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春藤的头像

春藤

网站用户

小说
202505/01
分享

“春羽”计划+《她说我是地球上最后一个人类作家》+春藤

她说我是地球上最后一个人类作家

一、地球上最后一个人类作家

“哟,你终于来啦。我都在这等了你一上午了。”

一阵晕眩。我该如何形容刚刚的感觉呢——像被化作拳头的光揍了一通似的,全身的细胞都在哀嚎着。睁开眼,世界仍是白茫茫的一片,我又抿了抿眼睛,再次睁开,视线才终于缓慢清晰,最终聚焦在眼前这位奇怪的阿姨身上。

“你没多大事,差不多起来吧,别这么矫情,我们时间有限。”阿姨说着,朝我伸出一只手。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似乎栽倒在哪里。抓着她的手,我吃力地从这堆废墟中爬出来。可当我落地的那一瞬间,我又摔了个大跟头——这地居然是跳跳床?然而,我定睛一看,地面并不是跳跳床,而是某种有弹性的薄膜。

“阿姨,这是哪儿?”我踉跄地站起来,努力保持着平衡。奇怪的是,这位阿姨倒是能娴熟地站着,甚至绕着我走了两圈都如履平地。阿姨似乎对我很感兴趣,掐了脸,摸了头,居然还不满足,竟伸手揪下一根我的头发。她望着我,隐约中,我发觉她的眼中似乎闪着些泪光。

“看看能不能留个纪念。”她看着手中的发丝笑道,“这是时光泡泡,恭喜你,穿越到未来啦。”

停顿了一下,她透过我看向后面那对废墟,又喃喃道:“花了我三百多万买的,居然只能召唤一次,这性价比也太低了……”

我愣在原地,正在努力消化着这几句话。放眼望去,这里似乎还真是一个泡泡,而泡泡中央的那个废墟——这不是医院走道尽头的那台机器吗?今日我原本是去医院申请人工维修的——母亲的药物注射机出了故障。然而到了医院后,一个NA3机器人便示意我跟它走,将我带到了那台机器前。我只记得机器比我还高一点,顶部贴着“取药机”三字,神奇的是,这三个字竟是用火柴摆的。它的表面似乎全都是镜面,我能依稀看到自己的反射。然而,当我伸出手,刚要触碰时,便失去了知觉。

如今,那台机器倒在地上,原本的屏幕碎了一地,不再发光,而我似乎就是从那个屏幕里爬出来的。

“先走吧,小东,时光泡泡的时间只有半天。”阿姨一边说着,一边掏出一瓶蓝色的液体,浇在泡泡的内壁上。

她怎么知道我的名字?这是多久的未来?我是在做梦吗?一系列的疑问更是像漫天的泡泡一般在我的脑中飞舞。然而,正当我要开口问时,那蓝色液体接触到的内壁便开始消解,逐渐露出了下方真实的路面,随后,整个泡泡像被扎破了似的,迅速地坍塌萎缩,最终变成阿姨手上的一个小球,而我们便落在了某条街道上。只不过,我的身体仍然包裹着一层薄薄的膜。

“可真厉害,我也是第一次用这个四维技术的新产品。”阿姨把玩着手中的小球,又望向我,瞪大了双眼,“别戳破了哦,这层膜是用来保护过去的人的。”

“什么意思?人类已经探索到四维空间了?”

“是啊,也就是几天前的事。不过仅仅几天,他们居然就用这个理论研究出时光泡泡了。你看,全人类都投身于人工智能和科学领域之后,科技的发展就是快啊……不过……”阿姨原本激动地说着,最后却像被什么噎住了似的,叹了口气。

