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栋平房,一个教室、一口蒸饭的铁锅,还有一口饮水的池塘,这就是我就读的石庙公社重点初一班印象。时光荏苒,岁月悠悠,往事如烟,上学读书时光,一帧一帧的画面,慢慢地闪现在脑海。
时光回到1977年。国家恢复高考的春风,从省城经过一望无际、一马平川、沃野千里的江汉平原,吹到了位于群山峻林、层岚叠嶂、山色秀美的鄂北大洪山南麓的京山县,然后,又从县城吹啊吹啊,翻山越岭,吹过一道道山梁,又吹过一座座山坳,吹到大山深处的我的小山村民主村。我的先辈们从娃娃抓起,抓住了高考的春风,抓住了历史的机遇,抓住了改变落后面貌的契机。
一 上学路
1978年夏季,小学毕业了,我参加了石庙公社重点初一班选拔考试。秋季,我荣幸地成为公社唯一的一个重点初一班45人中的一员。当时学校设在石庙公社的那座石庙山上,离宋河集镇约3公里,而宋河集镇离我家约有15公里。一次走路上学,约18公里呢。
那年秋季,我们山村的柿子熟了,红彤彤的柿子好像是节日里喜气洋洋的红色的灯笼,挂在墙头屋檐,光彩照人。我们山村乌桕树的叶片也红了,一棵又一棵,站立在村湾的行道旁,呈现“乌桕叶线垂白籽,参差早拟是梅花”的景致。我们村的水稻也快熟了,青绿色的叶片已经渐渐地演绎为金黄色,那金黄色的稻穗已经展露出金黄色的正在孕育成熟的谷粒,稻穗随着秋风轻轻地漂浮,微笑地频频点头,恰是父母亲送我上学的微笑。
那年秋季,我父亲第一次送我到石庙初中部,也是我第一次离开了家,开始了住校生涯,那一年我12岁。那一天清晨,天刚刚从东边露出一点亮光。父亲母亲已经开始忙碌,挑着柴禾,行进在山村的山路上,往返几次,送到两公里外高关水库一条道路旁。还有一床被子、一袋子米、几瓶咸菜,一并放到之前已预约的一台手扶拖拉机上。我们乘坐手扶拖拉机,带着满满的一车柴禾,来到石庙公社初中部报道。这是我记忆中的第一次乘车远行,也是上初一重点班唯一一次享受的乘车待遇,以后全靠步行上学。
那年秋季开始,我习惯了山村里的或步行式、或跑步式上学。学校星期六中午放假,我开始步行回家,到家时夜幕早已降临。星期天上午,在家早餐后,背着装有一袋米和一瓶咸菜的书包,顺着富水河往南走,翻山越岭,下午四五点钟的样子,才抵达学校。开始还有同村的五位同学一起,到了下学期,就只剩下我一人了。那时候,没有公共交通车,也没有自行车,只能步行。上学途中,我看着路边的花草、路边的石头、路边的小鸟,欢快地唱着山歌,一路慢行,或一路小跑,是一道风景,也是一种快乐。
我喜欢走山路上学。走山路上学,近一点,但有山石陡峭、人烟稀少,心里还是有点害怕的。我从民主村出发,顺着富水河步行到龙王庙,一路平坦,赤脚穿越富水河几次,无论春夏秋冬,必须脱鞋,淌水过河。夏季,河水悠悠,清凉爽快,但到了冬季,河水冰凉,稍不留神,踩到河里的青色的滑溜溜的石头,身子不由得左右摇晃、颤颤巍巍,上岸一看,我的小脚冻得发紫,赶紧用手搓一搓,穿鞋后继续用力地奔跑。穿过富水河,走过一路平川,开始翻越同福村、四股泉村等村的山路,高高的陡坡,阴森森的山林,雾气环绕,爬过一道坡,再翻一座山,再爬过一道坡,再翻过一座山,几次翻山越岭,时而走、时而跑,时而喊、时而唱,最后沿着四股泉流出的泉水汇集的一湾缓缓的溪流行走,到宋河集镇然后上坡到石庙山。一路上,山林中飘散着我少年的歌谣,响彻天空,那响彻天空的歌谣却又给有点害怕的心理着实鼓了气、壮了胆。走山路,沿途一路的秀美风光,秋天层林尽染,冬季大雪茫茫。过年后,春天里,鸟语花香;夏季日,枝繁叶茂。那山那水、那树那鸟、那石那雪,随着季节的变化呈现风格不同的的山水油画,一幅一幅地印在我的脑海里,美丽极了,漂亮极了,只可惜儿时的我不懂得欣赏。
我也喜欢走另外的一条路上学,走大路,平坦,好步行,但绕了一条弧线,很远一点。我从民主村出发,趟过富水河、翻过龙王山,然后走何关村翻山越岭,再穿越富水河、爬过一道坡,顺着三阳到宋河的公路步行几公里到宋河,最后从宋河集镇上山到石庙山---我的初中部。这条路,最快乐的时光是本村的同学转学了,可以邀约邻村的同学一起步行到学校。那年的冬季一天,寒冷的河流挡住了我们回家的路,我还主动打赤脚背女同学过河。面对寒冷的河水,我率先脱了鞋,拿在手里,弓着背,害羞地低着头,等待女生。弯腰中,偷偷地嫖了一眼,那两位青涩的女生,红扑扑的脸,泛起一道红晕,如同我一样,也有点害羞呢。我弓着腰,背着一位女同学,踩着滑溜溜的青色的石头块,踏进刺骨的冰凌的河水之中,慢慢地趟过那条河。再往返一次,把另外的一位女同学背过河。不知道那两位女同学,还记不记得呢。难怪我后来第一次听见《刘海砍樵》那首湖北民歌,我就喜欢上了那意境,“妹娃要过河,哪个来背我嘛?”
