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士与白度母

我与春晓同为卫校七九级护士班学生。

那一届护士班虽是中专，录取的却全部是高中毕业生。而且其中大部分新生，高考成绩都上了大专录取线。在那个年代，能通过高考考取中专，也是百里挑一的好成绩，好多农村考生家里都是杀猪宰羊，大摆酒席庆祝几天。父母们很是自豪，女儿毕业后，多分配到当时的地区医院、市级医院，是名正言顺的国家干部。

作为班上的学习委员，身高一米六二，长相清秀、大眼睛、高鼻梁的春晓，勤快、聪明、能干，走在学校和实习医院的路上，颇有回头率。

实习即将结束时，带教老师笑眯眯地对她说，一家境优裕的护士长相中她做儿媳，只要答应朋友，就可以留在地区医院工作。

春晓拒绝了老师的好意，毕业后，不声不响回到了老家所在的乡镇医院，因为母亲早逝，父亲高血压、心脏病越来越严重，两个妹妹还小……。

在那个专业人员匮乏的年代，性情豪爽的春晓，由于工作能力强、踏实肯干又乐于助人，一年后就担任了手术室护士长，三年后成了医院的总护士长兼女工会主席，和大家一起，协助院长盖职工宿舍，修操坪，建食堂，提升医院医疗、护理质量，工作做得是洞庭湖里吹喇叭----声名在外。

每当同事遇到困难，春晓总是随叫随到，连夜奔赴相助，人缘极好。加上春晓又特别喜欢孩子，一下班就和院内的孩子做游戏、辅导作业，成了孩子王，还没成家，就成了众多孩子的“爱妈妈”。

当秋风轻拂原野，稻穗飘香，蛙声如鼓，同学们在一轮明月下，一起见证她和一企业经理的白首盟誓。

一年后，春晓生下一大胖小子，全家人生活幸福而平静。

转眼到了90年代初，省卫生厅组织全省护士长培训，由于各种原因，四五年没有见面的同学们相聚在一起，却没有看到原本应该是领队的春晓。

同学们有些诧异，一打听，原来春晓已辞去总护士长一职，现在医院的重症肌无力治疗专科上班。　

学习班一结束，怀揣一腔疑问，几个同学相邀驱车几十里，来到春晓所在镇医院。早早得知消息的春晓，早已骑着电动车，等候在路边，带着她惯常温暖如冬阳的微笑，只是人比以前消瘦了。

同学们急急问起春晓的情况。

原来在不曾相聚的日子，春晓家发生了一系列变故。

先是春晓跑长途运输的妹夫车毁人亡，留下面容呆滞、几近绝望的妹妹、惊恐懵懂的孩子、迫在眉睫要赔偿货款的债务。

妹夫家无人做主，春晓当家，卖掉小妹的房屋偿清债务，带娘俩回老家生活。

刚资助妹妹开了成衣店，恢复正常生活，在市区开餐馆的弟弟因经营不善，导致资金周转困难，全家的经济状态跌入低谷。

屋漏偏遭连夜雨，这时节，弟弟的女儿，那个长得像洋娃娃一样的小姑娘，被检查出体内生长激素停止分泌，如不及时治疗，身高可能永远停留在一米三的状态，成为一个让人扼腕叹息的侏儒。

春晓连夜带着外甥女至省城治疗。

湘雅教授医嘱，每周需要注射每针１２０元的生长激素，连续治疗三个月。在那个每月工资七百都算高工资的年代，一万多元相对工薪家庭来说，真是个巨额数字。

春晓四处筹措，终于在药材公司以出厂价购得针剂，三月下来，小姑娘恢复正常生长。却不料年逾七旬的父亲在经历种种风波后，突发脑梗塞入院抢救。经过一个多月的全力救治，春晓爸爸终于闯过鬼门关，捡回一条命，但从此偏瘫，语言障碍，大小便失禁。

随后的生活，需要长期的康复治疗、护理。春晓当仁不让成为主角，找了一计时保姆，承担起了治疗、护理老父亲的重任。

金属也有疲劳的一天。更何况人的精力毕竟有限。在医院工作过的人都知道，作为乡镇医院的总护士长，担负着全院护理安全的重任，几乎参与全院全部危重病人抢救。还要指导护士们的工作、学习。电话座机24小时需及时连线，手机２４小时不能关机，几乎没有节假日、公休假，随时听从医院的召唤。