四维技术……我回忆起自己倒是有一本这样的小说,竟在未来成为现实了吗?神奇的是,这层薄膜确有其用——这里看起来是夏天,可我在薄膜中,即便穿着羽绒服也感觉不到炎热。

从时光泡泡出来后,真实世界的陌生反而让我感到一阵忐忑——崭新的高楼直入云霄,一栋接着一栋,组成了一张天空的遮羞布。街道尽头的那座高楼尤为壮观,竟是个立起的莫比乌斯环!向前望去,马路上飞驰的车子让人眼花缭乱,几乎每辆车的车身都是弯曲的屏幕,播放着各不相同的特效。身边经过的行人们穿着各异,衣服上的图案似乎能跟随着光线的变化而自动切换。不远处,一对情侣相互拥抱着,一只机器狗在他们脚边活泼地跳着,身上还披着一件毛绒外套。

“那个男生是最新的NAPRO机器人。看不出来吧,现在的机器人在外观上简直跟人类没有区别,除了手上的充电孔。”阿姨小声说道,“不过,这样一个机器人的售价其实也并不高,最贵的还是那只机器狗身上披的狗毛外套——如果那是真的狗毛做的。”

“阿姨,这到底是几几年啊?”我终于问出了口。

“我想想……按你现在的年龄算的话,也就五十年后吧。”

“啊?”我惊讶得长大了嘴,“短短五十年?”

“短短五十年。其实一开始的发展并没有这么快的,直到你三十岁左右的时候,世界才终于完成了那个宏伟的计划——也就是让大约95%的人口都加入人工智能行业,人类只负责发明和维修机器人,其余的工作全都由机器人去做。尽管真正促进科技飞跃的一直是顶端的那些人,但从那之后,世界竟然出奇地团结,成立了不少全球性组织,共同推动人类文明的进步。资源的倾斜和基层劳动力的大量增加给了‘顶端人’大展身手的机会,科技的发展就像打了兴奋剂似的一飞冲天,短短十年,各国都陆续宣布正式进入人工智能时代。不过现在,纷争又逐渐开始了……”

“可是伦理和道德上的问题就这么解决了?”我眉头一皱,想起自己的小说里最终阻挡人工智能发展的主要因素就是伦理问题。

“哈哈哈哈哈……”阿姨大笑道,“这确实是你会问出来的问题。可是大势已至,这些条款的问题真的能阻挡吗?不过是领导人开个会的事罢了。至于我们国家,早就出台了《人机关系基本法》,还算是比较全面的,涵盖了自动驾驶、医疗AI、情感机器人……”

终究还是实现了吗?我想起今早手机里的那份表格——《正常终止作家转向人工智能行业培训项目名单》。自己作为一名作家,二十多年来看过的文字不下千万,可那短短二十个字竟像场马拉松似的看不到尽头,读几个字便要回到开头重新读起。转行在我的时代屡见不鲜,能够坚守阵地的都是各行各业的杰出人物,而对于刚毕业的年轻人来说,两手空空,似乎加入人工智能行业才是唯一的出路。可这件事落到我头上,却如同一根越拉越紧的绳索,一端套着梦想的脖子,一端拴着拮据的家。尽管如此,我仍在努力把握着松紧,可如今看来,那点负隅抵抗终究抵不过时代的飓风,一吹便通通散架了。

“好了,不废话了,去我家吧。我找你来是有事情要交待的。”阿姨拉着我,就要往前走。

我定在原地,低着头,不想让她看到我眼中的泪水。这些信息如同震源般在我的心中闹着,让我的思绪杂乱无章。然而我一直有个插在心灵深处的问题,却实在胆怯于听到答案。

“那……文学还在吗?文学是不是真的死了……”我颤抖着声音问道。如果连医疗、教育等行业都被替代,那文学……

阿姨笑了。她弯下腰,把脸凑到我眼前,那笑容像是逗小孩似的。

“真是找对人了。”她直起身子,突然严肃道,“也不算彻底死了吧,我就是地球上最后一个人类作家呀。”

我抬起头,瞪大了双眼。

“也是地球上比较富有的人。喏,那里就是我家。”阿姨骄傲地扬了扬头,指着街道尽头那个宏伟的莫比乌斯环大楼,“对了,你别叫我阿姨了,太奇怪了。叫我‘大东’吧。”

“大东?”我惊讶得合不上嘴。

“是呀。小东被你占了,那我就叫大东咯。谁叫我是未来的你呀!”

