说了今早几点几分摘的,反正就没有比她这更好的蒜薹。
交涉一番,买的人还是下不了决心。她是来市场上囤菜卖的,低价大量收,换个地还能卖,收价高了就卖不出钱来!又左右看了看,瞄到了旁边大爷摊位上的蒜薹。
大姐,买我家蒜薹吧,四块,比她那个鲜着哩!
卖蒜薹的大爷急忙站起来,从嘴里接过烟杆。
旁边生菜大妈一听这话笑了。
不说我就知道昨天你也在卖,没卖完,今早接着卖,不过洒点水保鲜,你也鲜着咧?只卖四块,那不是自认矮一头么?
心中想,就不说。
顾客听蒜薹大爷这么招呼,站起来,两步走到摊位,拿起他的蒜薹一看,表面看着也鲜,但断口处似乎有些枯印子。
你这三块一斤卖不卖,老大爷?
顾客是无心要的,随口一问,这二三十斤盘下来,转不出手,老本折掉。旱烟大爷看了蒜薹大妈一眼,再矮那也不能矮两头!现在市场均价四块、四块五的,他自然是不妥协。
第一单没搞成,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赶集的人多,很快又有人问,大妈坚持少于五块不卖,旱烟大爷坚持低于四块不卖,各自送走了几位顾客。
此时,一个戴着红袖章的人逡巡过来,看样子是乡镇集市卫生管理员之类人物,也是一位中年妇女。她已经游过这条街了,零散摊贩阵地不长,早走完一圈,收完所有摊贩的摆摊卫生费之后又倒了回来。她可不放心,因为集市上来来往往都是人,总会有摆摊的“漏网之鱼”吧?
果然有漏网之鱼!
隔老远卫生员就看到了在蹲着整理蒜薹的大妈,而且收费多年经验告诉她,这种来晚的“插脚杆”,很多都是外乡来的,边走边卖,或找个地儿,时蹲时坐,卖完顺便赶个集就撤。这可让她赶上了,从卫生员大步流星的步伐就能看出来她内心“逮个正着”的雀跃。
收卫生费了,收卫生费了,你是哪的人?在这乱摆摊!
红袖章卫生员声音高了去,声线还细,一下子吸引了周围摊贩目光。就连马路对面暂时没有顾客光顾的小贩都投来饶有兴趣的目光,既有对被收费的讨厌,又有对“新人”没有逃掉的“乐祸”,差点没笑出声来!
大妈刚在顾客离开后,打眼就看到了卫生员急步走来,那特征是如此扎眼,瞬间愁上心头。还没开张就要被收费,换谁乐意?早知就边走边卖,不找摊了。赖账,她打定了主意。
这位大姐说浑话呢,我刚来,怎么就有卫生费了?
只要摆摊的都要交卫生费,你问问边上几位大爷老太太们交费了没有,这是规矩!
卫生员身形相比大妈算得上人高马大了,杵在摊位旁边,堵着路口,赶集的人都过不去。
卫生费,有卫生问题才有费吧,我这卖两把蒜薹,哪里产生卫生问题了,干净着呢!
大妈也不好惹,嗓门提了几个分贝。
卫生员收费多年,还很少遇到这么浑的,随即把腰叉了起来,身体微微前倾,嘴巴连珠炮似的输出:
你一个人要特殊点还是怎么回事?你人是哪的,不是我们镇的吧?这里每次赶集,摆摊的都要收卫生费,谁不知道啊?你随便问问大家,我不是针对你一个人!规矩不能破,不收你的,大家都不缴费,散场后,谁来打扫卫生,谁来清理垃圾?你是没产生垃圾,但是规矩就是这样,多多少少,大伙儿平摊……
连珠炮似的攻击下,大妈显得有些理亏。一双小眼左右扫过,大家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卫生员虽然盛气凌人了些,但是说的还真是实事,不过她还想“顽固”一下。
我这才刚来,一把蒜薹没有卖出去,也没钱给你呀。她真后悔,起早贪黑地种收,就不该摆摊的,在场口走着就卖了。
卫生员却是不信,来赶集买卖的,身上能不带钱?更别说卖东西要找零。
你别这么啰唆!卫生费就一块钱,你都出不起,那就别在这卖了,不管你哪里人,你现在就走。
卫生员不客气了,侧身让出了路。
这时候,有顾客又相中了大妈的蒜薹,上前问价格。大妈借机不理卫生员,只管和顾客搭话,依旧坚持要卖五块。见她无视,卫生员上前一把拦住顾客接蒜薹准备查看的手。
要卖就先把卫生费交了,不交就不要卖,你这人不听招呼是吧?