二 学生餐
我们石庙初中部,孤零零的坐落在山上。没有参天大树,不见鸟语花香,也没有红瓦院墙,未见楼房食堂。记得只有一栋平房,一个教室、两个寝室、一个厨房、一口蒸饭的锅,还有一座饮水的池塘。
我们学生自己带碗,把自己带的米放入碗中,自己到山下的塘里取水淘米,然后把米、水放在碗里,送到厨房的锅里。到饭点的时候,自己去取蒸熟的米饭,连同自己带来的咸菜,那就是我们的一日三餐。
那年冬季,大约12月底,那座孤零零的山头,北风呼啸,那风从遥远的西北利亚呼啸而来,从不远处的大洪山的山顶咆哮而来,树叶纷纷飘零脱落,那风渐渐寒冷。那冬天的寒风,吹到我单薄的衣袖里,吹到我弱不禁风的身体里,吹到我冷飕飕的心底里,是那样的刺骨的寒冷。一场大雪纷纷之后后,银装素裹,整个山头,那一栋平房、那一个教室、那一个厨房,全是白茫茫的一层厚厚的冰雪覆盖。待天晴了,那屋檐下挂着的冰勾勾,在太阳的照耀下金光闪闪,熠熠发光。池塘里,结了厚厚的冰,整个池塘被冰雪覆盖。连一只鸟儿,也看不见了。
我的脸冻得发红,小手不听使唤。用一根木棍敲打冰面,纹丝不动,改为石块敲击,使劲地敲击,终于打破池塘里的冰块,用手轻轻地推开冰块,冰面露出一点水面。用那冻得发红的小手,拿着碗,洗碗、淘米、取水,把水加到有米的碗里,用手小心翼翼地端着,然后踩着泥泞的土地,踉踉跄跄地一步一步地往回走,送到厨房的蒸锅里。时间久了,手脚都生了冻疮。
刚刚下课,我就跑到厨房。冬天天气寒冷,但在厨房的铁锅里,炉灶里柴禾烧得正旺,红红的火苗,炭火一样的火红,映照了整个小屋。木桶式的大蒸锅里,冒出来热气腾腾的雾气,小屋里弥撒着白米饭香喷喷的味道。我伸出手,烤了烤火,一股暖流浸入心田,身上热乎乎的。随后端起香喷喷的白米饭,加上一点咸菜,那味道相当的清香可口,至今记忆犹新。上学的路难走,上学的饮食有点苦,也难怪我们同村的四个同学,后来都转学了。但我却乐在其中,比起读小学没有大米吃的日子,不知道要好多少倍呢。父亲告诫我说:“吃的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能够读重点初一班,能够去上学,不比种田强多了。我要做像父亲过去曾经做过的那样,做有文化的人呢。当然,我还沾了一点光,当时有一个叔叔在石庙公社的某食堂做事,刚结婚,我总是去他家里打扰,打过不少牙祭,心存感激。我总算度过了艰苦的寒冷的冬季。
三 读书时
我们石庙公社初中部只有一个初一重点班,也只招生了这一届。这个初一重点班,有三位女老师。班主任,中年,姓田,本地人。语文老师朱德华、英语老师黄双英都是武汉知青,不过二十多岁,当时都单身。
朱老师戴个眼镜,长的很方正、大气、漂亮。上课时说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带有武汉口音。那已经是我听到的最最标准的普通话了。那声音很清脆,发音很标准,至今记得很清晰。黄老师个子单薄,瓜子脸,长的很秀气。我是第一次听到外国人说话,原来是这样子的英语,悠扬婉转,发音很清脆,深深吸引了我。
更吸引我的是老师无微不至的关心。三位老师与我们同吃同住,教书育人很敬业。白天,老师也陪我们上课;夜晚,老师陪我们自习;清晨,天蒙蒙亮,老师陪我们早读。真是“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乘着高考的春风,乘着知青的青春年华,承载着公社的希望,我们拼命式的读书,奔向外面的大千世界。那时候,老师对我们照顾很好。记得有一次星期天下午四点了,有两位同学没有按时来上学,两个知青老师顺着公路去寻找。结果,接到了我,才知道我上学有18公里的山路。好多同学家,不通公路,老师家访也做不了。