二、垄断

我始终没明白是怎么到达这座大楼的顶层的——从地下室的小门走进电梯,竟还要系上安全带,接着便如同坐山车似的,一眨眼的瞬间就到达了九十层。顶层似乎只有大东一户,走道里也没有窗户,有些昏暗。大东走到门前,扫描了面部,门便打开了。

一切都豁然开朗——明亮的阳光钻出了家门,映入我眼帘的则是一个大客厅,面积似乎比我如今的一整个家还要大。现代的装修风格,黑白配色的大沙发,看起来精明而干练。

大东说了句“暗光模式”,那宽阔的落地窗便自动变成了遮光的深色。惊叹之中,我坐到沙发上,一个及腰高的小机器人便“咕噜咕噜”地滚着轮子过来,给我们递来两杯水。

这是过去的人,不能喝水的哦。”大东跟小机器人说着,又转头看向我,“想不到吧,我竟然还在用这么低级的机器人……可是那些高度拟人的人工智能,我又实在不好意思让它们在家里当保姆,它们太像人了……”

“这些……应该不少钱吧。”我瞪大双眼,环顾着四周。

其实在这个时代,这些机器类的东西早就没有以前那么贵了。你要知道,一个物品的供给一旦大于需求,那么随之而来的就是它的贬值。”

我仔细端详着眼前这位“未来的自己”——窄窄的眼睛、圆圆的脸颊,还真与我一模一样。只是她与人交谈时那明亮的眼神,却分明是另一个人。然而,也许是与自己的心灵感应,我总觉得大东的松弛下藏着些淡淡的忧愁。

大东,你说你是最后一个人类作家。可这所有的一切,难道都是你靠写作得来的吗?”虽然觉得这个问题有些冒犯,不过我实在按捺不住心底的好奇。

大东抿了一口水,轻轻点了点头。

“可是……这怎么可能呢?在我那个时代,人工智能就已经能够代替作家了,你应该也知道呀。”

她笑了笑,说道:“反之,一个东西升值,倒推回去,便是供不应求了呀……”

人工智能到底还是只能将前人的东西排列组合,这是它的底层逻辑决定的。可排列组合是有限的,人的欲望和进步却是无限的……说白了,在艺术集体死去的这四十年里,大家已逐渐对人工智能的作品感到厌倦了,因此,就需要我这样的人往里注入新的因子、新的饲料,才能够让人工智能排列出更多组合。”大东接着说道。

“可为什么你不直接发表自己的作品呢?为什么还要喂给人工智能?又是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作家?”话说出口后,我才意识到自己似乎问太多了。

“小东,你与我不同,你仍处在一个充满变数的时代,因此一切皆有可能。当你看到一个表象时,你一定要学会推导深层原因。”大东突然凑近我,眼神严肃,却又泛着光芒。

“垄断。”她接着答道。

“垄断?”

大东点点头。“准确地来说是版权垄断。说来也是讽刺,在人工智能刚刚出现的时候,模糊的版权问题困扰了许多人,于是人们便要求明晰版权的界限。结果谁也没料到,人类作家为了生存纷纷转行,人工智能生成的文章便顺利统治了市场,此时,版权的规范突然就变得滴水不漏了。他们发明了一个叫‘水印率’的概念,也就是在一篇文章中,除去一些公共的基础表达外,有些词语属于这家公司,有些情节属于那家公司,按水印公式逐字计算后,这篇文章便得到了一个独有的水印率,它所产生的盈利便按水印率分配给各家公司。这样一来,他们就不怕文章被喂给对家的人工智能了,无论新文章再怎么排列组合,都能够算出对应的水印率。不过,有一个前提,这些公司需要一张能够垄断文字输出的‘渔网’。于是,他们齐心协力搭建了一个平台,所有的文字内容只能够在这个平台上发表,所有的发表都必须打上水印率。”