等我把蒜薹卖出去了马上给行不行?
大妈没办法,卫生员却是不依,谁知道你卖完了会不会一溜烟跑了。
两方拉扯着僵持,见摊主还在纠缠不清,问价的顾客也走了。五元一斤,也不打算买。周围摊主们也劝她,就一块钱,交就交了。大妈心中不忿,只是这摊不交卫生费是摆不下去了,强龙不压地头蛇,只好委屈一头。弯腰,伸手从脚踝袜子处摸出一块零钱,递向卫生员。
呐,拿去吧!
卫生员有些嫌弃,但钱还是要收,收了钱,她态度也就没那么恶。随手接过蒜薹大妈手上准备给顾客看的一捆蒜薹,看了看道:
你这蒜薹确实是有点新鲜,但是五块一斤,是不是太贵了点?
大家都这么卖,你要用得着你就买,嫌贵就去别处看看,卖好卖坏,你还管我怎么卖!
大妈心中气还没咽下去。
四块卖不卖,不卖就拉倒。
卫生员随口又问了一声。今天家里老汉请人帮工,先时打电话来让看着有合适的买点蒜薹回家招待客人。
大妈来的时候打算的底价就是四块,但那是没人买的情况下的底线,现在问价的人多,她是不可能降价的,更不用说还刚被收了一块卫生费,更不可能贱卖了。
卫生员不和大妈置气,将蒜薹还给她,优哉游哉又去“查缺补漏”。
太阳不断往天空爬,整个集市人来车往,热热闹闹,叫卖声,杀价声此起彼伏,过了这会高峰期,早市便要散了。一连过了半个钟,蒜薹大妈还是没卖出去一捆,她坚持五块一斤的价,问的人多,但是没人要。
要不要降到四块五、四块?大妈忐忑着,内心不断问自己,卖不出去,拿回家也吃不了那么多,地里还有,送人?卖钱不好吗。打定了主意,如果再有人杀价,四块她就卖。
又借了旁边大妈的喷水瓶,往摊上的蒜薹喷了两下,阳光下,蔬菜上晶莹剔透的露珠现了出来。
蒜薹四块卖不卖?
