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埂上的年轮
春日的牛铃声总在薄雾里最先苏醒。祖父牵着那头毛色斑驳的老牛,犁铧破开油亮的黑土,新鲜的泥浪翻涌着青草与腐殖质的气息。我跟在牛尾后头跑,赤脚踩进松软的犁沟,脚趾缝里钻进几粒去年的稗谷,痒丝丝地挠着脚心。这时节连露水都是温的,像祖母早起熬的米汤,黏黏地挂在豆苗初生的嫩尖上。
蝉声最盛时,竹床便从堂屋抬到了槐树下。祖母的蒲扇摇得极慢,仿佛在丈量夏夜的厚度。我数着叶隙漏下的星子,忽见萤火虫提着灯笼掠过篱墙,在丝瓜藤架下织出流萤的河。井里湃着的西瓜"咕咚"沉底,裂开的脆响惊醒了打盹的黄狗,它支棱起耳朵时,瓦檐正滴落今年第一颗秋露。
晒谷场上的木锨扬起黄金雨,碎稻壳扑簌簌钻进衣领。我们躲在谷垛后头捉迷藏,稻草的清香混着汗味在日头下发酵。不知谁家新酿的醪糟飘过田垄,醉得蜻蜓在残穗上打旋儿。直到暮色染红打谷机的齿轮,母亲唤儿的声音漫过稻草人守望的麦田,惊起成群的麻雀。
灶膛里的火光舔着冻疮未愈的手背,红薯在余烬里胀裂糖汁。祖父用火钳拨开灰堆,焦香混着柴烟钻进鼻腔,像灶王爷偷偷撒了把蜜糖。窗外的雪压弯了晾衣竹竿,冰棱在檐角垂成水晶帘,北风卷着雪粒叩打窗纸,却吹不散屋里蒸腾的雾气。
前日归乡,看见石磨躺在荒草丛里,磨眼里钻出几株狗尾草。坍塌的稻草垛下,蟋蟀仍唱着往日的童谣。老槐树被雷劈去半边身子,年轮里渗出的松脂,倒映着竹床上数星星的孩子——原来时光早把我们的影子烙在了这片土地上,像春种时随手撒下的种子,在记忆的褶皱里生了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