灿烂的阳光被遮光玻璃过滤后,只剩下些轻薄的暖色漏进来,铺在我身体外的泡泡膜上。我低着头,大东的话像羽毛般落下,可落到我心上时,却化作一根根小刺扎进去,疼得我不得不意识到,当今的文学即便没死,却也已经苟延残喘——文章不再是作家的孩子,而沦为了被瓜分的蛋糕。

“这些科技公司为了盈利,是不会让人类作家来分一杯羹的对吗?所以人类进入人工智能时代后,甚至失去了发表文字作品的权利了吗?”我紧握着拳头。

“聪明!看来我真没找错人。”大东欣慰地摸了摸我的头,随后目光又逐渐黯淡下去,“天下熙熙攘攘,皆为利来利往,这是人性所趋。不过,四十年里,人们上班就是围绕机器人工作,下班又只能看那些排列组合的东西,怎么能不腻呢?十年前,一位科技巨头便发现了这个机会,找到了我,给了我丰厚的酬金,希望我能提供一些新的‘饲料’。”

大东无奈地耸了耸肩,又说道:“因为我是这么多年来仍在坚持写作的人,唯一一个,穷得上了新闻也没转行。不过……”她顿了顿,回头望向沙发后方。

三、三个秘诀

此刻,我才终于明白莫比乌斯环大楼的结构——大东的客厅并不在这座楼的最顶层。走到沙发后的空地,天花板上的“自动门”便会打开,从中伸下来一截梯子,爬到上面,便来到了这座楼真正的顶端。

“欢迎来到我的灵感图书馆。”大东伸出手,拉了我一把。

放眼望去,空间呈长条形,像一个巨大的走廊,却又空旷,如同大学的乐堂。脚下的地面微微隆起,大概是受到建筑形状的影响。地面似乎是拼接的材质,离我最近的是毛绒地毯,紧接着是水泥、鹅卵石、仿草坪……四周散落着大大小小的几何体,有的坚硬而光滑,有的柔软而粗糙,各不相同。可奇怪的是,我的视线却内没有一本书籍。

“这个图书馆没有书吗?”我问道。

“这么说来,我还真的很怀念以前看纸质书的日子。”大东朝我投来羡慕的眼光,“现在呀,那样的图书馆也有,不过都变成图书博物馆了,纸质书还是没挺进人工智能时代啊……你瞧,我们现在都用这个——”

大东不知从哪掏出一副墨镜,隔着泡泡,小心地架在我的鼻梁上。一瞬间,我便如同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原来是虚拟现实技术。我原来的时代便已经有这样的产品,不过在体积和性能上略有缺陷,而眼前的这副“墨镜”,我敢肯定它比寻常的框架眼镜还要轻盈。眼前浮现出手机桌面一样的菜单,我伸出手,在空中滑了滑,选择了一个书本图标。刹那间,菜单消失,眼中的世界幻化了成一个图书馆!明亮的灯光映在大理石地面上,除了人和动物外,自习室里竟还有许多动漫角色,似乎是其他用户的虚拟形象。我找到一把椅子坐下,翻开桌上的书,纸上字迹清晰,耳边还传来了摩挲纸张的声响……这么看来,这副眼镜还真藏了个图书馆。惊讶中,我连着眨了几下眼,画面中央便突然跳出一个列表:卢浮宫,国家博物馆,科隆大教堂……这些地方竟都可以通过虚拟空间到达!于是,如同星际穿越般,我上一秒听着寺庙的钟鸣,下一秒便在巴黎看画展,既能看到威尼斯水下摇曳的草,又能吹到大草原上最自由的风。

技术的进步让我为之一颤,可无厘头地,像田鼠钻出洞般,我心中分明冒出一丝嫉妒——别人家的孩子应有尽有,我家的孩子却衣衫褴褛。

“这就是人工智能时代的图书馆。上个时代以前的书籍、论文、报纸等等都能够在这找到。”大东在我对面坐下后,我才意识到她也来到了虚拟世界,并且使用着和她本人一模一样的模型。

“对了,大东,你刚刚说的是‘灵感’图书馆,那是什么意思呢?”