直到脱离护理岗位，还有很多护理人员，一听到手机铃响，便有反射性神经紧张，迅速起身的习惯。更莫提医院总护士长承担的责任。

用院长的话讲，总护士长就是医院的管家婆，不管部部长。所谓不管部，就是别的职能科室不管的事、管不了的事，护理部全管。

拿同事时常打趣春晓的话讲：假如医院食堂的鸡婆跌断了脚，也可能找春晓的麻烦。

面对繁重的工作与为老父亲尽孝的双重压力，春晓找到院长，请求辞去总护士长职务，到新成立的“重症肌无力治疗专科”工作。那里的工作虽多，也累，但急于抢救的病人基本没有，时间安排相对机动灵活，工作与照顾父亲两不误。另一方面，科室的奖金也多些，可以补助一下生活。

她恳求院长：您也知道我侬屋里的状况，真的是黄牛仔屙黑屎，全身都是病。我也晓得辞职对不起您的培养。但人生短暂，老父亲的命只一条，我真的不想做子欲养而亲不在的后悔事。趁现在还来得及，我要照顾好他老人家，不给自己留遗憾，请院长理解、成全。

“重症肌无力治疗专科”是院长在省中医药研究院指导下，自主研发的专病治疗项目，已通过研究院论证、评审，有很好的临床及科研发展势头。也是医院改善经济状况的龙头科室。

从医学上讲，重症肌无力是一种自身免疫性受体病，发病机制复杂。主要临床特征以眼肌受累为主、呼吸肌受累最险。是一种常见的、可发生于任何年龄段的神经内科疾病。西医多以激素为主进行治疗。激素治疗虽见效较快，但副作用多且易复发、恶化。

春晓所在乡镇医院自主研发治疗重症肌无力，以祖国传统医学辨证施治，针对该病的主要病机脾胃虚损，综合国内外医院临床经验，发挥中医中药标本兼治的优势，以补脾益损、滋阴填精为主线，以多元调治为辅，脾肾同治，提高机体正气，补益肝血、扶正固本、增强抗病能力，避免了西医长期激素治疗带来的副作用，明显提高了疗效，在省内乃至全国有病人慕名求治。

经过一番软泡硬磨后，院长答应了何晓的要求。

一则因为春晓的实际情况大家有目共睹，春晓也下了决心要尽力照顾好老爹。而另一个因素是，院长想把科室做成更有影响力的品牌，使医院获得更好的发展空间，正需要找一个春晓这样，肯钻研，懂业务，吃得亏，霸得蛮、反应灵敏的科室负责人。

一经院长同意，何晓迅速上手新的工作。整理原有资料，将病人年龄、性别、住址、家庭经济情况、基本病情，用药剂量、用药进展、病情变化、个体差异、疾病转归等情况，分门别类制成表格，电脑存档以便随时分析、调整治疗方案，又针对不同情况的病人开展心理护理、饮食调理、配合临床治疗。

经过春晓和科室同仁两年多的努力，医院重症肌无力治疗取得了新的进展，获得了更好的疗效。春晓风烛残年的父亲得到了好的陪伴与护理。

事情原来是这样，同学们悬在心中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到地上。

年底，同学们看到湖南日报、湖南科技报、湖南医科大学校报等有影响力的权威媒体对医院的专病专治项目进行了宣传报道，医院被评为市乡镇卫生院先进集体。有同学在市卫生系统年终总结及表彰大会上看到春晓。

过了不久，有同学在市中西医结合医院的病床上见到了何晓。

一问，原来春晓遇到了车祸：接近年关，一沅陵患者在医院做完前期治疗后，因经济困窘加上又想回家过年，要求带中药回家治疗。

开好中药，办好出院手续后，不知什么原因，迟迟没有家人来接。病人看着大包小包，在病房发呆。病人伤神之际，正好春晓来病房巡视，她二话没说，立即开车把病人从医院送到三十里外的火车站，安置上车后顺带些年货回院。

行至市区繁华地段，疲劳过度的她来不及躲闪逆向行驶的车辆，两车碰撞，春晓撞断两根肋骨，终于躺倒病床。当丈夫握住她从前柔软、而今打起血泡、长满老茧的手，半天没有说话。

自此，丈夫主动为科室搬运、邮寄中药、做笨重体力活，成了科室理所当然、不拿工资的编外工作人员。这是后话。

当同学们责怪春晓不该如此劳累、较真时。她告诉同学们，在对重症肌无力治疗与护理中，她观察到一个现象，住院病人中，青少年与农村患者较多，因治疗期长，费用较大，大都存在不同程度的经济困难。面对这些来自偏远地区、求医心切的患者，春晓时常想起自己因医疗条件制约，四十岁不到就走了的母亲，想起自己的跌跌撞撞的童年，心中便多了一份对患者的慈悲与怜悯，工作中，便多了一份对患者的细致与关心。