有顾客问道,大妈准备马上说卖的,结果抬眼一看,那扎眼的红袖章又映入眼帘,竟是刚才收费的卫生员。本来刚平复下去的气,又莫名冒了起来。不过做生意,买卖不成仁义在,大不了不卖就是了。已经打算好要降价的,蒜薹大妈这时硬气了起来。
不卖,现在五块是市价,我大老远地走了十里路背来场上,四块卖不了,五块一斤,要就拿去。
卫生员原本是不屑再返回大妈这里来问价的,奈何她游完了一圈蔬菜摊,就是找不到好蒜薹。要么就是同样价格质量没大妈这里的好,要么就是蔫了吧唧的,下不去手,不觉又踱步到这边来——马上十点,该回去做饭了。
卫生员弯腰拿起大妈的蒜薹,又仔细上下打量,虽然还有些浮水,但是她开始收卫生费时看到蒜薹是真的鲜。也不在乎了,左右看看其他摊点,确实是再没有比这几捆成色更好的了。
我全部要了,你称一下有多少!卫生员下定了决心。
要得。
大妈回了一声。有人买,还是最满意的价格,管她是谁,那肯定得卖。只是称量让她犯了难。这么点菜,路又远,她可没带秤来。
大妈左右看看,准备借秤。
她先是把眼光投向了隔壁,也就是卖蒜薹的旱烟大爷摊位,那里有一杆秤放着,这种小杆秤在地摊集市很是火热,轻便好用,关键是上年纪的人看得懂,放得心,大爷大妈们用得最多。
旱烟大爷却是不理她,抬手将熄灭了的旱烟再次点燃,大口抽着。大妈又把目光投向了另一边,依旧无人搭理。这时,另一边卖莴笋的大妈隔壁卖瓜果的年轻人竟然递过了一个小型电子台秤。
用我这个吧,方便。
大妈投去感激的目光,连声道谢。急忙接过放在挤出来的摊位侧边,两手捞起尼龙口袋上面的蒜薹,全部放在了电子秤的托盘上。
五……六……五……
蒜薹大妈用手指着电子秤指针,一边念读数。不过她年纪大,看不准,也不敢说死。
热情的小伙子靠了过来,扫一眼说道,五点五公斤,有十一斤!
听小伙子这么说,大妈先是一愣,接着心中一喜,她虽没带秤,但是在家称量的时候堪堪十斤,这怎么回事?随即打个哈哈,藏了情绪。随言便答对卫生员说,不多不少,十一斤,五十五块钱。
这么多?看着没有几捆,有这么沉吗?
卫生员不信,但是看台秤指针指的就是超过刻度“五”的位置,停留在五和六两个数字之间。她不放心,还用手在蒜薹上按了按,电子秤指针跟着乱动,但是最后还是稳稳停在五和六数字的中间。
大妈见卫生员用手按秤,心便虚了,表情稍微紧张,还好卫生员只顾看秤,没注意她的脸色。见最后红色的指针还是在原先那个位置,大妈的底气又足了起来。
这不是我的秤,白纸黑字的指针停在这里,你也看到了,您不相信我,还不相信这个小伙子吗?
大妈灵活得紧,二话不说先把锅甩出去再说。秤是小伙子的,关自己什么事。
邪门!
卫生员小声嘀咕了一声,双手将托盘上所有的蒜薹抱起来,掂量掂量,再一次打量大妈的蒜薹,相比其他家的蒜薹,确实是要更鲜嫩一些。
我也没有带塑料袋子,这个尼龙口袋一并送你装回去吧!
大妈很合时宜地补了一句,彻底打消了卫生员的顾虑。
装起来吧!
卫生员将蒜薹递给大妈,大妈接过,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去。当下手脚麻利地捡起尼龙口袋,吹一口气,甩宽袋口,小心翼翼把所有蒜薹放踏实。卫生员从荷包里摸出一张五十元递给她,又不情不愿地翻找半天,摸了一张五元零钱。
大妈看着对方荷包里还有自己交卫生费的那块零钱,嘴角动了动,一只手在衣服上抹抹水汽,接过钱,捏好,另一只手将装好蒜薹的尼龙口袋递给卫生员。后者接过,掂了掂,这才离开。
大妈把五十五元钱放在内包,两手捧起电子秤还给热情小哥,连声道谢。小伙笑容阳光,接过秤,称赞大妈会做生意,蒜薹卖了好价钱。转身间,他一只手托着秤,一只手不经意在托盘遮挡下按了一个按钮,重新校准电子秤。
看着提尼龙口袋,不断左右手互换掂量重量的卫生员,小伙嘴角一扯,嘀咕着。
别人都只收一块的卫生费,就因为我的摊面宽点竟要收我两块!就不给你咋地?声音几不可闻。
大妈知道小伙刚才话里有话,还了秤,也不耽搁,依旧从菜摊缺口下了大马路,很快消失在摩肩接踵的背街小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