“我想先问问你,小东,你觉得人类作家身上有什么是人工智能无法替代的吗?”大东沉思了片刻,问道。

我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从我目前的时代来看,没有。人类作家身上没有什么是无法替代的……甚至人工智能还更高效。”

我的声音越来越小。

“那么我便告诉你三个秘诀。” 大东意味深长地望着我,朝我伸出了手。

整个空间只有我们两人是静止的。我握着大东的手,四周的环境如同水中央的旋涡般卷动着,像谁在搅拌颜料似的,最终收缩成一个小小的点,仔细一看,似乎是那个书本的图标。片刻后,世界又从小点处缓慢生长出来,好似在摊开一张揉成团的纸。不过,这次不再是明亮的图书馆,而是一个黑乎乎的夜晚。

“这是我记忆中的场景,也是你记忆中的场景才对。”大东环顾着四周,感慨道。

淡黄的月亮高悬于夜空,朦胧不清,远远望去,似乎与人间隔了一层薄纱。我们站在影院门前的台阶上,街边尽是光秃秃的梧桐树,连个路灯都不见踪影,只有对面的花店亮着光,如同灯盏中唯一的火烛。

“是啊,我记得。”这是离我家最近的那个电影院,小时候我经常缠着父母来这看电影,如今似乎已经倒闭了。眼前的场景除去些许细节外,大致都还原了那时的样子。

“这个夜晚我印象深刻。还是小学的时候吧,爸妈带我来这看上个世纪的老电影,谁能料到那部电影实在是太令人悲伤了,当时还在看动画片的我受不住这份折磨,便崩溃大哭。当然,我说的‘我’,也就是你。”

大东接着说道:“那么,如果是人工智能来表达看完电影后的悲伤,它会写什么呢?它会写‘散场通道的台阶像生锈的琴键’,也会写‘原来最痛的哭泣,是沉默中倒带的每一帧画面’,也许还会写‘那些虚构的疼痛正在真实地修改我的心电图波纹’,它会用尽世间一切的修辞,吸取大作中最华美的表达,谱写出最漂亮的词句。可它不真实,它没有人类的洞察力。”

“洞察力?”

“电影结束后,我哭得歇斯底里,嚷嚷着要冲进屏幕里救活其中的角色。妈妈赶忙拧开保温杯,喂我喝了一口水,明明是普通的白水,可我喝到嘴中却发觉是甜的,也许是口腔太苦涩的缘故。下楼梯时,爸妈为了哄我开心,便一人托着我的一只胳膊,将我悬空举起,一晃一晃地荡下台阶,我像坐着秋千似的,在爸妈的笑声中摇来摇去。终于,到了楼下,街道黑漆漆的,只有对面那家花店点着灯。妈妈告诉我,那家店的名字叫作‘好心情花行’,能给小朋友带来好运。我抱着妈妈的腿,望着对面那发着亮丽红光的招牌,终于不再流泪。”

我想到如今卧病在家的母亲,一股酸意爬上鼻头。

大东摸了摸我的头,轻声说道:“这便是第一个秘诀——洞察力。算法没有体验生活的能力,可人类有。人类有七情、六欲、五感,会经历,会大笑,会受伤。就比如人工智能,机关算尽也尝不出白水的甜味。只有从洞察与感悟中萌生出的词语才是有温度的,才能引发人们的共情。”

我点点头,表示明白。花店的红光在大东的眼眸中流转着,她欣慰地笑了,又向我伸出了手。我依依不舍地看了看四周,握上了她的手。

世界又一次收缩,片刻后便再次摊开来。

“大东,你是怎么做到把以前的场景存进虚拟时空的?”我实在好奇。

“如今的虚拟现实产品都配套了梦境生成器,只需要对AI简单描述一下这里的场景,它便会自动生成一个对应的空间,并且可以反复修改。之后引进四维技术后,估计又会有改天换地的进步。”