在中药材价格普遍上涨的情况下，自己总是亲自开车去邵东中药材市场，货比三家，对多个中药市场进行中药的性价比了解，对照，宁肯自己多跑腿，多受累，绝不贪图省事而进药，充分保证了在合理价格下药品的质量，从而保证了药品疗效。

年复一年，春晓不知疲倦、超负荷地工作着。一边和大家一起努力解除重症肌无力患者痛苦，一边尽心尽力地照顾如风中之烛的父亲。

老父亲在瘫痪的四年中，脑血管发生多次、多处梗塞，神志由清醒到迷糊，到昏迷，行动由偏瘫到完全瘫痪。在这难熬的一千多个日日夜夜，能睡一个完整的觉，对她来说，也成了一种奢侈的享受。

父亲的病越来越重，在又一次脑栓塞后，为了保证父亲最后的生存质量，她和小妹商量后，小妹关掉成衣店，协助姐姐照料父亲饮食起居。

随后，春晓又和全家人商量好，自己和大哥、大妹经济情况好些，就多出一点。小弟经济情况不佳，能拿多少拿多少，也表示一下，就这样，大家凑钱给小妹买了社保，以保证小妹专门照顾父亲没有后顾之忧。

父亲最后的日子里，全家大小围在老人床前，春晓握着老人的手，大声说：爷，放心，我们商量好了，该尽的孝，我们都会尽到。该做的事，我们都会做好。于是，氨基酸、脂肪乳，这些营养液，在老父亲不能进食的日子，一滴一滴，带着爱与不舍，流进那日渐干枯的血管，直到老人安详离开人世。

当同学们去探望春晓，聊起她的不易时，她却笑着说：我妈妈说过一句话，老树叶不落，新树叶不生。遇到困难不霸蛮，人就没得活路。我们从小没有娘，冷了、饿了，遇到难处了，都是抱成一团想办法解决。刚开始遇到麻烦时，栾心也像打鼓一样颤，就像被自己影子吓哭的孩子。经历多了，晓得无路可退，牙一咬，脚一跺，就过去了。等你回头一看，原来困难也怕霸得蛮的人。哪怕我们什么都没有了，至少我们还有勇气，还有亲情、还有爱，这就够了。

又有同学开玩笑说，我要是遇到这些事，恐怕只晓得哭。春晓笑道：如果哭能解决问题，我家不用挖鱼塘，光眼泪水就养得鱼活了。

哭 ，没有一点用，就像在伤口上撒盐，不仅会疼，还会误事。麻烦来时，你还真没时间哭，你的第一反应是，我该怎么做，才能避免更大的麻烦，早点闯过这一关。

接着，春晓富有哲理地总结道：其实，每个人都不会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坚强，生活的磨难，可以使人们变得更坚强。每一段经历，都是生活的养分，渡过难关后，你会发现，哪怕平常一朵不起眼的小花，都是那么的漂亮。

一番带些幽默与自嘲，哀而不伤的话语，让人从内心佩服这个委屈自己，成全大家的女子。她的经历，让人感知生命的美好源自心的慈悲；生活的美好，在于善良与坚持。

春晓，在最严酷的冬天也没有忘记玫瑰芬芳的女人。

201３年夏，高考过后，同学们见到了面色暗黄的春晓，才知道她又一次经受住了命运的考验：

高考前夕，春晓在市一中就读的儿子感冒了。服药后，体温却越来越高。春晓赶快将孩子送医院门诊治疗。正输液时，手机铃骤响，电话里，妹妹自强声音都变了：赶快回来，帆崽发高烧，肚子痛，人都快不行了。春晓一听，知道大事不好，外甥帆崽的病症估计与巨结肠术后有关。

帆崽自小患先天性巨结肠，从出生后就开始便秘、腹胀、呕吐，如果治疗不及时，轻则营养不良、小肠结肠炎，重则肠梗阻、肠瘘危及生命。为此，春晓没有少操心，少想办法，寻医问药已成家常便饭。自巨结肠手术后，帆崽一直腹痛，腹泻，医生诊断有术后肠粘连，肠梗阻，还可能发生肠瘘。如不及时处理，真会要命的。

春晓匆匆将儿子托给医院的同事照料，立马赶回镇医院。

病室，一片慌乱。帆崽躺在床上，面色潮红，四肢冰冷、呼吸急促，缩成一团。一见到春晓，二十多岁，身高一米八的外甥，像身陷旋涡的溺水者一样求救：爱妈妈，我好冷，我好痛，我要死了。

