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巳正月,春阳温暖。
慵懒的阳光下,总想从书柜深处请出那些纸页泛黄的故友。
轻轻摩挲纸页,似资水粼粼漫过指尖。
蓝色的线装《四书》《五经》《唐诗》《宋词》,总会让人联想起外婆宽大的棉绸蓝布衣衫,满室竟成数百年光阴折成的蓝色蝴蝶,翩翩欲飞。
这册册旧书应是我度过人生之旅的石阶,入资水,奔洞庭,引我溯游至李商隐夜雨剪烛的西窗,淋苏子竹杖芒鞋的茫茫烟雨,登张岱湖心亭看雪的一叶孤舟。
旧书里,总晕染着淡淡的墨香。而墨香最浓处,潜藏着父亲曾经的手泽。《陶庵梦忆》是父亲喜欢的明代散文家张岱所著散文集。页眉有民初书生批注:"崇祯五年腊月,吾亦曾披毳衣炉火",朱砂小楷洇着雪意;《饮水词》间夹着褪色海棠,瓣上犹见"丁酉仲春与婉君共读"的墨痕,偶可见父亲曾经认真的句解注释手迹。
这时光的折叶,如清明前嫩绿的茶芽,化作一缕清香,让文字不再是单薄的符号,而是穿越时空的明前茶席——明朝书生、故去的父亲与捧读的我,隔着泛黄纸页,心意相通,品茶轻吟,共饮一壶月光。
旧书最适宜在寒夜围炉展读。
当雪籽轻叩窗棂,梁实秋先生谈父母教育的诙谐,便混着炭火偶尔爆响的噼啪声愈显通透;而傅佩荣教授解读易经的精妙,总在更深漏尽时与星象共鸣。
有时忽见某页折角,竟是去岁困惑处的眉批,此刻竟与当下心境叠印成谶。
旧书如镜,照见的永远是读者曾经或未来的自己。
梅雨时节,重翻汪曾祺先生,水汽氤氲了“受戒”二字。
恍惚回到笑如春花的二八年华,初遇此书夏天的午后。
先生的蝉鸣倏忽穿过数十年光阴,此刻,与檐下雨滴合奏成章。
旧书便是这般神奇——当你以为在重读文字,实则是在解读曾经的生活、曾经的他人或自己。
那些被不同年龄阶段风风雨雨打磨过的生命,早已被生活之手磨砺出或粗粝或温润的包浆,将所有生活的悲欢离合融合成岁月的过往。
此时,想起鲁院导师穆涛先生所写的散文集《明日在往事中》,是的,明日在往事中,往事也在明日里。
书架最深处,四角号码字典始终端坐如禅定的高僧。被虫蛀过的边角,犹如父亲用牙刷柄给我打磨雕刻制作的那枚小小的印鉴,年少不知珍惜的我,早已不知把它丢弃到了哪里......
在每个与旧书对视的夜晚,总会联想起三星堆那些古老而充满神秘气息的中华文明,我便在心中焚香沐浴,化为虔诚的朝圣者,一步一叩首,向她们跪拜而去。
或许,百年后,我夹在曾经给我无限温暖的旧书里,那一枚小小的、木质雕刻的红楼书签,也会在某个黄昏夕照里,温暖了陌生而熟悉读者的指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