这次的世界仍是一个夜晚。我记得的,走回大学宿舍的必经之路。我们站在路口,对面正是红灯。

大东接着说道:“第二个秘诀是——想象力。刚才也已经提到,人工智能是最会写陌生化的词语的,它站在前人的肩膀上,能够从浩瀚诗海中抓取一些惊艳的词句,又能从各种玄幻的叙述中抽取元素,即便是相距最远的两个词汇,它也能够将其组合到一起。这便是它的优势。不过,人类也有自己的长处。”

她指了指对面的红灯,道:“小东,看到这个红灯,你会想到什么呢?你来与人工智能比比吧!我来操作人工智能。”

我记得这个红灯的。那时,每周下晚课后,我都会经过它。这条路除了铺满了坑坑洼洼的地砖外,就没有什么特点了,只不过每隔一段便有一个红灯,惹得路上的人们一阵恼火,许多人就干脆闯红灯了——反正这么晚也没几辆车。

而让我记住这个红灯的,还是那个夜晚。冬天的城市冷得像两极,一出教室便像是走进了极夜似的,然而,真正令我心寒却另有其事——从下一届起,学校便不再有文科专业了,而我们这一届的学生,全都要额外进行转行培训。疲惫与失落中,一切都是静悄悄的。我忽然想起高中的时候我在草坡上写的小诗,每个看过的人都觉得平平无奇,我却喜欢得把它抄到手心里,洗澡时蹭掉了,我便在深夜用笔再描一遍。如今想来,却感觉是上辈子的事了,手心里的小诗似乎也快冻死在这冬日里。

此时,我经过了那个红灯。这个红灯存在的意义确实不太明显——这里离对岸的街道仅有四条斑马线的距离,这条窄窄的小道更是一辆车也不见踪影。可红灯的时间确是那么长,长得我一度怀疑它或许是出了什么故障。然而,当我停下,望向对面那寂静得仿佛冻住了的街道时,我却有种搁浅的鱼儿回到水中的感觉——终于能呼吸了……

“我想好了。”我从回忆中走出,对大东说道。

接着,我解开羽绒服的拉链,衣摆忽地张开,像是展开的翅膀。我在红灯对岸旋转着,蹦跳着,想象着自己是一个自由的舞者,而那红光便是独独洒向我的聚光灯。我张开双臂,让长长的下摆旋成白色的漩涡,隔着薄膜,舞步开出一朵朵面向自己的小花。我的影子在多重光源下分裂成不同的形状,有的细长,有的浑圆,有的深,有的浅,都热情邀请着对方完成这一支独属于红灯期间的舞蹈……红灯开始闪烁,数字跳到五。我放慢旋转的速度,如同即将停止的唱片。最后一秒,我将羽绒服重新拉上,而绿灯亮起时,我又回到之前的那个世界,好似什么也没发生似的,镇定地穿过马路。我的靴子踏在斑马线上,每一步都精准地落在白色条纹中央,如同走在钢琴的黑键之间,奏响着无人知晓的沉默乐章。

无人的街道上,寂静的红灯把一束红光晕向夜色。我回头望向大东,喊道:“即便没有月光,可还有红灯!”

“哈哈哈哈哈!有意思!作为一名作家,你却没有长篇大论,而是跳了一支舞。”大东饶有趣味地看着我的行为,“人工智能也写好了——等待时长出藤蔓的红灯,把车流编织成发光的茧。”

“挺不错的,很有画面感。”我点头道。

“可惜它的文采无枝可依。”大东摇了摇头,“人的想象都生长于内心的情,可人工智能是无情的,它想象不出新的东西。那些所谓的想象是没有个性的,没有深涵的,就如同一棵小苗上生出一根粗壮的分支,注定站不住脚。它永远都写不出——你,徐小东,在夜晚的红灯前想象自己是一名舞者。因为这是你独一无二的创意,人工智能只能辅助你更快地到达你的创意,却并不能直接提供给你创意。”