见此情景，春晓心如油煎，一刻也不敢耽搁，将帆崽送往距离最近的市级某医院。

剖腹探查术下来，帆崽的症状不仅没有缓解，反而越发严重：高热不退、心跳每分钟达160次、呼吸每分钟40多次，呈濒危状态。

心急如焚的春晓，要求医院马上派救护车转上级医院。医院因病人病情危重，担心长途转送发生意外，需承担风险而拒绝。

时间就是生命，何晓只得向自己所在医院求救，向院长保证，出现任何状况均由自己一人承担。

救护车风驰电掣般奔驰在去往省城的高速公路。

春晓疯了一样，在车上与曾经给帆崽手术的教授联系：没有床位，那我不管，病人已经来了，必须马上手术。你们前段时间给他做了手术，熟悉情况，无论如何，求你们了……

就这样，一分钟也没有耽误，帆崽一路绿灯住进了省城著名医院的消化外科，直接上了手术台，早已等候的教授为帆崽又一次开始手术修补肠瘘。

时间，如泥沙俱下时，稠粘浑浊的河水般凝滞 ，一分一秒是那样的漫长。

手术室外长长的走廊，一片静寂。春晓的心中却如暴风雨中的大海，波涛汹涌。她的内心在呐喊：老天爷？为什么病的不是我？帆崽还年轻……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独自守着孩子二十多年，没有再嫁的妹妹如何生存？

此时，老父已去，平时能支撑半壁江山的兄长，也因车祸中妻子丧生，肇事者逃逸，自己重伤身陷医院，何晓上月才协助兄长初步处理完事情…

一种独力难撑的沉重向春晓重重袭来。

上帝保佑！菩萨保佑！从来不信神、不信佛的春晓，在心里千百遍默默地祈祷……。

或许上苍听到了这虔诚的祷告，凌晨，有消息从ＩＣＵ传来：病人已脱离危险……。

阿弥陀佛！春晓偷偷擦干泪水，连夜开车从长沙赶回益阳：马上要进入考场的儿子还在发着高烧……。

很多人一直觉得春晓是一个风风火火的女汉子，从未认真体察过她内心的细腻。从另一个侧面认识春晓，是在春晓帮同学处理车祸事故之后。

春晓小学同学的先生车祸丧生，这突如其来的灭顶之灾，让同学一天一夜不吃、不喝，也不眠，几次晕厥。

接到消息的春晓，知道同学家人丁稀少，此时肯定需要人手帮忙，一边将噩耗电话通告附近的同学们，一面连夜驱车赶往数百公里外的出事地点，先将同学送往医院输液治疗，又吩咐同学的女儿、母亲，陪伴守护同学。

接下来，与赶来的同学们一起，联系交警、殡葬部门，料理后事。

亲属们主张平素性格内向、不善言谈、没有管理经验的同学把先生遗留下的公司卖掉。大家都表示赞成。

连续几天没有好好休息，一脸倦容的春晓却表示反对：人都是逼出来，没有谁天生会经营。孤儿寡母，没有稳定的经济来源，下半生靠谁?我的想法是先试试自己做，硬不行，再处理。

再说目前这种状态下，急于转让，公司肯定不会有好价钱。如果经营得好，同学大学在读、开支不小的孩子，生活、学习有了保障，同学的下半生也有了保障。

让同学忙起来，也有利于她的心理创伤恢复。

春晓力排众议，帮同学理清财务，理顺客户往来账目，鼓励同学开始新的工作和生活。那段时间，春晓每天一个电话，随时和同学保持联系，遇到问题共同探讨解决，不到半年，公司运转正常，全身心投入工作的同学忘却了悲伤，性格也开朗许多，将孩子的学习与自己的生活打理妥当。

问到春晓坚持的理由：卖掉公司，同学无事可做，那样的打击、那样的性格，无所事事，没有寄托，不出事才怪。　

春晓，一个爱自己也爱他人，懂自己也体谅他人的细致女子，与她相遇、相识、相交，何其有幸。

何晓六十岁生日那天，正值大年初一。

室外瑞雪纷飞，室内烛光摇曳。事业有成的侄儿，亭亭玉立，笑靥如花、已在医院上班的外甥女、全国知名医学院临床医学研究生毕业的儿子，齐齐手捧鲜花，同声祝福他们的“爱妈妈”生日快乐。

《慈祥的母亲》音乐响起，如春水般柔和的旋律在烛光中荡漾：

慈祥的母亲，是美人中的美人，像那白度母一样心地善良……。

白度母，慈悲、吉祥、福运的象征。

曾经年轻的护士，在烟薰火燎的生活里，朝着白度母的方向行进，直到青丝染上霜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