更吸引我的是老师的甜蜜的微笑。老师对我们总是微笑的,笑眯眯的那种微笑,笑容可掬的那种微笑,那微笑是灿烂的,是甜甜的。也许是老师年青时候的微笑,深深地感染了我们,那微笑已经甜甜地留在了我们的幼小少年的心田。这微笑已经过去了几十年,现在我依然想起来,感觉还是甜甜的。现在回想起来,知青老师当时的生活和工作是那么的艰苦,从城市到农村,从学生到老师,实属不易。但是,她们是乐观的、快乐的。我多次在互联网上,通过其他渠道,在武汉寻找老师的踪迹,始终没有如愿。心底里,总留有知青老师的甜甜的笑容、漂亮的笑容、青春的笑容。
是老师点燃了我上大学的梦想。我们石庙公社初中部与石庙公社高中部还有一点距离。高中部的学习、生活令我十分向往,虽然没有到过高中部,感觉那距离很近,仿佛我就在高中部。这种感觉,那是因为我听说了一个十分美好的、十分向往的好消息,“高中部有同学考上了大学”,“姓高,而且三个姓高的同学,都考取大学了”。有一天,老师给我们讲这个消息的时候,我的内心的梦想又升高了,不仅仅是考入重点初一,将来还要考入重点高中,考入大学。说实话,那时候,年幼无知,我压根儿不知道高中毕业了,可以考大学,更不知道大学是一个什么东西。从知青老师给我们讲“大学”两个字的时候,从她羡慕的眼光、骄傲的神情,从她教书又读书的样子、改作业又做作业的样子,让我感觉到那是一种光芒、一种荣耀,更是一种精神、一尊偶像,那也成了是我的榜样、我的梦想、我的追求。于是,一个考取大学的梦,在我幼小的心灵,悄悄地萌发了。
是老师引导我成为优秀的人。知青老师在教书育人的同时,跟随我们一起看书、做作业、备战高考的样子,给我们树立了无声的榜样,也给我们树立了成为优秀的人的勇气和意志。知青老师特地把成绩好的同学编排在一起,我同桌胡剑文,数学厉害。我们俩关系很好。记得他总给我讲,他的有个亲戚,在北京当兵、很神气,给他讲了很多励志的故事。所以他很用功,日日夜夜地学习,牙齿已经发黄,有厚厚的一层垢,说话时有一股特殊的味道。他坐在教室里,仔细研究数学,时不时与我交流,深深地影响了我。初一毕业后,他考取了我们荆州地区行署的重点中学—荆州中学,也是我们班唯一的一个。现在想起来,我还是有点惭愧。我没有如老师所愿,考入荆州地区重点班。现在我回忆起来,好像也没有机会参加考试,老师也没有通知我参加考试,有一点错失良机的感觉了。但是,知青老师的奋斗的精神,成了我永久的精神灯塔。
四 师生情
今年,时隔四十多年后,我特地开车寻访了石庙公社初中部。站在石庙山的旧址,久久凝视,我的故乡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京山县已改为京山市,宋河公社早已合并为宋河镇,民主村早已改为高关村。从我们村到宋河镇、到县(市)城,已建成铺满沥青的省道、国道,还有高速公路、火车、高铁,村村路公路了,家家户户都买了小汽车。我们村已经走出了很多大学生,很多军人,很多企业家了。
最近有点闲了。总是想起我初一那时候听说过的“三高”大学生,于是网上寻找。网页显示,1978年至1979年,石庙公社(现宋河镇)高升村,有三个“姓高的”考取大学。高丙中,考取了武汉师范学院中文系(现湖北大学),后来为北京大学教授。高凯,武汉大学教授。高丙雄,湖北省社会科学研究院研究员。在那个年代,是很轰动的事情,石庙公社为此开展了“学三高,赶三高”活动。
回首往事,我猛然间想到了颜真卿的《劝学》,“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感谢武汉知青老师,感谢所有老师。在人生的起步的路上,我遇见了恢复高考的春风,遇见了重点初一班招生的机遇,也遇见了来自城市的有文化的知青老师,我搭上了人生的快车。
我心里想,每个人的人生的道路是不一样的,每个人的求学之路也是不一样的。这种路的选择,有时候,我们自己很难把握,有时候得靠机遇。我感觉,我还是幸运的,刚好那一年公社招收了重点初一班,刚好那一年有武汉知青老师教我们读书。我是幸运的。我不知道,我的知青老师,也是否跟我一样幸运,那年考取了大学没?心中期待着,在武汉遇见,我的知青老师。
2024.9.5完稿,12.25修改