“我明白了。那么第三个秘诀呢?”我提起兴趣。

大东伸出了手。

我原以为这次该轮到什么绚烂缤纷的世界了,结果再睁开眼时,世界只是白茫茫的一片,我往前走了一步,脚下便嘎叽嘎叽作响——是雪!整个世界都被包裹在白色的海洋里,分不清天和地,也望不见东南西北。大东不知什么时候已穿上了外套,可我仍在恒温的薄膜里,只能听到外面大风嗡嗡的叫声,却感受不到它的寒冷。

“这也是你的记忆吗?我以后还来过这么遥远的地方?”我转头问去,却发现大东在我的另一边。

“这倒不是,这是人工智能生成的一幅画,非常有名,画名叫作‘可怜的人类’。”大东打了个寒颤,“这幅画与以前的平面画作不同,它是可以近距离体验的。”我猜测现实的灵感图书馆内一定正在散发着冷气。

“那肯定可怜呀!人类为了看这幅画,还得跑到虚拟世界里吹冷风,那……”我的话还没说完,身前突然出现了一个机器人,而它的背上背着一个老人。我迅速往后退了一步——差点就撞上了。

大东扶额,摇了摇头:“可能网络断了,刚加载出来。”

老人的头埋在机器人的后背里,麻布衣衫上是一道一道的裂口,时不时露出里面长长的伤疤,干掉的血液上又淌出新的血,蔓延到机器人白色的手臂上。这个机器人似乎是低级的版本,保留着机械的结构,可似乎也要能量不足了。它驮着老人,腰几乎弯成了九十度,三截钢甲做的腿颤颤巍巍,努力在雪地中保持平衡。

“三宝,听我的,放下我,自己走吧。你的电量不足以支撑我们到达智国的,我已经逃不过死亡,可再这样下去,你自己也会死掉的。”老人缓慢地伸出手,敲了敲身下的机器人,那手抖得像是抓着滚烫的柴火似的。

机器人匀速地摇了摇头,发出断续的声音:“143号的任务是押送犯人到智国,143号需要完成任务,143号需要完成任务……”终于,机器人好像被什么绊了一下,一个踉跄,二人都摔在了雪地里。“143号需要完成任务,143号需要完成任务……”摔倒时,机器人的手臂被压在了下面,正抽搐着,它的嘴仍张合着,重复着命令。

见状,我赶紧蹲下,试图扶起二人,可他们竟都柔弱无骨似的,刚坐起来便又倒下去。大东并不来帮忙,只站在一旁看着我们。

白茫茫的雪原中,二人就这样躺在雪地里,老人的血逐渐蔓延开,可终究无法化作机油,无法给身旁的机器人续航。老人似乎看不见我,他扭过头去,用手臂扫开机器人身边的雪。 “三宝!你是三宝,不是143号,别想着那群畜生给你的命令了好不好!你是我发明的,你该听我的不是?”老人嘶哑着吼道。

 “143号的任务是押送犯人到智国,143号需要完成任务,143号需要完成任务……”机器人重复着,声音似乎比刚刚小了些。我绕过去,帮着老人扫开了机器人另一侧的雪,可惜雪下机器人的手臂脱成了两截,连接的电线处漏着机油。

老人叹了口气,道:“跟你说这些有什么用呢?你是个可怜人,可怜在什么也不懂,却也幸运在什么也不懂……”他眯着眼,望着白花花的天,不知被刺到了眼还是怎的,流下了两行泪。    

 “我无父无母,平生最讨厌智国那群滥用科技的人,逃到愚国来,成日为朝廷研究科学,无儿无女,一辈子就发明了你们这些机器人,连死前也和你们呆在一起。”他喘了口气,“他们倒好,趁我老了,拿走了我的成果,又为了讨好智国,把我当做叛徒送了回去。你们倒好,竟还受了他们的命令,亲自来押送你们的父亲。结果倒好,全都是他们的阴谋,暗地里只想把我炸死在路上,还白白把你们搭进来。大宝、二宝、四宝全都变回四散的零件了!”

 “143号需要完成任务,143号需要完成任务……”机器人重复着。

老人摇了摇头,闭上了眼。片刻后,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猛地睁开眼,对机器人说了一串指令,似乎是进入了录音模式,紧接着,他开始讲述一些陌生的名词,也许是他的的科研成果,此时,他的声音变得清晰,足足讲了半个小时左右。完成后,他松了口气,沾着血的脸上咧出一抹微笑。

 “三宝,你不可怜我,可我是唯一一个可怜你的人。也罢,不必可怜我!我此刻只觉得自己活着。可你的兄弟姐妹被他们炸得七零八落,你却还要执行他们的命令。倘若你能可怜可怜自己,就独自离开吧。希望他日有人类能够发现你,能够继承我录进去的、最新的科研成果,那样也不算我们白活了。”说罢,老人就望着天,不再开口。

机器人挣扎了几下,终于站了起来。它的左臂脱节,弯绕的电线卡进了它的腰。踉跄着,他俯视着老人,似乎在扫描老人的面部。终于,它像是肯定了什么,右手抓着老人的手臂,一甩,将老人驮到了背上。突然的冲击给了老人致命一击,他的眉毛皱了一下,随后又舒展开来,鲜血从嘴角流出,滑过那抹大大的微笑。终于,他闭上了眼。

 “143号需要完成任务,143号需要完成任务……”机器人重复着。它驮着老人,拖着脱节了的手臂,向着雪原深处走去,而它的身后,长长的血痕如同一条脐带。

我愣在原地,泪水在眼眶中翻滚。

“那么,你明白第三个秘诀了吗?”大东走了过来,轻轻抱住了我。

“多情却被无情恼……多情却悯无情心……”我喃喃道。

大东笑了,隔着薄膜刮了一下我的鼻子,“可怜的人类!”

 “好了,快要到告别的时间了。我要告诉你的是,即便文学似乎要死而复生,即便在我的召集下,越来越多的创作者加入了灵感图书馆,可我们早已丧失了发言权,不过都是些人工智能的饲养员罢了。”她接着说道,“这种‘生’,在我看来,也只是回光返照而已。全球人口数量逐年递减,人类又会需要几斤几两作家创造的新意呢?倘若能在一个尚有转机的时代保护住文学,是否一切都会不一样呢?”

薄膜开始消解。我的身体逐渐变得透明,意识也逐渐模糊——看来时间要到了。大东紧紧抓住我的手,目光似要把我扫描成标本似的。

“小东!即便我这条支线已无法改变,可倘若在你身处的那个平行时空里,文学能够活下去,那便是我最大的心愿了——”她喊道。

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我已看不清大东的身影。可她的话却好似烙印在了我的每一个细胞上,旋转又放大。

四、她交代我的事

家中,我送走了维修机器的工人,趴在母亲的床边。母亲轻咳了一声,又止住了,咽了一下,无辜地望着我。我扶着母亲躺下,回到了自己房中。

一个小时前,我从医院醒来,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真实——那台机器正常地运转着,给病人们分发着药物,刚刚经历的一切倒像是莫名其妙似的。不过,我的心中已有了决定。

我打开电脑,开始捣鼓服务器和域名——在文字输出的市场被统治之前,必须先搭建一个文字工作者的庇护所。组织也好,网站也好,公众号也好,名字便叫做——最后的作家。

做完一切,我松了口气。片刻后,我拿起手机,找到了那个转行表格,提交了草稿。整个过程十分流畅,家和文学都会活下去。

我望着窗外。冬日的城市仍是白茫茫的一片,就像迷茫的未来似的,不过,倒也十分宽敞。

 

 

真实姓名:丁舒妍

联系地址:福建省厦门市湖里区台湾街7号科瑞大厦B栋

就读高校:同济大学

专业:媒体与传达设计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